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這份殘卷被在1842年由英國、波蘭和哥倫比亞的考古學(xué)家們組成的考古隊在智利北部的阿塔卡爾瑪沙漠發(fā)現(xiàn)的。通過使用碳同位素測年法，考古學(xué)家們發(fā)現(xiàn)，這份殘卷來自公元4世紀(jì)至公元7世紀(jì)之間，令人驚奇的是殘卷上部分文字，通過科技依舊可以清晰地呈現(xiàn)出那個時代的文明密碼。據(jù)當(dāng)年在場的一位叫米歇爾·羅德里格茲的專家在他的回憶里中介紹：……我學(xué)過一點古文字，還記得（它）是古希臘文：“人必須將什么樣的本性歸于神？他看見一切，卻不被看見……”資料顯示，這個句話來自后世歷史中比較無名的一個古希臘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歐里庇得斯。對于歐里庇得斯本人，一位劍橋修讀考古學(xué)專業(yè)的朋友告訴我，在希臘內(nèi)戰(zhàn)時，他因提出月亮上的光反射自太陽光被當(dāng)局驅(qū)逐。野史記載歐里庇得斯曾迷失在沙漠，險些喪命。

當(dāng)然，我要說的是這份殘卷上為什么寫著他的這段話呢？殘卷經(jīng)整理在1987年9月《西洋周刊》“拾遺”欄目中，以英文的形式首次刊發(fā)，編譯是英國著名歷史學(xué)者大衛(wèi)·豪斯。他在備注中指出“槲楪”作為一種植物已從地球上徹底消失，科屬和分布目前也不可考。在北歐神話中有類似的植物象征死亡，如和平之神伯德就是被邪惡之神洛基以槲制成的飛鏢射死的。

本文主要參考的是大衛(wèi)·豪斯的編譯版本，以及后來1993年3月《世界》雜志上的一篇索引文章。（《關(guān)于沙漠的殘卷的追憶和對歷史考古學(xué)的多點闡釋》這篇文章指出殘卷的內(nèi)容涉及到了最早的故事文本的變遷。）現(xiàn)將全文轉(zhuǎn)載如下，有些注解未譯。

一

……駝隊在沙塵從空中沉下以后的幾天，晝夜兼程，最終才走出蔓延在巴比倫斯外城無邊無際的沙漠。其實，抵達底比斯外城時，駝隊里只剩下了阿喀萊斯。此刻，作為駝隊頭領(lǐng)的他，正騎著一頭駱駝，在沙漠里，他輕輕地將韁繩挽起。周圍的風(fēng)沙好像并未完全歇止。呼呼風(fēng)聲攜帶沙粒在沙漠上不時地升起又落下。他收回視線，決眥遠望之際，還臨風(fēng)翕了幾下鼻翼。底比斯城外的沙漠其實要小得多。隔著這片黃昏籠罩著的沙漠，遠處的炊煙味輕而易舉地就能傳過來。

阿喀萊斯依舊保持著出行時的姿態(tài)。把帽子摘下來抖去重重的沙粒，然后一邊扣在腦袋上，一邊躍下了駱駝。也許是因為靴筒，早已被沙填滿的緣故，在落地時，他顯出了幾分吃力。以至于，不得不使勁往后仰了仰身體才站定?，F(xiàn)在，阿喀萊斯轉(zhuǎn)身面向了身后的景物：跟隨而來的駱駝顯得一副落寞，夕陽在它們的駝峰上形成了一葉葉剪影，它們的主人卻已不知去向……駱駝們與他對視良久才把頭揚高，用兩只眼睛咕嚕、咕嚕地交換著關(guān)于底比斯城的干草、綠洲、沙漠、星空等等記憶。當(dāng)這些記憶被通神的人統(tǒng)統(tǒng)參悟完畢，他就會把一種肅穆的目光投向你，與你說話：時光的形變導(dǎo)致了那一切……是這種形變使得它們露出一份驚恐退去后的安詳。

當(dāng)阿喀萊斯扭頭把視線搭在它們的遙望上一并延伸去前方時，城池的輪廓也分明起來。他幾乎忘記了途中一切。眼前，灰色的臉孔上洇滿淡淡的笑意?？粗抢?，他心中升起一陣嘆息：誰會知道身后這片偌大的沙漠里存在著以殘酷血腥為名牌的卡斯巴塔？在底比斯城冒牌巫師的傳說里，卡斯巴塔早已不復(fù)存在了。每次，他們出使巴比倫斯，阿爾戈爾國王都會在宮外召見駝隊人員。當(dāng)駝隊排列停當(dāng)，巫師們就會從送行人群中走出來，而后穿過駝隊的陣仗，沿七級臺階上到殿外的平臺上。他們在那里跪下，為國王禱告一通美好的預(yù)言。這次，離開底比斯城時也是一樣。五個巫師在阿爾戈爾面前，跪成一條直線。

