邱月 徐卓楠
“從沒有哪個白人的腳觸到大地的這部分,到處我都是頭一份?!碑斎鸬涮诫U家斯文·赫定以征服者的姿態(tài)自豪地吐露心聲時,或許你會將其視為夸張荒誕的自詡。但當你跟隨他的足跡踏上亞洲腹地,特別是行走于樓蘭古城、經歷于西藏的發(fā)現之旅,你就會理解這位19-20世紀世界最著名探險家的“理直氣壯,并不缺乏真實性。作為文化援藏先行者的趙春江和作為職業(yè)探險家的斯文·赫定,在對待鮮為人知地帶的態(tài)度與探索精神上有許多相似之處,盡管這是一場相隔一個世紀的相遇。遠離19世紀地理大發(fā)現的時代,當人類的腳步越來越深入,涉足的地域越來越寬廣,似乎再沒有什么“未被開墾的處女地”時,趙春江深入西藏腹地做田野調查,對于很多地方而言,他的落腳就意味著漢人的首次抵達,這已然是一種突圍與發(fā)現?!拔乙押椭袊Y婚”,斯文·赫定以其成就詮釋了這份“甜蜜”;“我的前世在喜馬拉雅”,趙春江已經且將繼續(xù)用其行動呵護這一情緣。
二十多次的進藏經歷,無止境的探索讓趙春江和雪域高原成了無話不說的老朋友,在零距離附著思想的親昵中,他一次次地偷走西藏腹地的心。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朱憲民曾以《他不是阿里巴巴,卻把瑰寶帶出喜馬拉雅山》為題,親自為趙春江的“攝影發(fā)現羌姆石窟”策展。趙春江真的就像《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傳奇人物一樣,每次進藏都滿載令人驚嘆的收獲而歸——《趙春江西藏風情攝影集》《松花江到雅魯藏布江》《中國夏爾巴人》《中國達曼人》《甲諧歌舞》《生命之于西藏的感悟》《羌姆石窟》《喜馬拉雅五條溝》以及30集電視連續(xù)劇文學劇本《離太陽最近的地方》,就是趙春江呈現給人們的文化珍寶。而這些讓眾人稱奇的神秘發(fā)現,其背后凝結的卻是新聞記者式的真實記錄與拍攝,文化學者式的潛心思考與撰寫??梢哉f,趙春江對西藏的文化研究做得如同其攀登雪山崖壁時的腳步一樣謹慎扎實。正因為他帶給人們的并不是旗云和經幡那樣在藏地隨處可見、觸手可得的景點留念與游客雜記,所以在趙春江西藏之行的心力之作中,無論哪一部都稱得上極具多重研究價值的文本,而推動文本形成的原因恰是其“文化援藏”的獨特視角與方法,這是同樣值得當代文化研究界認真思考的方面。
一、以愛之名:血脈濃情與零度介入
歷史總會帶有一些讓人難以置信的巧合。少年時代對遠方莫名的守望為中年時期對西藏熱切的追尋埋下了伏筆。從趙春江拍攝的關于西藏每一幀畫面、書寫的每一段文字中不難發(fā)現,他是懷著對藏地、藏民發(fā)自內心的情感,以一種近似宗教的情結深入西藏文化的。
當然,趙春江并不是首次入藏就帶有后來的眼光和高度。與人的其他情感的發(fā)生一樣,趙春江對西藏進發(fā)出的濃情亦非一蹴而就,而是有一個逐漸升溫的過程。1995年,趙春江以記者的身份第一次去西藏,與大多數初次踏上西藏土地的人一樣,為那些公認的自然環(huán)境所吸引,被那些獨特的人文風景所震撼。唯一不同的是,在職業(yè)素養(yǎng)的觀照下,他拍攝很多具有新聞價值的照片,并進行了一些民間的采訪和調查。正是這場初次的接觸開啟了趙春江與西藏后續(xù)的深交,而影像記錄與文字闡釋的表達方式也是首次亮相于趙春江的西藏文化研究中。真正讓趙春江對西藏動情動容,是在2002年吉林省對口支援西藏后。