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1
六點(diǎn),黃昏提前到來,巷子里漂浮著薄薄的暮色,像女人的黑絲襪。
我蹲在地下室門口,端著一桶泡面。面還在泡著,一股牛油味混合著醋酸味從蓋子縫隙里漏出來,飄著。我已經(jīng)連續(xù)十四天頓頓泡面了。并不是我對這種看著像女人燙焦了的頭發(fā),聞著一股添加劑勾兌味的東西有多少興趣,而是我早已習(xí)慣了晝伏夜出、凡事湊和、怕光喜陰的生活,再說我明目張膽出去遛馬路進(jìn)餐館被公安局的抓了怎么辦,所以,我只有一日三餐基本用泡面來解決問題。
我活著,像極了一只老鼠。我這么想著,一絲悲哀掠過心頭。我揭開泡面蓋子,一股熱氣噴出來,捎走了那絲悲哀。我覺得我有點(diǎn)矯情,那些悲哀憂傷痛楚之類的字眼是給那些狗屁有錢人用的,跟我沾不上邊。我僅僅是為了生活,才像老鼠一樣,作為一個人,誰不想活出點(diǎn)貓樣,可我能做到嗎?
不想那些不切實(shí)際的問題了。填飽肚子要緊。我剛撈了一筷子面條,一滴水掉進(jìn)了面桶,在血紅的地溝油上濺出了三個圈。下雨了,我抬起頭,暮色四合,雞鳴狗叫,沒有下雨的蹤跡。我很納悶,再抬頭。我操,頭頂一條水淋淋的紅褲衩迎面掉了下來,我來不及起身躲閃。啪!一聲,紅褲衩掉進(jìn)了泡面里。
我端著還沒吃一口的泡面和泡面上那條浸入湯里的蕾絲花邊紅褲衩,醞釀了整整一個下午的好心情瞬間被捏爆了。我操你大爺?shù)?!我站起身,?zhǔn)備好好咒罵一頓這瞎眼的家伙,到底是誰存心欺負(fù)人。當(dāng)我的這句粗話還沒出口,站在三樓扶著欄桿的女人穿著白吊帶,朝我笑了笑。我只好憋著脖子咽下了那句話。再說一個頗有姿色的女人朝我笑,我這個快兩年沒沾過女人的男人,還能罵出來?我沒沖上去犯罪,就已經(jīng)是念佛行善了。
對不起哦。那個女人收回手,說了句。然后又笑了笑,轉(zhuǎn)過身,走了。
我的憤怒煙消云散。我甚至為她的離開感到有點(diǎn)悵然若失。
我端著面桶回到地下室,屋子里黑乎乎一片。我打開燈,端在手上的面桶里的紅褲衩再一次跳進(jìn)我的眼里,濕漉漉的褲衩,像那個女人姣好的面龐,甚至還散發(fā)著洗衣粉的槐花味,真讓人有些眩暈。扔了?留下?還是?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猶豫了一陣,我決定洗了,偷偷留下,無聊了想女人了,還可以拿出來過過癮。要是那女人下來取,我還可以發(fā)展發(fā)展,不過她八成是不敢下來取了。我從湯里提出褲衩,放到床頭的塑料袋上。面是吃不成了,只好倒掉。
離晚上干活還很早。我倒了半盆涼水,撒上洗衣粉,放進(jìn)褲衩,開始慢慢揉洗。這褲衩好小,是不是傳說中的丁字褲,我不清楚。我搓揉著,蕾絲滑過手上的感覺真舒服,像摸著女人的屁股一樣,柔順,綿軟。洗衣粉沫子溢到了地上,一朵一朵。我都好久沒洗過東西了,我好像自從住進(jìn)這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就沒有洗過任何東西,包括我的褲衩。我覺得我一個晝伏夜出的人,洗那么干凈給誰看,一頭鉆進(jìn)夜色里,就算把綢緞穿上,還是黑不溜秋,看不清樣子。再說,我也懶得洗,搓來揉去,麻煩得要死,不是蹲得人腿酸,就是弄得人手腕疼,洗衣服這樣的家務(wù)小事,天生就是女人干的??晌医裢砭谷环噶松窠?jīng)病,在洗一個陌生女人的內(nèi)褲。這多少讓人感覺搞笑。
