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瑋瑋

面對愈演愈烈的生態(tài)危機，生態(tài)批評應運而生。它旨在通過對文學文本中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考察探究生態(tài)危機產(chǎn)生的思想根源，并期望通過對這些錯誤根源的批判最終實現(xiàn)人和自然的和諧共處。從生態(tài)批評的角度對文學史中的經(jīng)典作品進行評價正是當代生態(tài)批評的重要使命之一。

作為英國20世紀富有影響力的作家，戴維·赫伯特·勞倫斯（D.H.勞倫斯，1885-1930）的作品自問世以來一直飽受爭議。不過，自生態(tài)批評興起以來，因為在作品中反映了工業(yè)文明對自然和人性的雙重摧殘，勞倫斯前所未有地備受推崇。他的主要小說和詩歌都不斷成為生態(tài)批評理論的解讀對象。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說家和詩人的身份之外，勞倫斯還是一位出色的文學評論家，尤其是他的《美國經(jīng)典文學研究》（Studies in ClassicAmerican Literature）更是文學批評的經(jīng)典之作。勞倫斯在書中對菲尼莫·庫柏、埃德加·艾倫·坡、納撒尼爾·霍桑和赫爾曼·梅爾維爾等八位在美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進行了極有見地的評論，并在學術(shù)界引起過廣泛關(guān)注。此前，研究者們大都注重此書對于確立美國文學及美國文化的獨立性的意義。美國人E.古德哈特認為此書不但更為深刻地分析了美國經(jīng)典文學，也準確表述了“美國意識”，成為美國批評家一個“取之不竭”的生存資源。在此觀點的基礎上，我國學者周郁蓓認為勞倫斯在此書中的研究視角是我們研究以民族動因和學科動因為核心驅(qū)動力的美國文學批評本質(zhì)的最佳視角。此書的中文譯者黑馬也將它看成是美國文化的“獨立宣言”。但是縱觀以上研究，學者們在注意到勞倫斯的歐洲人身份之于美國文學和文化的意義之外，卻都忽視了一點：即勞倫斯在此書中評價作家優(yōu)劣的重要標準是他們對待自然、對待工具理性和對靈與肉的態(tài)度。這一評判的角度與勞倫斯本人在其文學作品中所傳達的關(guān)切自然、批判工具理性的生態(tài)意識具有極大的延續(xù)性。同時，與其文學作品相比，在文學評論中勞倫斯對作為生態(tài)危機根源的現(xiàn)代性的反思又更為清晰明確，甚至與當代的生態(tài)批評具有相當?shù)囊恢滦?。因此，對勞倫斯文學批評中的生態(tài)意識的研究既是生態(tài)批評浪潮中勞倫斯研究的深入，也將為當代的生態(tài)批評的發(fā)展提供有益的借鑒。

一、“地之靈”：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

在《美國經(jīng)典文學研究》一書的開篇，勞倫斯并沒有直接對美國作家或作品進行具體的評論，而是談到了“地之靈”的問題。對于“地之靈”，他寫道：“每一個大陸都有其偉大的地域之靈。每一國人都被某一特定的地域所吸引，這就是家鄉(xiāng)和祖國。地球上的不同地點放射著不同的生命力，不同的生命振幅，不同的化學氣體，不同的星座放射著不同的磁力——你可以任意稱呼它。但是地域之靈確是一種偉大的真實?！备鶕?jù)勞倫斯對“地之靈”的看法，無論是祖國還是家鄉(xiāng)都絕不僅僅意味著抽象的、概念化的存在，更意味著生養(yǎng)人、哺育人的大地和自然。在此基礎上，勞倫斯接著論述了“自由”的問題。眾所周知，美國一向自我標榜為“自由的土地”；而每當談及在美洲殖民地開拓時期，歐洲人之所以漂洋過海來美洲定居，逃避宗教迫害、追求自由似乎也已經(jīng)成為人們公認的理由。但勞倫斯卻提出了截然相反的看法。他認為，美國人所謂的自由不過是“你不許如何的自由”，這恰恰是對自由的背離。而真正的自由是“當他生活在充滿生機的祖國之時，而不是他漂泊流浪之時”“人從屬于一個充滿生機、健全的、有信仰的群體，這個群體為某種從未完成甚至未實現(xiàn)的目標積極奮斗，只有這樣他才是自由的人”。因此，美國人從未真正的獲得真正自由，因為他們雖然身處美國的土地，但是精神上仍然向往歐洲。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與美國的土地——他們真正的家鄉(xiāng)和祖國融為一體，美國僅僅是他們憑借觀念建構(gòu)起來的一個理想化的地方。