趙春江作為文化援藏的倡導者與踐行者,肩負著陪送吉林省援藏干部進藏的使命,他以影像與文字這種特殊的方式向援藏干部的奉獻精神致以敬意。也正是這一次次向西藏最偏遠最艱苦最閉塞地帶邁進的經歷,使趙春江對西藏的自然、地理乃至人文的體驗甚至比科考隊員感受的更為深入,由此積淀的大量第一手材料也讓趙春江的西藏研究區(qū)別于許多文化學者的埋頭苦學而顯得更為生動鮮活?!八隽藢<覒撟龅墓ぷ鳌瘪T驥才先生這樣評價過趙春江(《趙春江西藏歷史文化民俗叢書》吉林人民出版社2008,10)“我的西藏之行,初時是源自文化援藏,而后則完全是征服與發(fā)現的牽引??梢哉f,在堅定文化援藏信念的同時,現在的趙春江已將行走西藏融合為自己生活方式的重要部分,將發(fā)現西藏轉變?yōu)樽晕掖嬖诜绞降闹匾髯C。
每次撫摸西藏的大地,每次傾聽珠峰的風聲,每次追逐調皮的巖羊,每次驚嘆神秘的發(fā)現,每次戰(zhàn)勝致命的險境,每次感受藏民的熱誠……無數次與西藏的心靈交匯,讓趙春江對藏地、藏民的情感如雅魯藏布江奔騰的江水般連綿不絕,情感亦不斷升華,用趙春江的話說就是“跪山拜水中讓我學會崇拜自然、敬畏天道”。愛和敬畏,成為趙春江對西藏情感的大背景。2013年3月,他第七次拜謁羌姆石窟,為選擇最佳角度,他不慎在一道陡崖上滑墜,好在多年的經驗讓他迅速把三腳架插入石縫控制下滑,最終從死亡線上掙脫出來,而就在當天,他竟堅持爬過兩座4600米以上的山峰。他在后來的回顧中說道:“是命運之神救了我,是長期的高原生存經驗救了我,是和我生命相連的相機、三腳架救了我,我更愿意相信是我保護雪域圣地堅貞無二的忠誠之心救了我。”多次的絕處逢生使他時常感慨“蒼天厚我”。而除了老天對生命的護佑,趙春江的很多重大發(fā)現似乎也是上蒼對這個虔誠跋涉者的神秘饋贈。高爾基曾評價葉賽寧“謝爾蓋·葉賽寧與其說是一個人,倒不如說是自然界特意為了詩歌,為了表達無盡的‘田野的哀愁,對一切生物的愛和惻隱之心(人——比天下萬物一更配領受)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器官。”,同樣的,說趙春江是造物主造就的一個行走、守護藏域文化的器官,一點也不過分。
現代社會有個不爭的事實,即鋼筋混凝土的城市粉碎了現代人的故鄉(xiāng),精神故鄉(xiāng)更顯奢侈。曾有一群離經叛道的藝術家將波西米亞虛構成他們的精神場所,這本身就帶有對世道的嘲諷。而西藏仿佛就是趙春江的“波西米亞”,是其精神故鄉(xiāng),他對西藏的情感也愈加具有哲學意味。用諾瓦利斯的那句“哲學原就是懷著一種鄉(xiāng)愁的沖動到處去尋找家園”來詮釋趙春江對西藏的情感及其行走的意義,最恰當不過了。更難能可貴的是,找到家園的趙春江并不像戴著波西米亞帽子的藝術家那樣自娛自樂,他討厭孤芳自賞、自我沉醉,在歷經千辛萬苦發(fā)現一個又一個美麗時,總是盡力用圖文詮釋密碼,并于第一時間分享給世界。時效性、真實性、獨家性,從這個意義上著眼,甚至可以說他是一位重情重義的記者式學者、記者式文化守護人。endprint
擁有記者職業(yè)素養(yǎng)和學者治學態(tài)度的趙春江,在行走、發(fā)現、舉起相機的那刻,他的頭腦異常冷靜,會毫不猶豫地卸下情感雜念。在濃情與冷靜之間轉換角色,是保護自身安全的需要,更是揭開西藏真實面貌的需要。熱度太高的情感不但會影響拍攝、記錄的客觀性,還會影響行走、發(fā)現的真實性。時刻保持興奮的人,更像一個為排遣壓力而來到西藏尋找自由、放逐心靈的背包客,于其而言,在風景中留下足印,以“到此一游”的心態(tài)拍下游客照,成為他們的全部追求。倘若趙春江也懷著同樣的情感,那么他根本不會有與眾不同的發(fā)現,更不會有如今的成果,至多是創(chuàng)作出比背包客和攝影發(fā)燒友構思更巧、質量更高的攝影作品而已,其人文意義與價值也自然一落千丈。