他們齊聲說：“仁慈的您，行程順?biāo)?！?/p>

阿爾戈爾叫他們紛紛報出名氏。然后，由一個史官記在一張寬大的牛皮上。這都是底比斯人的作風(fēng)，是嚴(yán)謹(jǐn)異常的人們建起了這座城池。到了阿爾戈爾國王已是第五代。他的父王是皇族史譜里唯一魯莽的人。因此，城里人都還記得阿爾戈爾在十五歲登上王位時，他父王斯庫的全尸還沒有被人全部發(fā)現(xiàn)。他父王年輕時熱衷于“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不告而別，荒廢了不少國事?？伤墓诓荒苣?，譬如發(fā)現(xiàn)了沙粒中包裹的金子，底比斯人之后才知道自己的富有。于是，底比斯城在一夜之間叱咤沙漠。他也發(fā)現(xiàn)了會飛的仙人掌，并在幾月后教會了大家如何飛行（當(dāng)然，學(xué)會飛行只限于若干聰慧過人的年輕人）；還有上面流動著白云的綠洲，最終被魯莽的斯庫以毀掉了幾百個小綠洲為代價，制造出了鏡子……底比斯城人一直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每見到宮外的臺階上又蒙上塵，就知道國王“發(fā)現(xiàn)”去了。很久以后，鏡子依然沒有變得比綠洲珍貴。雖然，斯庫臨走時，站在殿外平臺上和大家宣布：“你們終將知道！”

阿喀萊斯的駝隊一次出使歸來，在城外沙漠的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些蛛絲馬跡。那時，斯庫消失已有一個多月了。國王發(fā)現(xiàn)了很多新的事物。但最后有人說，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尸體分布于沙漠，也是千真萬確。他的尸體被什么東西，分成了若干塊散落于沙漠之中。而阿喀萊斯的駱駝從沙粒中咬起來，幾乎吃掉一半的，僅是國王斯庫佩戴著王族標(biāo)志的腰部。他嚇了一跳，上前一把將駱駝的嘴撐開。然后是隊員中的一個，伸手把血跡斑斑的標(biāo)識拿了出來，高呼：“我仁慈的王……”聽得噗通一聲，膝蓋就插進了沙子里。頃刻，所有人都在阿喀萊斯的回首中跪倒了。他是最后一個跪倒的。他的駱駝傻乎乎地看他。那天，阿喀萊斯額頭貼著滾燙的沙，其實，就已意識到了那股神秘力量的威脅。只是，回城后，巫師們面對慌亂的群臣說，是上蒼的旨意！是通神的時間在下旨意啦！于是，才有了阿爾戈爾國王。王子阿爾戈爾當(dāng)上國王以后的首要任務(wù)，就是召集全城有名的巫師來推算老國王斯庫身體另外的部分在哪里。

關(guān)于這個問題，七個巫師紛紛給出預(yù)言。只有一個，預(yù)言出了另外幾塊的準(zhǔn)確位置。而其他的巫師差不多都含冤死在了醬人池中。這巫師在他們受刑的那天就隱藏在醬人池后面看熱鬧的人群中。好像有人還能回憶出他憂傷地自語：“其實，他們的預(yù)言并無錯漏，不過是他們忽略了不該忽略的！而我發(fā)現(xiàn)了——”后來，也只有他是被認(rèn)定是通神的，時常出沒宮中。

西風(fēng)呼嘯了整整一日。阿喀萊斯當(dāng)上駝隊頭領(lǐng)不久，那一次，他除帶回了巴比倫斯精美非凡的飾物，還帶回來一塊國王的肉……整個駝隊從開始往回返就顯得非同以往?？瓷先ザ家桓毙氖轮刂氐臉幼?。駱駝們低著頭。這是一種不祥的象征？阿喀萊斯在隊頭呵斥：“都把頭抬起來！”

大家抬頭看見了遠處的風(fēng)沙彌漫。

“到了？”他們心中早已疲憊不堪，被不祥的預(yù)感折騰得面目都有點憔悴了。只有阿喀萊斯顯得精氣十足：“再一程就到了！”

阿喀萊斯從宮中一片凄愴的哭聲里退出來，牽上駱駝，過中心街巷時，還和幾個年少時鬼混過的婦人點了點頭。誰能想到他能夠當(dāng)上駝隊的頭領(lǐng)，想到衣食住行所有方面都將離不開他呢？是阿喀萊斯從遙遠的巴比倫斯為他們帶回來出嫁時必備的首飾。將來，他們會吃到巴比倫斯的螞蟻肉、水晶米……

阿喀萊斯每每說：“你們等著吧！”

婦人們面色泛起緋紅。如果沒有人在旁的話，她們把肥壯的乳房從衣服里拿出來，為了表示興奮擺動個幾下也是常事。每屆駝隊的頭領(lǐng)，在底比斯城將接受來自民眾的敬仰。年少時，阿喀萊斯只有做夢才會想到駱駝，以及它們排成縱隊遠去時，在沙漠上布下的隨風(fēng)速變換明亮程度的影子。有時，夢里醒來，他會把身邊的婦人搖醒。

婦人警覺起來：“回來啦？”

阿喀萊斯悄聲說：“沒有，沒有，他也許死在回程路上了……”

婦人眼一瞪，“啪——”掄了他一巴掌。

“沒有他，我和孩子怎么活？”她說話還看著他卷曲的頭發(fā)，手在上面如往常一樣，撫摸著：“你還——太年輕！”

阿喀萊斯從十四歲開始，就和底比斯城的婦人們混在一起了。那都是有家室的女人，可依然如狼似虎的需要“晶體”的潤澤（很可惜，“晶體”的說法后來被傳播者們遺忘了，取而代之的詞匯閃現(xiàn)于《芳香園》之類的書籍中，也行將被歷史淹沒），而他們的男人因常年外出尋寶，日曬雨淋而變得空余一副骨架。當(dāng)他們風(fēng)塵仆仆的歸來，見了愈漸豐腴的女人基本上都已有無法供給了?；貋頃r一般是午夜。他們趁著月色潛入各個巷陌。他們的女人不得不把他們一次次從床上踹下去。這注定是個無眠夜。這一夜的底比斯城將出現(xiàn)雞犬相聞，零星的燈火錯雜亮起，暗下，亮起，暗下的奇妙景象。