從對待大地的方式出發(fā)，勞倫斯評論了?？颂亍なゼs翰·德·克里夫庫爾（John de Crevecoeur）的《美國農(nóng)夫信札》。克里夫庫爾出生于法國的貴族家庭，后來定居美國并擁有了自己的農(nóng)場?？死锓驇鞝栐跁袩崆檠笠绲叵驓W洲讀者介紹了普通美國農(nóng)民的勞作、生活和理想以及美國遼闊的疆土和富饒的自然環(huán)境。他的書出版之后在歐洲大陸受到了廣泛歡迎，他也因此成功地塑造出自己“美好而純潔的自然之子”的形象。但是，勞倫斯卻認為表面上克里夫庫爾先于愛默生、梭羅等人確立了“自然”在文學中的位置，然而他并非真正地熱愛大地和自然。于他來說，自然僅僅是他取悅歐洲讀者、在歐洲沽名釣譽的手段，他所有對自然的描述都是按照自己的目的和理想描繪出來的，并非自然的本真面目。于是，勞倫斯宣稱克里夫庫爾是個虛偽的騙子，他“想把自然裝進自己的口袋”，也斷定他的《信札》是虛偽的，僅是“一種意念的滿足”。

也同樣從這一視角出發(fā)，勞倫斯卻給了在文學史上名不見經(jīng)傳的理查德·達納（Richard HenryDana）以及他的作品《兩年水手生涯》以較高的評價。起初，達納試圖能夠征服大海。在同大海的搏斗中人雖然不斷取得勝利，卻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由于在海上航行過久，不斷有船員患上敗血病?？墒?，無論病情多么嚴重，他們都被來自大地的、“帶著泥土味兒”的新鮮食品一一治愈。有個船員曾經(jīng)病得連嘴巴都張不開，但在喝了一口生土豆汁后“濃郁的陸地氣息令他渾身為之一顫”，然后靠著土豆和蔥頭，十多天后竟然奇跡般地恢復了。可以說，達納在書中既描述了人類征服自然的行為所得到的報復，又展示了人類回歸大地所得到的滋養(yǎng)。所以，勞倫斯稱贊道：“達納的這本小書了不起，它包容了極端化的知識，那是自然的知識。”

正如當代德國美學家沃爾夫?qū)ろf爾施所認為：“人類的定義恰恰是現(xiàn)世之人（與世界休戚相關(guān)之人），而非人類之人（以人類自身為中心之人）?！倍渌^的“現(xiàn)世性”就是指“所有的人都是現(xiàn)實生活之人，而不是抽象的存在物”。因此，勞倫斯對“自由”的認識及對上述作家的評論體現(xiàn)出了深刻的生態(tài)內(nèi)涵：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永遠不能離開自然獨立存在。并且只有人與大地的和諧相處、人與自然的真正融合才能為人類帶來真正的自由，而人與大地的疏離乃至對立最終將導致人類自身的悲劇。在對托馬斯·哈代的悲劇小說《還鄉(xiāng)》進行評論時，勞倫斯也同樣指出小說真正的悲劇就是愛頓荒原本身，是它哺育了小說的中的人物尤斯塔西亞、威爾德夫、姚伯太太和克里姆等人并賦予了他們特有的性情。對于愛頓荒原的離棄使他們背離了自己在愛頓荒原上形成的本能，成為他們悲劇的根源。endprint

二、“黑森林”：理性與本能的統(tǒng)一

眾所周知，西方文明史上便存在著持久而強大的重視理性的傳統(tǒng)。無論是古希臘哲學還是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中，理性都是人類探究世界本源的重要工具，唯有透過理性人類才得以透過復雜多變的感官表象認識世界。17世紀，笛卡爾開創(chuàng)了西方近代的唯理論哲學，即一切知識的基礎只能建立在理性基礎之上，理性成為檢驗真理的唯一尺度。不可否認的是，西方人對理性的追求曾經(jīng)極大地了推動了自然科學的發(fā)展和科學技術(shù)的進步。尤其是自工業(yè)革命開始，工業(yè)和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使得以英國為代表的歐洲國家迅速從農(nóng)業(yè)社會轉(zhuǎn)變?yōu)楣I(yè)化社會，科技進步帶來的豐碩成果更是促進了社會的發(fā)展并徹底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因此，人們對于理性的崇尚也日益加劇，自以為憑借理性的力量可以征服一切。與此同時，西方文明不斷走向理性化的過程也是馬克斯·韋伯所謂“世界的祛魅”的過程，即把一切帶有巫術(shù)性質(zhì)的知識或宗教倫理實踐要素視為迷信與罪惡加以祛除的過程。經(jīng)歷了“祛魅”過程的世界對于人類來說，不再是一個充滿神秘的存在，而是一個可以全憑人類理性把握的機制。