趙春江保持一種零度介入的心態(tài)所建構的影像世界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零度寫作主張不謀而合。法國文學理論家羅蘭·巴特在1953年發(fā)表的一篇名為《寫作的零度》的文章里,首次提出零度寫作這種不摻雜作者個人情緒,“存在于各種呼聲和判決環(huán)境里而又毫不介入其中”,真實陳述事實的寫作方式。而事實上,在貌似機械陳述的背后,零度寫作并不是缺乏感情,更不是不要感情;相反,是將澎湃飽滿的感情降至冰點,讓理性之花升華,寫作者從而得以客觀、冷靜、從容地抒寫。趙春江將零度寫作的方法運用到行走、發(fā)現、拍攝、記錄的整個過程,在“工作時”堅守著零度姿態(tài),與背包客、探險家、攝影大師、采風作家相比,他更像是一個苦行僧。當發(fā)現自己認為有價值的東西時,他會自如地將本就適度的情感降至冰點,刨除私心雜念,零度介入,每按下一個鏡頭、每記下一個資料,他都會盡己所能無限貼近真實,竭力保證影像與資料的客觀。情感強烈很容易沖昏頭腦,會讓思維變得感性、沖動,類似熱戀中的男女往往智商和非戀愛時期相比變得滯后。西藏是趙春江的意中人,他如果背上一大堆主觀情感面對神秘,用情感包裹鏡頭,那么他所呈現的西藏便會跌進扭曲的泥潭,與真實西藏的距離也會越來越遠,唯有零度的情感介入才能逃離這樣的“陷阱”。
搖著轉經筒的喇嘛,讓西藏的神秘自然而真實地從其身上流露;情感零度介入的趙春江,讓西藏的神秘自然而真實地從其腳步、快門、筆端綻放。
二、從原點開始:關注細節(jié)與把握整體
獨特的情感催生獨特的方法。趙春江西藏人文研究的視角從融入當地民俗與文化開始,與藏民的親密接觸、與藏地的一切為友是趙氏方法的基礎,這類似于一種回歸式的原點研究。“文化援藏先行者、廳級干部、著名攝影家、資深報人、作家、探險家、大學客座教授……”趙春江的這些復雜身份在常人眼里是一個個華美的光環(huán),但只要走進西藏,他就會果斷告別這些光環(huán),褪去所有身份,于他而言,入藏更像是歸家。當他深入那些群落時,他便化身為藏民,看藏胞、民俗、建筑、景觀,就像看家人及家里的一切:當他在自然中跋涉時,無論遇到草木還是鳥獸,他在心里會將自己轉換成相應的角色,他的目光總是平視的。
在藏地工作之余,最讓趙春江珍視并且享受的就是和藏民同食一鍋飯,共飲一壺茶,一起暢所欲言。為此,除了露宿,他都盡可能住藏民家。他甚至對那些包裝著偽民俗外衣的所謂“農家樂”都嗤之以鼻。他說他拍照時有一種“潔癖”——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樣就讓它什么樣,一只茶壺、一把笤帚或一只小貓,盡管在他離開后又會是另一種形態(tài):他說他也不怕“埋汰”,他可以和藏民一家人頭頂頭、腳挨腳地睡覺,夜里聽著他們的鼾聲、囈語,伴著高原皎潔的月光,這是一種常人無法享受的人生不可多得的享受。這種與藏民為友不刻意、不做作,甚至像是與生俱來,倘若情感也有天賦的話,那這也算趙春江的天賦。與藏民為友,既加深了趙春江對于西藏人、西藏文化的理解,為其發(fā)現注入了幾分智慧和敏銳;也使他贏得了藏民的信任,大家樂于將雪域外界無從知曉的趣事甚至家庭隱私都合盤告訴趙春江,這也為他后來的許多驚人發(fā)現提供了線索和素材。