二

一切恢復(fù)如常。他們往往把吃食留足，無奈地再一次踏上遠行之路。這時，從宮里俯視城池的斯庫，就會望著遠處行在沙漠中越來越小的黑點發(fā)出一陣喟嘆：“晶體流逝在了命運間穿梭的風(fēng)中！”據(jù)說，每當(dāng)喟嘆發(fā)生，身后的一排宮女就會輪換著上前來送上一吻。斯庫的情緒才穩(wěn)了下來。

不知何年的初春。雖然，國王斯庫沒有頒布法令。城里的婦人們就這樣在一夜之間開始光潤豐美了。此前，她們總是身形枯槁地站在門口遙望著城外的沙漠。侍衛(wèi)們上報其中原因。

斯庫是等他們退下才發(fā)出那聲久久的喟嘆的。幾乎城里所有婦人的豐美光潤都得益于一個人——那就是阿喀萊斯。一個巫師這樣跟斯庫預(yù)言。斯庫當(dāng)時還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曾在夢中無數(shù)次與自己相見。問這家伙是誰時，巫師的水晶球里映出了他的面容。斯庫湊過去看了看，說：他眼里似乎有了紅色的恐懼……真像卡斯巴塔的……

侍衛(wèi)匆匆打?qū)m里趕過來，站在院外喊話時，阿喀萊斯正在為自己的駱駝擦拭著牙齒。因為，回來不幾日，他就發(fā)現(xiàn)駱駝一天天在消瘦，直至發(fā)現(xiàn)癥結(jié)在牙齒上，或者準(zhǔn)確地說，是老國王斯庫的血經(jīng)久不去，緊密附著在了駝齒之上。

“嚓——嚓——嚓——”

紅色牙齒的駱駝讓他女人喂食時，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惴惴。阿喀萊斯本來覺得多吃些草料，紅色就將磨蝕而去的。關(guān)鍵是在他女人病倒的第一天，駱駝就不再進食了。于是，它的牙齒悄然間愈發(fā)明艷了。當(dāng)駱駝口中宛如咬著一個猩紅的石榴時，女人已奄奄一息了。

阿喀萊斯斜坐床前，攥著她逐漸涼下去的手。他們二十歲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相似的場景中發(fā)生的。當(dāng)時，他女人正握著阿喀萊斯唯一的母親的手。后來，母親的手滑了出來?？蘼曇岔懥似饋怼?/p>

葬禮中，人們紛紛痛哭。不時，走到阿喀萊斯面前祝福他將幸福，你的母親在此生為你平擔(dān)了太多的困苦。請保佑這對男女！他們說話，也指了指他的女人（當(dāng)然，那時他們還沒有完婚）。

他們是在一片痛哭平息之后的深夜交換了彼此的晶體。

他們兒子最初的面容也是在那一晚形成的。

阿喀萊斯在月光下，悄聲耳語：“他將是個高鼻梁、最好是雙色眼睛的孩子！”

妻子抱著他的脖子，一言不發(fā)地露出一閃即逝的笑靨。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自己的男人多年前描述過的那副容貌。其實，是卡斯巴塔人的特征……當(dāng)這副容貌慢慢變得成熟，開始把街上其他孩子的耳朵撕掉時，阿喀萊斯已擁有了第一匹駱駝，慢慢地受到民眾的景仰。那時，他每天都會驕傲地把屁股塞進駱駝的兩個高聳的駝峰間。然后，駱駝點著頭，再邁開步子朝城門而去。有人注意過，他的駱駝會在城門口稍作停留，然后邁開步子再點著頭，繞到一家酒館前。阿喀萊斯坐在駱駝上，四下張望一會兒，心滿意足地收回視線。這時，過路人將目睹一塊金子是如何飄過駱駝投下的剪影，如何在空中旋轉(zhuǎn)角度，如何準(zhǔn)確地沿著穿繩結(jié)用的小洞進入，并在酒館錢盒子內(nèi)發(fā)出“咚”一聲的。

很多喝酒的人目瞪口呆地把目光打亮，常在他遠去之后掌聲才會響成一片。賣酒的早已把酒搬出來掛上駱駝的一個峰上。阿喀萊斯從來對這些不聽不問。駱駝點頭邁步，掌聲淡隱，他停下來是因為在一個滿臉是血的孩子身上，終于找到了兒子。

“哈爾，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風(fēng)聲大作。這聲音高高地在空中飄蕩著，經(jīng)過一陣風(fēng)的擠壓，最后在一個俯沖之后，抵達目的地。然后，人們在街角看著紅綠眼睛的小哈爾抖動了下耳朵，沿著聲音跑進駱駝的身旁的陰影里。

阿喀萊斯把他拽上駱駝。駱駝掛著一壇酒慢慢走遠的同時，那個滿臉血的孩子的哭聲也炸響起來，回蕩于街道上。這時，底比斯人就沖出街角，上前把那孩子扶起，一邊揩著他嘴角的血沫，一邊對著遠處依稀傳來的蹄聲指指點點。城里流傳他們爺倆的事已多日。甚至，連國王斯庫，都在侍從們茶余飯后的議論中對他知曉一二。