但是，正如韋伯所見，理性的主宰和世界的祛魅在實現(xiàn)對人的啟蒙的同時也帶來了一系列深重的問題與危機。在“祛魅”的世界中，人對自然的剝削與控制不但變得愈加肆無忌憚，工具理性也取代價值理性成為衡量一切的標準，使人也逐漸淪為工具和物質(zhì)的奴隸。很顯然，勞倫斯對于此也有著深刻的認識。因為勞倫斯正是生活在工業(yè)革命后英國發(fā)展最快的時期。他出生在礦鄉(xiāng)伊斯特伍德，作為礦工的兒子他親眼目睹了昔日美麗的家鄉(xiāng)變?yōu)橐粋€嘈雜丑陋的地方，以及機器對當?shù)厝松眢w和精神的雙重摧殘。所以勞倫斯對工具理性和作為其象征的機器有著本能的排斥，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對它們進行了不斷地揭露。而《美國文學研究》的寫作及勞倫斯游歷美國之時也恰逢一戰(zhàn)之后美國的繁榮時期。汽車等新工業(yè)的發(fā)展“不僅推動了其他經(jīng)濟部門的迅速繁榮，也構(gòu)成了改變美國人民的生活習慣和社會態(tài)度的主要動力”。勞倫斯在《美國文學經(jīng)典研究》中不時對美國人對機器的過分依賴和為理性是從的觀念進行批判。在他看來，美國人已經(jīng)將自己困在了機器的“牢籠”之中，機器也越來越剝奪了美國人的本能。他說道：“我們愈是讓機器介入我們與自然力之間，我們的感官就愈是遲鈍和萎縮。每次我們擰水龍頭，每次我們扭動旋鈕點火或開電燈我們都是在否定自身、埋沒自己的生命。自然中的要素，土壤、空氣、火和水就如同一些了不起的情婦，我們追求他們，同他們較量?？伤械墓ぞ咧荒荞輮Z我們與這些“情婦”的美妙擁抱，褫奪我們生活中的奇跡。機器是最大的無性人，是閹人中的閹人，到頭來它會閹割我們大家的。”但是，盡管人受制于機器是工業(yè)發(fā)達之后的產(chǎn)物，但對工具理性的膜拜卻早已根植于美國人的靈魂深處，并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因此，以對待工具理性的態(tài)度為出發(fā)點，勞倫斯在《研究》中對本杰明·富蘭克林和埃德加·艾倫·坡等作家進行了評論。

本杰明·富蘭克林在美國是個備受尊重的傳奇人物。他既是作家，他的《窮理查歷書》（PoorRichards Almanac）、《自傳》（Autobiography）等都曾經(jīng)暢銷一時；又是科學家，他的雷電實驗家喻戶曉；同時，還是美國獨立戰(zhàn)爭時期的政治活動家。但是，勞倫斯卻對富蘭克林進行了無情的嘲諷和批判。在歐洲啟蒙精神的影響下，富蘭克林十分推崇理性的力量，不斷對讀者的道德、日常生活進行勸導，認為在理性精神的指引下任何人都可以走向完美。然而，由于深受現(xiàn)代心理學尤其是弗洛伊德無意識理論的影響，勞倫斯認為人的完整靈魂既包括已知的自我，又包括未知的自我，人的理性所能認識的僅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于是他將人的靈魂比作“一座幽深的森林”，而將已知的自我比作“森林中的一小塊空地”。所以，對于勞倫斯來說，富蘭克林對理性的強調(diào)便是對人的完整性的剝奪。他批判道：“人的靈魂是一座浩瀚的黑森林，林中滿是野性的生命?？墒潜窘苊鲄s要用樊籬把這野性的生命封鎖起來！”