法國象征主義詩人斯特芳·馬拉美曾說:“詩是一種緊要關頭的語言?!睙o論看趙春江的攝影作品,還是文字,或多或少地都能體會到“緊要關頭”的氣息。圖片會讓人想象其拍攝時的緊要,而文字的“言簡意賅、一語中的”則自然呈現緊要的特質。“在我的每一張照片背后都有難忘的經歷,都有不尋常的故事?!壁w春江曾一語帶過這種“緊要”。詩是真實情感的流露,趙春江行走發(fā)現的行為本身就非常詩意,他的日記、記錄性文字和圖片釋文也像詩化了的語言,他的影像更是視覺化的詩作,這些本已讓人驚嘆,“詩意”又都與“緊要”相連,由此進發(fā)出的魅力不言而喻。
當然“緊要”不是平白出現的,其中人的獨到眼光與創(chuàng)造能力是成就“緊要”的關鍵,平日的學習與累積是點燃這種主觀能動性的基礎。趙春江不會為去西藏進行田野調查而“臨陣磨槍”,每次出發(fā)前,他故意不看目的地的具體知識,包括前人論述、背景介紹、已取得成果、未解之謎等,但他卻會在平日里花工夫研讀大量諸如斯文·赫定、斯坦因、橘瑞超等人的學術著作和《清史稿》等史書。這些“功在平時”的知識積累激活了他的領悟能力,活躍了他的思維想象,豐富了他的人文精神,也決定了他的創(chuàng)作(攝影和文字)并不是對原有資料的重復,更不是重新印證相關論述。在趙春江看來,只有拋開他人經驗的影響和擺脫原有定論的負累,毫無羈絆地從原點出發(fā),才能有所突破,有所發(fā)現,也才能制造出“緊要”的畫面與文字。試想,如果完全按照書本上的描述或前人經驗,預設好行走的每一步,那么自然不會有“緊要”出現,甚至沒有絲毫緊要感。
原點研究是趙春江西藏人文研究理念的出發(fā)點,而具體到實踐,趙春江的方法說來也很簡單,即關注細節(jié)和把握整體。如果單純地作為方法論而言,關于細節(jié)與整體的思考和討論從來都不匱乏,而真正能將理論運用于實踐的人卻并不多見??梢哉f趙春江對西藏的發(fā)現詮釋了研究方法之于實踐活動的意義,原本貌似冰冷的研究方法被賦予了鮮活的靈魂。
在西藏,重視細節(jié)最直接的意義是可減少意外的發(fā)生,這是出于對生命保護的需要。而從探索發(fā)現這一層面來講,對于一個密布神秘,但神秘亦可能隨時隨地被遺漏的西藏來說,注重細節(jié)無疑是收獲更多神秘的良方。endprint
當下早已不是地理大發(fā)現時代,科技進步、信息爆炸、文明程度提升,使人類能夠涉足無數曾經不敢想象的地域,地球成了“村落”。村里藏不了太多秘密,所以要想在這個時代有發(fā)現、有新發(fā)現,難度不亞于創(chuàng)造一種新事物。西藏的情況要好一些,因為它有待發(fā)現的神秘基數很大,而真正有價值的發(fā)現也十分有限,加之西藏原住民之間信息傳播的局限性,所以在這里有所發(fā)現至少不是天方夜譚。關于西藏原住民信息交流的閉塞狀態(tài),一位藏族司機曾對趙春江有過這樣的講述:“西藏神奇的東西太多了,有很多東西,出了這個寺廟,出了這個村,就沒有人傳播,就沒有人知道,當地人走不遠,自己也都覺得司空見慣了?!北M管存在這樣一些客觀的有利條件,但想要在行走西藏的過程中有所斬獲,重視細節(jié)乃是制勝的法寶,也只有做到像趙春江那般“有心”,才能發(fā)現西藏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對細節(jié)的關注,在趙春江那兒體現為兩個方面:一是不放過行走中閃現在自己眼前的細節(jié),二是留心交談中藏民或特意或隨意透露出的細節(jié)。