“你們是說——”斯庫問。

侍從們說：“回我仁慈的王，是阿喀萊斯，騎駱駝的阿喀萊斯！”

……

侍衛(wèi)匆匆折回了通往皇宮的那條道上。他跟下人說：“去一趟宮里！”下人的臉上，露出一分不舍之色。阿喀萊斯獨自穿好衣服，并囑咐下人們繼續(xù)為駱駝擦拭牙齒，等他回來。在他的院門外留守了幾個侍從。門內(nèi)走走停停的窸窣聲引得他們不時向門里張望。在日暮時分的這次張望中，他們都看見阿喀萊斯久久站在駱駝前從眼角傳來的閃爍。他們突然有點不知所措，互相對望一下，腦袋才縮回去。終于，阿喀萊斯在他們再次將要張望以前，走出了門庭。這幾個侍從緊緊跟上，而他像踽踽獨行，徑直朝著日光黯淡處而去。一路上，他舉目遙望遠方。當(dāng)快到皇宮的臺階時，他身后的侍從們好奇一般也紛紛把頭抬起。出現(xiàn)在他們抬高的視野里的是一片沙黃色。渾濁的風(fēng)沙里彌漫著如泣如訴的呼嘯。這時，阿喀萊斯止住步子，站在臺階上回頭看著他們。

“你幾個看什么看！”他說。

嗬嗬嗬——從他背后什么地方飛來一種陌生的微笑。忽然，一個巫師從阿喀萊斯身旁跑過。那幾個抬頭的侍從還沒來得及低頭，就被撞得七零八落了。他們本來要大罵的嘴巴最終沒有張開——這就是那個通神的巫師。

阿喀萊斯走上去。侍從們沒有跟來。當(dāng)他感到臺階越往高走越寒氣逼人時，顫抖的回首中，只留下一條街。此刻，風(fēng)聲漸漸大起來。他加緊幾步上去。跪在國王阿爾戈爾的面前時，他已適應(yīng)了這種溫度。

“你——”

“我仁慈的王，給您祝福！”

“你的女人——眼睛是什么顏色？”

阿喀萊斯奇怪這樣唐突的問題，他說：“回我仁慈的王，像所有底比斯人一樣，是綠色！”

阿爾戈爾的笑容有些詭異。他不知道這個胡茬青青的國王，居然已能做到這些。而他的父王斯庫，在他第一次跟隨駱駝隊遠行時，還只是無限的接近這種王室特有的陰鷙……

斯庫的臉上的表情總顯得僵硬。他還活著時，除了時常從大臣們的眼皮底下消失之外，總能細(xì)心地用這種表情觀察著底比斯城的事物變化。譬如說，他看到了騎駱駝的阿喀萊斯在酒館前的一幕。又在某個晨霧濃重時，聽見了大家最早的議論，等等。所以，阿喀萊斯才有可能見到斯庫。斯庫見他時，就像認(rèn)識很久一般注視著他從臺階上走來，那時正值“息風(fēng)日”。

……臺階上熱得燙腳，每走一步都要不停地顛上幾下。而這些記憶中凝固的溫度，幾乎全被阿喀萊斯這次死里逃生的奇妙稀釋掉了。

“我仁慈的王！”阿喀萊斯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其實，的確在很早以前，斯庫就大概知曉這個人的風(fēng)流韻事了。

“抬起頭！”

阿喀萊斯第一次見到國王。斯庫是高高在上的，依稀中映出來的樣子，和他那些女人們說得不太一樣。斯庫也是綠色深凹的眼睛，也是絡(luò)腮胡，也是塌鼻子……女人們只會說謊，他想。

就是在那次以后，阿喀萊斯不再和婦人們廝混。他加入駱駝隊沒幾天就出了事。母親外出采干草沒有歸來。他在城外的沙漠尋找好多天，一直沒有找到任何生命逝去的痕跡。他覺得母親不會像那些城里人一樣的。年老的母親不會混入風(fēng)沙飛向遠方某個長滿槲楪的角落。

……

底比斯城特有的靈堂很快被搭建起來。靈堂里外布滿槲楪。你遠遠就能聞見它肌膚一般的馨香。底比斯人用槲楪為亡靈做召喚效應(yīng)。他們說，把一個人的畫像焚成灰，然后遍灑槲楪。這些槲楪就將成為那人的迷惑物，他的靈魂無論身在何處都無法逃離這種吸引。前些年，很多死于沙漠突襲的人都是用“槲楪效應(yīng)”招魂并最終埋葬的。那時，斯庫每天請巫師預(yù)言：“是不是卡斯巴塔人干的？他們又出現(xiàn)了……”

城中很多巫師因沉默而死。他們的尸體懸掛在城門口直至骸骨消逝。后來的巫師都一副匆忙而猥瑣的模樣。以前，巫師可是城里僅次于駝隊人員的人物，走起路來都是四方步，嘴里講的是最深奧的梵文章句。如今，卻行事匆忙，你很難再見到他們正襟危坐，慢慢地把用鷹淚凈洗的雙手伸向背后的木匣，手捧水晶球。然后，將它擺上幾案的那副悠閑了。他們小跑來去于城中。這些后輩巫師與上輩正好是相反的作為。其實，他們差不多都是那些死去巫師的徒弟。當(dāng)他們?nèi)宄扇涸俅伪徽埲雽m中，聽見“卡斯巴塔”四個字，他們都紛紛點頭稱是。并且把很多預(yù)言都說成是“卡斯巴塔作用”的緣故。