在勞倫斯眼中，完全以理性精神為指導來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還有埃德加·愛倫·坡。愛倫·坡是美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因為融合了恐怖和美麗、理智與瘋狂，從而充滿了特殊的藝術(shù)魅力。甚至有人認為“坡的兩大文學主題分別是美（女）和死亡”，即愛倫·坡筆下的美麗女性“不是自身就籠罩在一層令人恐懼的迷霧中，就是直接導致了自己或他人的可怕的死亡事件”。在勞倫斯看來，愛倫·坡筆下的女性的恐怖性來自于愛倫·坡對待她們的方式。他認為與其說坡是個藝術(shù)家，不如說是個科學家，“他像科學家在坩堝中溶解鹽一樣把自己化為灰燼。這幾乎是在對靈魂和意識進行化學分析?！本拖袼麑Υ膼矍樾≌f《莉蓋婭》的女主人公莉蓋婭的方式。愛本該是神秘的生命相吸，但莉蓋婭的丈夫卻并未將其當成有血有肉的生命去愛。為了驗證莉蓋婭對他的愛情，他將其當作研究的對象不停地分析，試圖通過理智來控制她生命和個性的秘密。他對莉蓋婭的理智剖析最終只有通過她的死亡才得以終結(jié)。所以勞倫斯認為，愛倫·坡小說中女性與死亡的關(guān)聯(lián)不是源自于其自身，而是因為愛倫·坡對于理性沒有界限地運用必然導致她們的毀滅。

無論“黑森林”這一比喻，還是他的過度使用理性必將導致毀滅的見解，都清楚地表明勞倫斯已經(jīng)深刻地意識到了人類理性的局限，即人類永遠無法通過理性把握世界和自身的全部奧秘。與此同時，在對這些作家的評論中，勞倫斯一再提及與這種理智意識對立的“血液意識”，即人在很多時候應當放棄理性的探求，承認世界存在超出人的理性范圍的神秘性，并尊重自己的直覺和本能。這既得到了現(xiàn)代心理學的證明，也得到了現(xiàn)代哲學家的應和。當代美國生態(tài)理論家大衛(wèi)·雷·格里芬便提倡實現(xiàn)“世界的返魅”，即“部分地恢復自然的神圣性、神秘性與潛在的審美性”。只有尊重甚至敬畏自然和人身上神秘的一面，人和自然的和諧相處、人自身的完整生存才會得以可能。與此同時，法國思想家塞爾日·莫斯科維奇也提出我們應當“恢復自然之魅”，并進一步認為“自然的魅力來自生命的魅力。當我們努力捍衛(wèi)自然時，我們也在試圖拯救生命”。endprint

三、性：靈魂與肉體的統(tǒng)一

談到勞倫斯，性始終是一個無法繞開的話題。這一主題在他的小說中一再地出現(xiàn)，同時也成為讓他的作品飽受爭議的最重要的原因。因為小說中大量性愛場面的描寫，勞倫斯曾經(jīng)被人稱為“淫穢”作家，他的小說也因此屢屢被禁。盡管如此，勞倫斯一直賦予性以重要的美學甚至哲學意義。首先，性體現(xiàn)了宇宙萬物的運行規(guī)律。在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遭禁以及畫展慘遭查抄之后，勞倫斯曾寫過《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辯》一文。他在文中指出：“性是宇宙中陰陽兩性間的平衡物——吸引，排斥，中和，新的吸引，新的排斥，永不相同，總有新意。在大齋期，人的血液流動漸緩，人處于平和狀態(tài)；復活節(jié)的親吻帶來歡樂；春天，性欲勃發(fā)仲夏生出激情，隨后是秋之漸衰，逆反和悲涼，暗淡之后又是漫漫冬夜的強烈刺激。性隨著一年的節(jié)奏就在男人和女人體內(nèi)不斷變幻其節(jié)奏，它是太陽與大地之間關(guān)系變幻的節(jié)奏?！彼M一步指出：“如果愛僅僅變成一種個人的感情而不與日出日落和冬、夏至和春、秋分有任何神秘關(guān)系，這是怎樣一種災難和殘缺啊！”因此，對于性的正確態(tài)度體現(xiàn)了人對自然規(guī)律的遵從。另外，性還被勞倫斯視為反抗工具理性的重要力量。作為理性與非理性二元對立的延伸，西方哲學中也一直存在靈魂與肉體的二元對立。柏拉圖曾將理智比喻為靈魂的駕馭者，靈魂因為離理智更近而受到推崇，相反肉體則因遠離理智而遭遇鄙視。柏拉圖的這一觀點在基督教哲學中被進一步發(fā)揮，肉體被進一步視為罪惡的象征。而在近代笛卡爾以降的機械論哲學中，肉體和靈魂更被視為彼此迥異相互分離的實體，靈魂之于身體具有絕對的優(yōu)勢。但是勞倫斯卻認為完整的人必然包含靈魂與肉體的自然平衡，過去那種重理性而輕肉體的哲學扼殺了人們鮮活的生命。而性則體現(xiàn)了人的靈魂與肉體的統(tǒng)一，因此真正的性可以賜予人擺脫理性統(tǒng)治、恢復完整人性的力量。正因為如此，勞倫斯對美國作家關(guān)于性的態(tài)度也給予了特別的關(guān)注。