在趙春江西藏人文原點式研究的體系中,這兩方面又是緊密相連的。用意志行走于西藏的溝壑峭壁,為的是收集眼見為實的一手資料;融入藏民的生活與其同吃同住,則增添了邂逅細節(jié)的機會。“很多時候,從牧羊人的嘴里,從司機的嘴里,甚至停車方便和吃飯的時候,打聽路的時候,都能獲得很多線索。”趙春江曾分享過這一經驗。倘若不是有心之人,倘若無視這些散落的細節(jié),那么即便有一百個人說了一千條線索,也注定不會有什么發(fā)現。
羌姆石窟這個為學界所稱奇的神秘發(fā)現,就是峭壁上那些唯美眾神對趙春江這位有心之人的神秘饋贈。在羌姆村,有些牧羊人曾見過石窟,但包括當地的一些專業(yè)人士,都沒把它當回事兒。直到2009年7月,趙春江在定結鄉(xiāng)無意中聽人說起羌姆村的深山里有石窟時,他立即抓住這個在其看來十分寶貴的細節(jié),將目光鎖定羌姆村的石窟。
像對待每個課題一樣,趙春江一次次地探尋、深入。數百個石窟鑲嵌在海拔4500-5300米的果美山巖壁上,而石窟仿佛從天而降,并沒留下多少信息。趙春江看得很細,他分析了壁畫下的材質,還從部分壁畫被毀鑿和部分壁畫層層覆蓋的現象中,窺探出時代的更迭、教派的紛爭。在調動相關知識儲備對細節(jié)進行考察后,趙春江預感到一個重大的發(fā)現即將誕生。他爬上梯子,把那些壁畫拍了下來。石窟當時沒有名字,趙春江給它命名為“羌姆石窟”,至此石窟的影像資料連同它的新名字才跟隨趙春江走出了喜馬拉雅。
懷著學術嚴謹的心態(tài)和對文化保護的意識,趙春江攜帶整理好的“羌姆石窟”資料進京與專家學者交流。2011年3月,由中國藝術攝影學會等主辦的《吉林省文化援藏——趙春江攝影發(fā)現羌姆石窟》攝影展暨研討會在北京798藝術中心映畫廊舉辦。與會專家們也都是首次看到羌姆石窟的圖片,專家學者無不對趙春江提供的石窟影像給予高度關注和肯定。有專家預言趙春江將因此進入歷史;有專家贊賞趙春江有慧眼、有責任;還有專家認為“羌姆石窟可以填補許多美術史的空白”、趙春江的發(fā)現將攝影發(fā)現的功能與意義重新提了起來,應該把他攝影發(fā)現羌姆石窟當成一個重大的文化事件來看待……
有一個人,更是將羌姆石窟推到了更高的舞臺,讓更多人知道了趙春江的這個極有價值的發(fā)現。這個人就是國內著名漢藏佛教藝術專家謝繼勝教授。謝教授于2011年7月看到羌姆石窟的攝影資料后,立即聯(lián)系趙春江,并帶著博士生及有關學者跟隨趙春江一同探訪羌姆石窟。離開西藏后,謝教授發(fā)表了重要的研究成果,成功推動羌姆石窟成為“2011年中國考古六大新發(fā)現”之一。如果趙春江并不注重細節(jié),羌姆石窟這個填補學界研究空白、極具研究價值的發(fā)現,或許至今仍孤寂地躺在羌姆村,依然還是那個原住民叫不出名字的“幾個洞子”。
當然,關注細節(jié)并不意味著對瑣碎小事的糾纏不休,更不是事無巨細的照單全收,而是需要發(fā)現者具備獵犬的嗅覺和鷹的眼神一樣捕捉“獵物”的敏銳力。在敏感的思維和獨到的視角下,不放過有價值的信息,并且順著這道靈光的閃現,循著蛛絲馬跡,追蹤發(fā)現背后的秘密,而很多時候細節(jié)的整理工作又像是聚合散落寶藏地圖的龐大工程,只有具備整體的歸納能力,完整的藏寶圖才可能華麗呈現。