當(dāng)時，阿喀萊斯尋母別無他法，也想到了預(yù)言。斯庫看重他，就答應(yīng)把巫師借給他用。那是一個手腳極快的巫師。他還記得巫師在一陣風(fēng)吹起的塵土，慢慢沉淀下來時，出現(xiàn)在了他的院中，身上卻不著一塵。那人進屋環(huán)顧一番。然后，坐上凳子。阿喀萊斯把燭光給他移近了一些，才看見巫師的水晶球，只在搖曳的昏黃色中一晃就不見了。

巫師站起來，說：“搭靈堂吧！”

然后，院里揚起一陣沙。人就趁著風(fēng)沙遁身而去了。阿喀萊斯的眼淚開始泛濫時，輕微的幾下腳步聲才從不知名的地方傳來。

阿喀萊斯沒有想到母親能夠活著歸來。被一個似乎有眼疾的女人背回家的那天，他眼淚幾乎已干涸。每當(dāng)深夜降臨，他都會坐在槲楪叢中想起母親的種種不幸。父親死于一次至今不可暴露的刺殺活動。母親說到這個總是欲說還休的。阿喀萊斯是被母親養(yǎng)大的，偉大的神靈告訴他：“你將銘記著母親的一舉一動！”

他也確實如此。所以，此刻的慟哭全是源自對母親因為保護他而被惡人踢打時哭泣的模仿。

“阿喀萊斯啊——”他聽見一聲喊叫。不是緊閉的門被撞開，他還以為是某種幻覺。當(dāng)風(fēng)灌注進來，隨稀薄的陽光涌入門的，是一個女人。母親在她摔倒之后，也趴在了屋中。地上的女人四處摸了摸，好像看不見似的輕輕地問：“母親，到了嗎？”

阿喀萊斯聽見母親說：“到了！到了！我聞到了皮膚的味道！”

母親的神秘出現(xiàn)讓國王斯庫懷疑起了巫師的預(yù)言。當(dāng)巫師被抓到以后，斯庫審問他，他卻說都是卡斯巴塔作怪！

阿喀萊斯守在母親身旁。下人們說：靈堂怎么辦？

沒容得阿喀萊斯說話，母親微笑著說：天亮才用！下去吧你們！

那個女人一次次從外屋摸進來。好像她眼睛能看見一點光亮，使她循著盈盈的燈火能走近他們，然后用很輕的聲音說話：“母親，而我……”

“你出去！”

下人們就把她拖出去。

母親最后說：“自己被一陣風(fēng)沙卷到了一個城里，那里——那里——”

“母親，而我……”

下人們又來了。

阿喀萊斯沒有說話，只做了一個手勢。母親告訴他：“記得嗎？我的所說。”

后來，他們都睡著了。阿喀萊斯在女人黎明前最后一次叫“母親，我……”時被驚醒。母親那時把他們的手搭在了一起，然后，能聽得見她的呼吸逐漸弱了下去，直至身邊女人發(fā)出一截嘹亮的哭聲。他再也聽不到了。女人的眼淚是紅色的。他以為是風(fēng)沙所致，并沒有上心。然后是母親下葬以后，她突然用一雙明亮的綠色的眸子看著他。

長久以來，他都以為是淚水擦凈了她的視野。那個巫師后來被放了出來，滿口：“我就知道是卡斯巴塔！”據(jù)說，很多人若不是他的舊事重提，早已忘卻那個地方了。大家說起來都心有余悸。他們不說那座城池其實能沙漠上隨風(fēng)移動；也不說城里其實人并不多，但都是些刑罰迷戀者；也不說那些人掌握著神奇的易容術(shù)；更不說他們曾許下誓言要得到底比斯人的“晶體”……

他們只會跟你說：“太殘酷了！”

三

“阿爾戈爾為什么會問起自己女人的眼睛。”阿喀萊斯想著，淡淡地說，“她快死了！”阿爾戈爾好像不出所料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仁慈的王啊！”阿喀萊斯想到城中流傳的，關(guān)于尋找老國王斯庫尸體的事想問。

“我知道啦！”阿爾戈爾轉(zhuǎn)身喊剛才停留在門口的侍從，“去找槲楪！”

面對阿喀萊斯，他說：“等完了吧！”

阿喀萊斯離開皇宮時想不透什么“完了”。月色朦朧。他一個人回到了家。在墻外，他聽見了院里的竊竊私語，感覺奇怪。推門時，發(fā)現(xiàn)是幾個下人們在研究如何把駱駝的牙齒擦干凈。

“您回來啦！”

“是。”他只在他們跟前，停留了一會兒。駱駝在這一會兒看了看他。然后是一種自天而降的力量控制著他把頭轉(zhuǎn)向屋前的草木，然后翕動鼻翼，大步走進屋中。女人躺在床上，綠色的淚水打濕了一床的被褥。不時，還有一些綠水從床頭滴到地上，融合了窗外投進的月光，朝他腳下流淌而來。他跑上前，女人紅色的眼睛，就像他兒子左眼一樣，只是比他的更明艷。這是為什么？她空洞的眼睛就這樣看著他。阿喀萊斯喊了兒子，哈爾進屋后趴在床上，用淡紅色的左眼和深綠的右眼看著母親，說：“父親，我……”