正如前文所述，坡的小說是用理性的精神統(tǒng)攝一切。坡小說中的愛是精神之愛，而不是靈肉統(tǒng)一的“血液之愛”，所以這樣的愛情注定都導致了女主人公生命力的枯竭而最終走向死亡。勞倫斯認為在納撒尼爾·霍桑的經(jīng)典作品《紅字》中同樣存在著靈與肉、精神與血液的對立。海斯特·白蘭是肉體與血液的化身，但卻不得不屈從于理智；她的丈夫齊林烏斯則只有對精神的信仰；而牧師丁梅斯戴爾身上則充滿了精神與肉體的爭斗，他企圖通過精神控制自己的肉體，失敗之后再通過抽打自己的辦法來懲罰肉體。他們?nèi)酥g的矛盾斗爭就是人的肉體本能與理性之間斗爭的縮影，所以勞倫斯贊美《紅字》是“所有文學中最偉大的寓言之一”。

盡管勞倫斯對霍桑、梅爾維爾作家都評價頗高，但只有一人他將其視為同道知音，那就是瓦特·惠特曼。跟勞倫斯一樣，惠特曼的《草葉集》中也存在大量對性的描寫，并因此受到眾多非議。他同樣贊美肉體，他將性與美、純潔、健康等等同起來。他在他的名篇《我歌唱我?guī)щ姷娜怏w》中曾經(jīng)寫道：“男人或女人的肉體的美是難以形容的，肉體本來是難以形容的男性的肉體是完美的，女性的肉體是完美的……”因此，在勞倫斯看來，惠特曼的詩遵循的是生命的教義而非道德教義，他以對性的描寫追求人的靈魂與肉體的統(tǒng)一，抨擊靈魂高于肉體的舊觀念。所以在惠特曼之前盡管也有很多優(yōu)秀的作家，但勞倫斯認為惠特曼是第一個打破對理智的依戀的人，認為他是一個先鋒、是一個英雄。美國大陸只有通過他才第一次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但與勞倫斯不同的是，惠特曼的詩中不但贊美了異性愛，還贊美了同性愛。不過正如勞倫斯所理解的，性原本是陰陽兩性之間的平衡，所以惠特曼詩中的同性愛都建筑在死亡之上，勞倫斯又由此稱贊惠特曼是一位“寫生命終結(jié)的偉大詩人”。

結(jié)語

盡管在《美國經(jīng)典文學研究》中D.H勞倫斯對愛倫·坡等作家的評價在某些時候顯得有失公允，也并未能將愛默生、梭羅等美國生態(tài)文學的先驅(qū)包括在內(nèi)，但勞倫斯的文學批評堅持以對待自然、對待理性以及對待性的態(tài)度作為評判作家優(yōu)劣標準。他主張人與大地的真正融合，批判工具理性對人完整性的剝奪，并期望通過靈肉合一的性愛幫助人們恢復完整人性，充滿了深切的生態(tài)關(guān)懷。這些觀點與當今流行的生態(tài)批評具有相當?shù)囊恢滦裕w現(xiàn)了勞倫斯在20世紀初期對導致當今生態(tài)問題的諸多思想根源的超前反思。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勞倫斯對生態(tài)的理解顯然已經(jīng)超越了自然生態(tài)這一層面，而是將關(guān)注的目光投向人的生態(tài)地生存。勞倫斯在近百年之前提出的觀點對于當今社會更加受困于自然和精神生態(tài)危機的現(xiàn)代人仍然具有巨大的借鑒意義，同時這也是勞倫斯的作品歷經(jīng)考驗仍不斷煥發(fā)出新的藝術(shù)魅力的原因所在。不過，我們也應當指出，在小說和文學批評中，勞倫斯都認為憑借靈肉統(tǒng)一的性愛人類就可以擺脫數(shù)千年來工具理性對人的束縛、解決現(xiàn)代社會的一切危機，未免太有空想的色彩。只有對人類既往的思想文化從整體上進行反思，并以強調(diào)多元共生的生態(tài)文化取代二元對立的傳統(tǒng)文化，人類才能真正走出自然和精神的生態(tài)困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