把握整體是趙春江西藏研究的另一利器,看待事物的整體思維能力幫助趙春江在喜馬拉雅溝谷的田野調查中跳出藩籬,貼近真實。說到喜馬拉雅,多數人頭腦里浮現出的不外乎世界之巔、銀裝素裹、高原反應、人跡罕至等這類固有的符號印象。如果就此而給“喜山”打上冷酷極地、寸草不生的標簽,是否有些以偏概全?既然人的性格具有多樣性,那么這位冰川美人是否也有其多姿多彩溫婉秀麗的另一面?趙春江深知,欲要還原完整的西藏自然及人文景觀,務必從整體上把握研究對象。與一般人選擇的視角不同,趙春江的西藏行走邁向的是條不同尋常的路—喜馬拉雅的溝?!皽稀背蔀橼w春江西藏研究的獨特切入點,在對“喜山”數條溝谷的關注考察中,他選擇了最具代表性的五條溝進行深入調研。幾乎常年有花綻放的植被,零下20幾度氣溫里的依然生存的螞蚱,海拔5000多米的地帶仍聽到的鳥鳴,被人忽略在溪流中的岫玉類卵石,溝谷地帶形成的西藏米糧之川……這一切無不向趙春江傾訴著一個四季分明、物產富饒的美麗家園。竊喜于發(fā)現了西藏的柔美一面,趙春江小心翼翼地以圖文、日記、錄音、采樣等多元手段,立體記錄了大量鮮活的一手資料。在后期資料整理中,趙春江不是僅僅割裂地用圖文記錄眼中的景,而是把原本各自獨立的現象整合起來,發(fā)現其中的內在聯(lián)系,證實了自己最初的猜想,“喜山”的容貌得以完整展示。
人們一般認為,偏遠地帶多半是現代人類文明難以燭照的角落,大多呈現出蠻荒落后的景象且并無文化可言。事實上,西藏的確有些地區(qū)由于自然條件和社會因素的影響,人們仍過著缺衣少食的日子,但這僅僅是部分而非全部。善于以整體眼光觀世界的趙春江在對喜馬拉雅五條溝的田野調查中發(fā)現,這此“喜山”的溝谷除了宜居的自然條件外,還形成了獨有的文化景觀。也許與人群聚集的繁華地帶相比,這些溝谷缺少的只是都市的喧嘩與浮躁,而居住在其中的藏民則絲毫不缺少生活的樂趣與厚重的文化。僅以陳塘溝為例,趙春江全面整體地考察記錄了陳塘溝夏爾巴人的長相、婚俗、葬俗、農事、宗教法事、背夫文化、飲食起居,讓人們對其亞文化的豐富性有了新的認識。以其中的飲食為例,他的調查精細到陳塘水分充足、大得驚人的黃瓜;陳塘尋常人家種植的名為“烏鴉嘴”的秧蔓菜;由當地特有作物雞爪谷做成的飯(忙加杜瓦)及雞爪谷發(fā)酵后釀成的酒……整體思維使趙春江的發(fā)現更立體、更完整、更系統(tǒng)、更科學、更具說服力。endprint
趙春江對喜馬拉雅五條溝自然景觀與人文特征的整體把握,改變了人們對西藏的單一認識,而他對“喜馬拉雅五條溝”的命名也經國家地理信息測繪局批準,作為一個新的地理名詞印上了西藏旅游的地圖。
回顧趙春江形成文本的兩項主體工作——影像建構和文字闡釋,很多人會由衷地生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單獨哪一項工作都是具有價值的,而二者結合更深化了文化研究的意義??梢哉f,趙春江用他的影像建構起視覺的大廈,以他的文字深入了文化的精髓。
與趙春江有著同樣愛好的西藏迷,中國國家地理雜志執(zhí)行總編單之薔,曾就趙春江的攝影發(fā)現給予了客觀中肯的評價:“趙春江不是‘瞬間派,他的攝影不是對世界的點評和注釋,他是用影像建構一個世界。他是世界的建構者。他追求的是盡量讓自己的影像擺脫說教,擺脫對世界的點評和闡釋。他要用他的影像呈現一個相互關聯(lián)的世界。”而實現相互關聯(lián)的基礎正是建立在趙春江關注細節(jié)和把握整體的原點研究上。
三、行走的真諦:多重學術價值與雙向傳播意義