樓上的女人,是什么時候住進(jìn)去的,我毫無印象。不過這也很正常,我搬過來住這里也就不多幾天,平時基本都是白天睡覺晚上干活。我就想著趕緊掙點(diǎn)錢,從地下室搬出來,不要過老鼠一樣的生活了,住到樓上,一樓也好。
褲衩洗完了,幸好是紅色,沾了辣椒油,也不是太明顯。
褲衩掛在了門后的鐵絲上,像一面小旗幟,晃眼極了。
2
馬路上的行人已經(jīng)很稀少了。現(xiàn)在是凌晨?;璋档穆窡艮抢燮?,有一搭沒一搭的照著。偶爾飚過去的小車,真像我們村抽瘋的馬三寶。打著飽嗝,放著響屁,卷起了一路的垃圾。醉鬼們都搖晃著回了,路上隨處可見難聞的嘔吐物。舞吧的燈火還亮著,隱隱傳出了蹦迪聲和女人的尖叫聲,他們好像不知道疲憊,好像在進(jìn)行最后的狂歡,明天就要死了一樣。
不過,這些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們都是錢撐得腰疼的人,是那種白晝黑夜都不消停的動物。
陽光路和月亮巷,我昨晚就去過了,不能重復(fù)。我朝光明路走去。聽說最近城里到處安裝視頻監(jiān)控,這給我造成了極大的威脅。我真想拿一根打棗桿把那些“眼睛”一顆顆搗瞎,那樣我就不用提心吊膽,不用害怕事后被查了。但我不敢,我害怕那些黑洞洞的窟窿,它們蹲在高處,俯視著地面,能把人吸進(jìn)去。再說,我沒有那么長的打棗桿,就算有,滿城的監(jiān)控,我能搗瞎幾顆。我只有盡量走背街小巷、黑燈瞎火的地方,就算是正街,我也要盡量靠近樓下的陰影,免得被拍到。
過三角公園,穿過兩條小巷子,就到光明路了。我從公園后門的一個供電柜上面摸索了半天,取下東西——五百張小廣告。東西裝在一個黑塑料袋里,有人在我去之前就放到地方了,提前告訴我,讓我到時候自己去取就行了。
這是我來這個城市的第幾份職業(yè),我記不清了。說職業(yè)或許不光榮,但又能如何,只要能掙錢。再說那些當(dāng)官的,把貪污受賄和吃喝嫖賭都當(dāng)成職業(yè)了,我還有什么不好意思。我進(jìn)城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到酒店端盤子。我一個出不了大力氣干不了重活又沒技術(shù)沒文化的鄉(xiāng)里人,進(jìn)城能干啥,基本就是半個廢人。在人才市場呆了三天,都無人問津,我像一匹沒人看上的毛驢,蹲在墻角,回味著鄉(xiāng)下的青草??舌l(xiāng)下無論如何我是呆不住了,我的媳婦失蹤了,我的房子要塌了,我的三畝地我懶得種了。當(dāng)我正回味著西坡梁的一把水草的味道時,一個人踢了踢我的鞋幫,說,端盤子的活能干不?我從地上立馬彈起來,滿口應(yīng)諾,能,能干,我打小端盤子。然后那個人摸著自己像豬后臀一樣的肚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其實(shí)事后,我是鄙視他的,別看他有豬相,其實(shí)還有豬腦,他就沒看出來我打小是端碗長大的,我們家唯一的盤子還被那個瘋子馬三寶摔了,簡直什么眼光啊。
不過,我在那家酒店端了一個禮拜盤子就被打發(fā)了,原因是我一跛一拉的瘸腿,影響了上菜的速度還影響了客人的食欲。他們?nèi)o我二百元就讓我走人,我不服氣,我想你們憑什么說不要就不要了,再說我的瘸腿又不是飯菜又不讓客人吃,影響什么食欲啊。我想罵人,我想像我們村馬蛋的女人一樣邊罵他們先人邊撒潑。但我被幾個后廚的毛猴子少年攙著胳膊架了出來。他們把我扔到馬路上,踹了我一腳,說,滾!endprint