阿喀萊斯把她眼睛抹上后，侍從們也從院外來來去地把一捆捆槲楪搬進了院落。下人們詫異地看著他們，交頭接耳——“是誰？”

“夫人剛還看了我一眼呢，她眼睛還那么綠！”

在底比斯城人的詞典中，人的生命往往與眼睛的顏色密切相關(guān)。綠色的濃淡直接影響著命運的起搏。這時的院里，已堆了不少了槲楪。阿喀萊斯出屋，一股熟悉的氣味奪面而來。他對大家吧嗒了下嘴，說一聲：“先別管駱駝啦！把上次搭靈堂的材料從庫房翻出來吧……”

下人們在一個瞬間，全都跪下來，一邊哭泣，一邊高喊：

“夫人千福，千福！”

葬禮那天在記憶中的背景被槲楪占據(jù)。哈爾在憑吊人群散去以后，鉆入了一片花海，是日值正午，他人才被發(fā)現(xiàn)不見了的。阿喀萊斯開始沒有在意，派下人去找。于是，他們穿梭于憑吊的人群中，不時打斷他的慟哭，在耳邊悄悄說：公子好像真不見啦！說到第四次時，阿喀萊斯猛然站起，先前的瑟瑟發(fā)抖也逐漸消失了。他微弓身體，走出靈堂。

“去哪里尋找？”

下人們一個一個報出：

“瞎眼的蘇荷爾家。跛子馬薩齊家。單耳姑蘇里拉姆家。頭上始終裹著紗布的卡舍家?！边@些都是哈爾在成長的過程中打殘的孩子。哈爾一直以來都把他們當(dāng)伙伴，一些悲傷的事在他看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阿喀萊斯為此付出了很多金子。他母親在世時，沒少當(dāng)著哈爾的面，為他的殘酷流下綠色的淚水。

“城門旁的沙狗甬道。單耳姑蘇里拉姆家后身的蛇窟。巫師學(xué)堂食人沙肆意飛揚的小操場。甚至，皇宮后身的醬人池?！边@些地方令底比斯人聽起來都有些毛骨悚然。太多的生命從這些地方，為了或大或小的愆罪，輕而易舉地被抹去過。

阿喀萊斯很早時就騎著他的駱駝，出沒于這些地方尋找他的兒子。所以，聽到這些，他有些無動于衷。

“你們進去啦？”

下人們的聲音有些顫動：“沒有，我們只是遠遠地看了好長時間。”

“好！”阿喀萊斯確信他們的視線是不會放過那里一草一木晃動的。

“還有什么地方，我們再去找！”下人們說。

作為哈爾的父親，他知道這些地名中缺少了一個。于是，和他們擺擺手走開了。留在身后靈堂里的哭聲越來越少。幾乎全城的人都來憑吊了。他很高興，而他知道城里人這次的紛然而至，無疑是看中他駝隊頭領(lǐng)的職位，這些與情感無關(guān)。他走去那里時，恍然想起一樁上午的事，他覺得好笑：那是一個陌生人痛徹心扉的憑吊。他幾乎沒有在底比斯城見過那襲黑色的袍子。而他接受了來人的叩拜。然后，當(dāng)他與那人目光相觸，才發(fā)現(xiàn)對方詭異的臉龐上緊閉的雙眼，宛如一個盲人。可通過那人離去時的步伐斷定，他不是。那襲黑袍轉(zhuǎn)瞬即逝。在他反應(yīng)過來前，腳下殘留的淚水已染紅一片槲楪……

在上午，可以說阿喀萊斯完全沉浸在對逝去光陰的無限無奈中。很多事情的確被忽略了。而此刻，他想到了，想到時，他覺得還為時不晚。

“哈爾——你在干什么！”阿喀萊斯站在駱駝棚前喊。駱駝瞪圓了眼睛看著他。哈爾在黑暗中，把手從駱駝口中取出來，也瞪圓眼。

阿喀萊斯沒有料到自己的猜測居然是對的。

四

阿喀萊斯在這個夜晚被駱駝的嘶叫從夢里驚醒。他再也無法入眠了。張開眼是自己女人第一次出現(xiàn)在場景，閉眼是自己走出皇宮時的場景。當(dāng)兩個栩栩如生的場景，在一個陌生人的臉上以一個吊詭的傾角注入他的窗前，他咬了咬牙挨到天亮。那時，阿喀萊斯的面部已略微有些僵硬。他騎上駱駝，早早地走在底比斯城的街道上。此刻，街頭人跡稀少。日光稀薄。

當(dāng)在小酒館前停下來時，駱駝?wù)诒味申幱笆堑??！斑恕币宦曧懡又_步的嘈雜聲。賣酒人正急匆匆地邊穿衣服邊跑著為他搬來酒壇，他踏過淡淡陰影，酒壇懸上駝峰的一根草繩，一切如同往日一般。

底比斯人在他離去之后才漸漸醒來。中午時，他們發(fā)現(xiàn)阿喀萊斯的家里屋無一物。他家的下人也都不知去向。據(jù)說后來有人在外城遇到其中的一個時，那人已跟別人無法交流。當(dāng)你問他話時，對面只剩下了手舞足蹈的演繹。當(dāng)然，他沒忘記在表演前張了張嘴，露出半截舌頭。