勇氣是成功的一個重要構成要件,提到去西藏,不要說探險或發(fā)現,即便是跟著旅行社走上一小圈,相信很多人都要望而卻步。而很多專家學者則認為西藏文化被人挖掘得太多,去了也多半吃力不討好,很難形成有價值的學術成果,即便有意外收獲,但面對這種周期長、困難多的現狀難免心存顧慮。而另一些勇敢者在西藏之行中雖有所發(fā)現,但由于缺乏整體思維的能力和立體記錄的手段,抑或是缺少貽笑于大方之家的勇氣,最終沒能將有價值的發(fā)現帶出西藏,放在世人的眼前。趙春江也深知“世界上到西藏來的人,不乏權威,不乏大腕,不乏貴胄,不乏巨賈,更不乏形形色色的另類”,但他之所以能夠做到屢次進藏皆有所得,最重要的是他在用勇氣和意志行走,用智慧和心靈來感受西藏,他把勇氣和智慧轉化成了一系列具有多重學術價值與雙向傳播意義的成果。
趙春江對西藏的研究及發(fā)現其學術價值不單純地局限在某一個方面,而是體現出多重性,即對多個學科及領域的學術研究具有一定的推動作用。比如,他對羌姆石窟的發(fā)現、拍攝為考古學、宗教學界的相關研究直接提供了實物、論據;他對植被、生物、玉石等樣本或拍攝或采集,對野驢、巖羊、野豹的追蹤和抓拍,這些資料對自然科學界的相關研究具有重要意義;他對海拔五千多米的曲瑪古戰(zhàn)場遺址進行系統(tǒng)拍攝,并撰寫研究性文字,介紹清朝修筑的這一世界海拔最高的軍事防御工事,為歷史學、戰(zhàn)爭史學界的相關研究提供了重要參考。
更值得一提的是,趙春江在行走西藏的過程中,對藏地、藏民特有文化的發(fā)現還具有民俗學的研究價值,而他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搶救,更體現出一個文化學者應有的勇氣和擔當。以甲諧歌舞為例,趙春江走訪薩嘎縣當地人,了解甲諧歌舞詳情,并為甲諧歌舞保存了寶貴的影像資料。經研究發(fā)現,這種獨特的歌舞表演始于松贊干布迎接文成公主入藏時的歡迎儀式,時至今日,西藏薩嘎縣仍有兩個鄉(xiāng)在傳承甲諧歌舞這一古老而神秘的歌舞形式。而在陳塘,趙春江發(fā)現居住于此的夏爾巴人完整地保留著原始的生活舊俗,他們講的古藏語就連定結縣的藏民都聽不懂。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作為一個漢人,趙春江行走發(fā)現的艱難顯而易見。但也正是他的堅守,讓藏地之外的人見識到西藏流動的風土人情及活著的文化遺產。后來,薩嘎的甲諧歌舞和陳塘的雞爪谷酒及其釀造過程受到關注,并成功申報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而這些都是與趙春江的努力分不開的。作為感謝與回贈,2010年,趙春江被定結縣授予“榮譽縣民”,而他也是唯一獲此殊榮的外族人。
“所謂系統(tǒng),是說他能用圖像的語言講述自然、人文等各個元素之間的相互關聯(lián),如氣候與地形的關系,氣候的變化帶來的植被和農作物的變化,還有地形、氣候、水系帶來的聚落和房屋的變化,尤其是他要用圖像講述人的故事,講述地球作為人類的家園,人對其的依賴。”單之薔的這段論述雖是就趙春江的攝影而言,其實,也揭示出趙春江的西藏研究具備多重學術價值的理由,亦道出了他的行走發(fā)現經常能填補學界空白的重要原因。