失去了工作。我走在擁擠的馬路上,后悔當(dāng)初沒有在菜里放點(diǎn)老鼠藥,毒死他幾個,讓他再試著欺負(fù)老實(shí)人來。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毒死人我也不得好過,還是死路一條,我立馬打消了這個邪惡的念頭。我茫無目的地揣著二百元搖晃在人群里。我總是不習(xí)慣城市里那高的要死的樓,和樓房玻璃上反射下來的光,明晃晃一層,像針,扎得人眼睛冒汗。我也不習(xí)慣馬路上波濤翻滾的人群,擁來擠去,攜裹著打轉(zhuǎn),沒有一點(diǎn)方向感和安全感。我就喜歡陰暗的地方,涼快,不會暴露,心里也踏實(shí)。
幾天以后,二百元花的分文不剩。我身上只揣著五百元糶了麥子的錢。我離家出走時,把家里的五袋糧食全糶了,反正我走了,沒人吃了。留著也是給那些能翻天覆地、想斷子絕孫的老鼠留著。我開始餓著肚子,再一次找工作。到工地上,我一次抱五片磚,半天就被打發(fā)了。掃馬路,要起早摸黑,我吃不了那個苦,我還暈車,看著那螞蟻一樣亂竄的車,我感覺要一頭翻到車輪子底下。去撿破爛,剛拾了一片三合板,就被另一個撿破爛的搶走了,我追都追不上。操他媽的,這是什么世道,還讓人活不了。我哭喪著臉,餓了一天。我舍不得花掉那最后的五百元家底。
黃昏,我從一月一百五十元的出租屋出來,在馬路上下晃悠,看能不能找點(diǎn)吃的。我像掐了頭的蒼蠅,不知道晃悠了多久。最后,路邊一根電線桿上貼著的一張紙條引起了我的興趣:招廣告宣傳員,月收入近萬,電話138938xxxxx。這簡直是柳暗花明,喜從天降,天不滅我。尤其那月收入近萬的字眼,看得我心驚肉跳,垂涎欲滴。我立馬小心翼翼地撕下那張紙條,捏在手里,沿著馬路找電話亭,因?yàn)槲夷悄茉液颂业钠剖謾C(jī)停機(jī)了。他媽的,這是什么城市嘛,連個公用電話亭都不容易找。最后摸了三四個轉(zhuǎn)拐,終于在一個廁所門口找了一家。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fù)苓^去號碼,響了很久,一個女人接上,細(xì)聲細(xì)語,簡單介紹了一下情況,說,活也輕松,一般人絕對都能干,就是在路上貼個小廣告,給公司做一些宣傳。我連連說,這個我能做好,絕對能。不過活都在晚上。沒事,晚上更好,我就喜歡晚上干活。那就這樣定了。明天晚上凌晨一點(diǎn),你到北關(guān)里三角花園后門老槐樹下,那里有個電柜,上面有我們的東西,你拿上去貼就行了。什么東西不能交手里???這個你不要多問了,貼一張兩毛,貼夠兩千張,我們就給你結(jié)賬。我趕緊翻了幾圈白眼,心頭一算計(jì),貼一張兩毛,奶奶的,我一晚上貼五百張,一百元,一萬張,一千元,操啊,這也太容易了吧。我已經(jīng)顧不上那么多了,只要不是殺人搶劫、強(qiáng)奸偷盜就能行。她隨后給我簡單說了該往什么地方貼,怎么貼,怎么結(jié)賬等等一些情況。
我很干脆地接下了這個能早日致富奔小康的活。
第二天,一天無所事事,我在包子店買了五個韭菜包子,哄了哄肚子。順便打問去三角花園的路,我先熟悉了一下路線,最后找了半天,還真找到了那顆槐樹?;睒湎履莻€電柜,柜子有一人高,踮著腳尖,抓住護(hù)欄,往上蹦,才能看到上面。頂子上現(xiàn)在除了幾片枯葉、幾堆貓糞,再就空無一物了。