沒有人知道阿喀萊斯如何得知那次與他擦肩而過的巫師的住址。有人說曾看見了他潛入宮中，偷出了記載著每次預(yù)言巫師的名字的牛皮。這一點后來也被其他的巫師證明了。于是，阿爾戈爾從寶座上，無奈地說：“也許，預(yù)言的事情很快就要來！”

……預(yù)言在多年以前的沙漠諸城中，常常成為超越法令的旨意。阿爾戈爾作為國王也是如此。他本想把駱駝隊取消?？稍谝淮嗡妥唏橊勱牭牡涠Y后，一個巫師走上前，跟他說，駝隊將帶去卡斯巴塔的厄運！所以，駝隊幸免一劫。阿爾戈爾不得不保留下它。當(dāng)然，作為駝隊頭領(lǐng)的阿喀萊斯，也受到了虛偽的禮遇。一次又一次，阿爾戈爾站在第七級臺階上，在他們遠去的背影消失于風(fēng)沙后，臉上會迅速罩上一層漠然。

就在最后那次出行中。阿喀萊斯行進時打起了噴嚏，隊員在后面就和他說，也許有人說我們壞話！阿喀萊斯卻說：

“還能有比我們每日每夜提心吊膽更壞的？”

他們提心吊膽地搭載著貨物繼續(xù)前行。有時，為了某種神秘地心緒不寧還要日夜不休地趕路。沙漠中隱藏著很多危險。阿喀萊斯和大家都很注意在路上絕不提“卡斯巴塔”四個字。這種忌諱從何時起，成為駝隊一個不成文的忌口規(guī)定，至今，已無人知曉。很多人知道在底比斯人的早期記憶中，關(guān)于殘酷的卡斯巴塔嚇人故事就已深入民心。那時的母親，如今已苦思長待著槲楪的芳香。你若能見到，問起他們，大概都會告訴你那句話：“你再哭再鬧，卡斯巴塔人就來抓你了！”

而他們的孩子在這句話的回環(huán)中悄然長大。他們的后代依舊會從他們口中得知這句話。經(jīng)過一輩又一輩的流傳，“卡斯巴塔”變得無須點明。他們對著窮折騰不睡覺的孩子說——來抓你了！前面省略的半句指的就是卡斯巴塔。阿喀萊斯問起身后的隊員：“你們還都記得嗎？我母親小時就常和我說……”大家聽到這些，不禁瑟瑟發(fā)抖，不再說話。

“只有我女人……”他說著，身后只有風(fēng)聲尾隨而至。這時，嘆口氣，他才陡然間意識到禁忌帶來的障礙。

到一片黃沙組成的幕前，他們躍下駝背來，將身子躲在了一處沙丘后。紛紛睜大眼睛等待著幕布拉開，繼續(xù)前行。后來，他們幾乎要松一口氣。幕布漸漸在他們眼前拉開了。是一個城堡的出現(xiàn)讓他們再次把這口氣收回喉嚨里。城堡的門口對著他們大敞四開。周圍的沙子是一片殷紅。門里遠亮著一些紅色的星辰。沙漠里的時間被紅色的星辰打亮。直至，阿喀萊斯看了最后的那一眼。這一眼在他記憶中始終帶有幾分曖昧的熟悉感。然后，他眼前一片漆黑。再次出現(xiàn)亮光時，其他的七個隊員正被紅色的扯著黏液的沙子黏在地上。萬只古怪的螞蟻奔跑在他們與拳頭大的洞穴間，搬運著小塊的皮肉。阿喀萊斯被綁在一根木棍上目睹了這一切。他想喊叫?？珊韲邓坪醵伦×耍瑳]有絲毫氣息可以推動舌頭的移動。他閉眼前的景象是這樣的：一只巨大螞蟻正舉著一個隊員的眼珠，興奮異常地一面晃動觸須，一面從木棍下驕傲地爬過……阿喀萊斯一直緊緊地閉著眼，直到一個聲音叫他：“你作為他們的頭領(lǐng)總該最后看他們一眼吧！”

當(dāng)時，他臉上布滿了綠色眼淚。睜開眼，紅紅的眼眶里呈一片干涸之狀。視野逐漸變得清晰。沙地上，只剩七副人形的爬滿螞蟻的血痕。然后，很快地，在視野重又渾濁之際稍縱即逝。沙漠里的幾日讓阿喀萊斯想好了如何跟他兒子解釋什么叫殘酷。以前，哈爾看見祭臺上血淋淋的駱駝尸首時，問他：父親你說的殘酷是什么意思呀？而阿喀萊斯總是找不到好的說法。他說：“就像——你把一只爪蛙從后腿的地方撕開——就像你母親把木魚的眼睛挖出來，燉給你吃——就像——我把斷腿的駱駝的肚子一刀豁開——”

他的兒子——哈爾，搖了搖頭。

五

阿喀萊斯被人從棍子上解下。以后的事情幾乎都是卡斯巴塔人給他做的。譬如，喂他喝水，把他遺落在風(fēng)中的帽子尋回，為他瞪圓的僵硬眼皮做無數(shù)次的張合。他的駱駝幾乎被遺忘在沙漠里，是他們把它找到并喂草，最后，幾個人又把他擺上駱駝的雙峰之間……他肢體無法活動，像極了一個木偶。是恐懼擊垮了這個駝隊頭領(lǐng)，卡斯巴塔早已深得此道，他們用同樣的方式擊垮了很多企圖與他們?yōu)閿车娜耍ó?dāng)然，包括底比斯老國王斯庫）。