如果把趙春江的入藏與出藏放在信息交流的大背景中,趙春江的行走本身即帶有文化傳播的色彩。趙春江提出吉林省“文化援藏”的主張,其旨歸在于支持西藏文化建設與發(fā)展,豐富藏區(qū)人民精神文化生活,文化的輸入與傳播成為趙春江陪送援藏團入藏的使命。而趙春江通過個體的行走,用影像和文字共同支撐起西藏研究的鮮活文本,將文本帶出西藏,這無疑讓域外的人們獲得了重新認識西藏真實面貌的機會。在信息資源一入一出的雙向傳播過程中,西藏地區(qū)的經濟、文化甚至是旅游業(yè)都獲得了長足發(fā)展,趙春江的西藏之行顯示出雙向傳播的意義。
早在1995年,行走歸來的趙春江在長春舉辦了“文革,,后首個介紹西藏的攝影展,很多長春的探險、攝影愛好者在觀展后深受觸動,開始紛紛走進西藏。2012年,趙春江被日喀則地區(qū)旅游局聘為旅游宣傳大使,這無疑是對其西藏發(fā)現之旅所具備的傳播意義的肯定。2013年春天,趙春江在日喀則最繁華的上海廣場,驚訝地看到兩塊巨大的戶外廣告牌上分別赫然地寫著:“喜馬拉雅五條溝”;“亞東溝:血浴紅河谷,氣蒸米糧倉;陳塘溝:這里封存了夏爾巴人的原始檔案;嘎瑪溝:珠峰長出的生態(tài)園;樟木溝:懸于峭壁之上的要道;吉隆溝:小河谷裝下了半部西藏史?!倍@些旅游廣告文案正是摘自趙春江《喜馬拉雅五條溝》的書名和各章題目。不難看出當地政府對趙春江之于西藏文化傳播意義的珍視。
趙春江畢竟還是記者式的文化學者,記者的良知、學者的反思是他性格中的底色。在肯定文化交流雙向傳播意義的同時,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行走發(fā)現一經向外傳播,給當地原有的文化所帶來的破壞力。有思想的人往往都是痛苦的,伴隨雙向傳播而來的負面效應,讓趙春江內心充滿糾結。他的本意是借用現代文明的產物——拍攝設備,搶救那些正在或即將被現代文明吞噬的文化記憶。但當他后來重返陳塘時,看到路燈擠走了老核桃樹,水泥臺階取代了崎嶇小道,時髦衣衫替下了民族服飾時,他不無沉重地說:“陳塘溝向現代化邁進,對夏爾巴人非并幸事。所以,在我讓它出名之后,反倒很忐忑,不是勝利,更像罪人。”
2012年,趙春江曾闖過絕壁、棧道、螞蟥區(qū),遭遇塌方、泥石流,成功穿越“進出完全靠運氣”的墨脫,而2013年墨脫公路的通車意味著進入墨脫不用再像過去那么危險了。同對陳塘的憂心一樣,趙春江在肯定墨脫公路改善交通條件、利于促進經濟發(fā)展的同時,清醒地指出隨著游人增多,當地的原始文明和生態(tài)保護都將面臨重大挑戰(zhàn)。
“羅馬人懂得一根柱子倒了,是不能扶起來的,因為這是時間老人和歷史巨人的行為。如果扶起來,修補好,歷史時間隨即消失。誰敢去改動歷史?”馮驥才曾在自己的文章里不無感慨道。在藏地傳統(tǒng)古村落瀕臨滅亡的背景下,在面對藏地民居保護時,趙春江于反思之外,一是多角度拍攝藏民居,二是提出有針對性的建設性意見。和馮驥才的觀點相近,趙春江主張在保留古村落的基礎上,擇新址建設新村。
相對那些野蠻的、破壞性的瘋狂傳播而言,趙春江的反思精神和擔當勇氣為文化的傳播交流增添了理性的色彩,這在豐富其藝術、學術價值之外,也賦予其值得人們尊敬的人格魅力。
同趙春江的發(fā)現之旅永無止境一樣,無論怎樣著墨,也寫不盡趙春江。甚至可以說,寫趙春江的過程并不輕松,甚至伴有一絲恐慌,因為他一直在路上,即便是入藏次數這一簡單的數據統(tǒng)計,也會因其突然的出走而瞬間成為謬誤。我們只能期待趙春江日后的行走,繼續(xù)給學界帶來更多有價值的發(fā)現,也繼續(xù)提醒世人思考行走的真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