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
很小的時候,我們?nèi)易≡谝蛔婆f的茅草房里。12根粗大的木頭柱子頂著一層厚厚的茅草,細密的圓竹編排的墻,踩得光潔的泥地油亮可鑒。
茅草房無所謂廚房也無所謂客廳,四四方方的火塘就是全家人活動的中心。鐵三腳架上時常架著一口大鍋頭,漆黑滾圓的鐵鼎罐就煨在燒得旺旺的火炭旁。每天中午或傍晚,一家人捧著飯碗圍坐在冒著熱氣漂著菜葉的鍋頭旁,開始了我們一家一日兩餐的團圓飯。
從我呱呱墜地,家里就擠滿人。從大姐、二姐、三姐一路數(shù)下來,全家十口人擠在一間破爛的小茅草房里。小茅草房還不完全算是我們家的,因為另一邊還住著大伯全家五口。兩家共用一個堂屋,穿過堂屋往左是大伯家,往右才是我家。父親用木板把房子隔成上下兩層,樓上安放哥哥的床,樓下放父母和幾個姐妹的床。睡覺時,哥哥從木梯子爬上閣樓,踩得木板吱吱地響,被蟲蛀蝕了的木屑紛紛飄下,落在樓下的人身上。樓下的人用手輕輕一拍,小木屑重新?lián)P起,整個人便置身在滿天飛舞的細塵里。
下雨天是全家人最忙的時候,母親拿出大盆小盆大碗小碗,幾乎所有能盛水的器皿全部擺放在房子里的每一個角落。雨水從腐蝕的茅草間滴下來,雨急時,滴漏處的雨水如注,嘩嘩往盆子里傾注,全家人各據(jù)一方,負(fù)責(zé)把盛滿的水一盆一盆往門外潑;雨緩時,滴漏的雨水如斷線的珠子,不時叭的一聲,滴到盆里來。這時我們都可以不用忙碌,只需不時伸頭去看一下盆里的水滿了沒有即可。
母親鞠著背在火塘架著的鐵三角腳上熬玉米粥,黑油油的大辮子從背后滑落到胸前,懸在半空晃悠。她身旁的泥地上擺著幾個用來接雨水的碗,不時“吧嗒摔碎在碗里的水滴變成水花,濺到圍坐在火塘邊吞著唾液等待開飯的我們的臉上。待得母親揭開鍋蓋,一股白汽直沖房頂,濃濃的玉米粥香在小小的房內(nèi)溢開了,父親便一人一碗地給涎巴巴的我們分粥。趁著熱氣投下一小勺紅砂糖,攪開,看著碗內(nèi)由白變紅,味兒滲著甜氣。等不及冷卻,兄弟姐妹幾人早已狼吞虎咽喝光了。
夏日的火塘旁,陽光總會早早地投下三四方光柱,透著無數(shù)個竹墻的縫眼,變成無數(shù)點跳躍的光圈,在漆黑卻平整的地板上閃爍。光的線橫在房頂和泥地間,揚起的小灰塵像神話里的小魔星在光線里跳舞。我和最小的姐姐躲在光柱下,吸著暖暖的太陽氣息,翻出木箱內(nèi)在孩童眼里最美麗的東西:大姐的粉色紗巾,母親出閣時的繡花紅裙……披掛在我們自己裝扮出來的“家”里。透亮的粉色紗巾蓋在頭上,姐姐是“家”中美麗的新娘。母親笑吟吟地看著被我們翻亂的木箱不說話,那把烏黑的長發(fā)編成辮子甩在后背,轉(zhuǎn)在狹小的房間里忙著家務(wù)。
暮色降臨,二十五瓦的白熾燈泡發(fā)出昏黃的光懶懶地灑在屋內(nèi)。簡單的家具和細密的圓竹墻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火塘內(nèi)紅色的火焰跳動著,舔食著褐色的木柴,而未干透的木柴滋滋地歡叫著,吐出白色的泡沫。母親和父親圍著一個竹筐邊脫玉米粒邊低聲談?wù)撝沂拢炕饍和?,母親的臉頰像天邊的霞暈。大的幾個姐姐圍在矮方桌邊寫字或大聲地念著ɑ、o、e, 我和最小的姐姐便跟著伏在桌上,偷偷用鉛筆在她們的寫字本上畫著美女和花朵,不久,被發(fā)現(xiàn)了,大的姐姐便哭著鬧著吵著去告狀……父親和母親便一人拉開一個,這場亂架才平息了下來。
母親把我抱在懷里,火塘烘得一半的屁股暖洋洋的,我擺弄著母親那條長辮子,仰臉看著她瞌合的長睫毛和白皙的臉龐,心里固執(zhí)地認(rèn)定母親就是天底下最美的人兒。這樣胡亂地想著,聞著她身上好聞的味兒,不知什么時候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幾年后,茅草房換成了一座瓦房,再后來又換成一幢樓房,姐姐們相繼出嫁,我亦在茅草房不斷變遷中外出求學(xué)和工作。
哥哥把廚房做得很大,他說那是為了能裝下我們一家?guī)状斯?jié)假日團聚。每個節(jié)日,我們聚在寬大的廚房里,姐妹幾人圍坐在母親身旁,一邊包著粽子一邊談起各人的趣事,哥哥和弟弟站在一旁參與我們的談話并負(fù)責(zé)照看灶里燃燒的柴火,侄兒侄女們還小,他們插蹲在我們身隙伸過一只只沒洗過的臟手拿起粽葉也想包,被發(fā)現(xiàn)后便招來我們一陣斥責(zé),只消停了一小會兒,見我們不注意,那一只只臟手又悄悄伸過來。母親仍笑吟吟地看著他們不說話,就像十幾年前看著被我們翻亂的那只木箱,只是那條曾經(jīng)烏黑的長辮子已變成齊耳的花白短發(fā)。歲月在母親的黑發(fā)里撒下白霜,母親便用剪刀把霜染的長發(fā)剪下。
一家人七手八腳,豐盛的飯菜很快擺上桌來。原先的十口之家現(xiàn)在變成了插坐得滿滿的兩桌人。母親并沒有太復(fù)雜的廚藝,一盤肉灌三角豆腐和兩碟白切雞是每年餐桌上的主打菜。我的味蕾固執(zhí)地認(rèn)定了這兩道菜的味道。可是當(dāng)我在城里那各種廚具一應(yīng)俱全的廚房學(xué)著做母親傳授的這兩道菜時,卻沒有一次能做出母親的那種味道。我把這怪事告訴母親,于是,隔三差五的,母親便會從老家托班車寄來幾個肉灌豆腐或一只白切雞。
大一些的侄女總會笑說著:“小姑,難道縣城沒有三角豆腐和雞賣嗎?”我便也笑著回答:“有啊,但是沒有我媽媽的味道!”
我想,我烹制不出的,應(yīng)該是媽媽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