這時，一個響亮的巴掌聲響起……他終于掙脫了夢魘，睜開了雙眼，駱駝在朝他點頭。之后，他騎上了駱駝進入沙漠，沒有再回頭。因為，沒有多久，身后就隱隱響起碎碎的腳步的聲音。風(fēng)沙即使再大，腳步聲有時斷一會兒，又會響起，并沒有消失。這一路的風(fēng)沙，也是幾年中最大的。阿喀萊斯在駱駝上想過自己并沒有遠離死亡，命運的輪轉(zhuǎn)將四面八方的風(fēng)沙聚攏而來。也許，隨時可能把僥幸的生命討回去。他無法想象在遙遠的黃昏里，還能讓自己看到了底比斯城的輪廓，聞到了底比斯的氣味。他把喉嚨里的半截氣息吐出來，沉重的一回首。七匹駱駝就像還被人騎著一樣出現(xiàn)在了他的回首中。不知何時，它們緊緊地跟了上來，身上搭著貨物，就像往日那樣，排著長隊跟在身后。

阿喀萊斯做出一副出行時的姿態(tài)。抖去帽子上的沙粒，然后，一個聳身躍下了駱駝。除了落地時身體的些許傾斜。一切更像往日了。只是，身后的駱駝背上再沒有了那些熟悉的面孔。駱駝們是否是因為一路輕松不少，而顯出一副不恰當(dāng)?shù)穆淠?？或者，還有恐懼。

遠方的味道讓彼此安詳。事實上，他直到發(fā)現(xiàn)斯庫的尸塊時，還不愿相信卡斯巴塔人放過了自己。當(dāng)他在女人死去的那夜，輾轉(zhuǎn)難眠時，他也還不敢去想。但他聽見了沙沙聲，起床來到窗前，在一片草木后，他看見駱駝棚里的月色滿滿，一切銀白。只有一雙如傳說中攜帶著恐懼信息的紅色眼睛在那里，灼灼燃燒。

阿喀萊斯在天亮前，手提著一包金子去了下人的房間。幾只沙雀“呼”地打上樹梢。之后，他的腰上掛著一串舌頭，在輕微的鳥叫聲中走出來。人們滴著綠色的血，在他撫摸駱駝時，紛紛閃出院子。他的手在駱駝的長臉上不停游弋。駱駝不時擺動下唇咀嚼著昔日的干草。他也聞到了一股沙子的味道。阿喀萊斯騎駱駝殺死了幾日前在皇宮臺階上遇見的那個巫師。若不是騎著駱駝，他還不一定能如此輕松地，砍下那枚在黎明中飛快奔馳的頭顱。也許，除了一些無時無刻不再預(yù)測底比斯人命運的，卻在城里隱姓埋名的巫師，沒有人能再知道那枚被侍衛(wèi)們苦找不得的頭顱，就塞在駱駝上懸掛著的酒壇里，隨著阿喀萊斯的駱駝沿一條尚未被更多人發(fā)現(xiàn)的小路回過一次家。阿喀萊斯抱著哈爾從后門出來，躍上駱駝。風(fēng)沙遮蔽遠方時，人們都裹著面紗從城的各個角落趕來。他們擠在阿喀萊斯家門前看起來熱鬧。

國王阿爾戈爾在這一天里異常焦灼。清晨時，被噩夢嚇醒，然后就是通報巫師無頭尸體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心中暗想預(yù)言這就開始了？于是，派人去阿喀萊斯家抓人吧！他的焦慮是從來人稟報阿喀萊斯家空無一人開始的。接著是幾乎所有叫的出名字的巫師，齊聚在了這空無一物的院中。幾個侍從奔忙于皇宮和人群之間，傳遞著在大家看來十分滑稽的竊語。

阿喀萊斯把兒子帶到沙漠之中……風(fēng)沙卷起遠處漸漸清晰的城堡。那是卡斯巴塔在他印象里，并不清晰的呈現(xiàn)。最終，他看著沉睡的哈爾，跳下駱駝，摘下那壇酒，搖搖晃晃走上前去。在城門口止步，一屁股坐在城堡前已略呈淡紅的沙土上，一仰頭，紅色的酒水咕嘟咕嘟灌進了喉嚨，如同血液回流。不一會兒，門里遠亮起紅色的星辰。阿喀萊斯綠色的眼睛有過一次動人的閃亮，才站起來，轉(zhuǎn)身向著駱駝走去的。然后，斷掉呼吸的感覺重新來襲，他伸手拎起哈爾的頭，整個身體瑟瑟發(fā)抖地弓下去。哈爾紅色的視野是不是與城堡里的紅色星辰遙相呼應(yīng)了一下，阿喀萊斯才不管他！他急切地使出了全力。整個手臂幾乎都插入了沙中。當(dāng)他拔出手，他知道，手上新的紅色生命熄滅在了沙漠之下。

接近尾聲時，那些或溫和，或兇殘的形象都已消失，就只剩下駱駝玉般的牙齒暴露在他眼前——底比斯城的駱駝隊頭領(lǐng)阿喀萊斯，就這么死去了。時間沒有留下任何可憐的施舍。他的沉默在無數(shù)沙漠諸城中無疑有機會成為奇聞，而我絕不是最后的講述者。也許只有手舞足蹈的啞巴鑼鼓匠，這些眾人，才能把它流傳到槲楪能飄到的，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