好不容易熬到凌晨,我一路上一邊猜測是什么神秘的廣告,一路上幻想著花花綠綠的人民幣,很快就到了。我看四周沒人,走過去,踮著腳,一摸,還真有一包東西,黑塑料袋裝著,像一沓沓錢。我提著東西,出了公園,湊到路燈下,解開袋子,從里面掏出一沓,一看是手掌大的一些小廣告,上面印著“包小姐”的三個大字,還有一個電話號碼,側(cè)面印著兩個袒胸露乳、撅臀擰腰的女人。我剛開始沒搞明白,什么包小姐,難道是宣傳包小姐這個人,后來想了想不對,是要包小姐,就打這個號碼聯(lián)系。我拍著腦袋笑自己太沒見識了,這城里人的玩意兒,不是我們這些鄉(xiāng)巴佬兒,一時半會就能弄明白的。
提著東西,按人家的安排,我摸到進(jìn)步路,在人行道上一張張貼了起來。電桿上一張,垃圾桶上一張,公交車站臺上一張,路面上一張,墻壁上一張……貼這玩意簡直太輕松了,一伸腰,一舉手,啪——一張,啪——又一張。這比捏著犁把子耕二畝地輕松一萬倍,也比屁顛屁顛端盤子輕松一百倍。現(xiàn)在,馬路上行人寥寥無幾,沒有人催,沒有人趕,我拉著瘸腿,哼著小曲自由自在地貼著。
粉紅衫兒青絲帕,妹唱曲兒為了啥?
唱的渴了唱餓哩,唱得我心上難過哩。
想唱曲兒給郎聽,高山擋住不傳音。
菜油倒到瓷碗里,唱著叫你心軟哩。
貼了幾百米,我覺得我應(yīng)該手底下麻利點(diǎn)兒,這一張就是兩毛錢,我要能多貼一百張,就是二十元,我兩天的飯錢哩。再說,大半夜的,馬路上沒人影,要是被城里的小混混堵住,輕一點(diǎn)把我停機(jī)的破電話搶去,重一點(diǎn)把我的筋挑斷一半根,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聽說現(xiàn)在城里的小混混野得很,直接放血呢。就這樣緊趕慢趕,一路下來,馬不停蹄,快到三點(diǎn)的時候,五百張東西全貼完了。我的頭上冒出了一層汗,混進(jìn)半個月沒洗過的頭發(fā)里,直接成了一塊羊毛氈。我的跛腿也有些隱隱作痛,像被人踹了幾腳,挪動起來有點(diǎn)費(fèi)勁。不過看著身后一路的“包小姐”和三天后領(lǐng)到手的一百元,我心里熱乎乎的,腿疼也減輕了許多。
我回到狗窩一樣窄小的出租屋里,睡了進(jìn)城來的第一個安穩(wěn)覺。
3
光明路雖然叫路,但其實(shí)就是一條特別長的巷子。我曾在晚上走過一兩次?;璋档南锏?,路兩側(cè)是高大的梧桐樹,罩下來,顯得更加昏暗。再后面就是兩溜店鋪,都是清一色的按摩保健店,里面裝了一屋子猩紅的光線,還有女人們模模糊糊的大腿和屁股。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條女人掙錢男人快活的巷道。不過遺憾的是,最近被公安局掃了。整個巷道里有大多店面關(guān)門歇業(yè)了。沒關(guān)門的三兩家,要么就是純正的按摩保健的,要么就是跟公安局關(guān)系鐵的要命的。
我在懷里揣著東西,行走在光明路。平時這條路在凌晨是正熱鬧的時間。衣著暴露、姿勢騷情的女人,要么招惹著打獵的男人,要么翹腿抽煙、滿臉輕浮地談?wù)搩r錢,要么挽著渾身豬下水味的男人的水桶腰、被揉捏著屁股打個出租車走了……只要你經(jīng)過那里,沿路的女人都會探出頭妖媚的說,大哥,進(jìn)來玩一個唄,正宗溫州手法,還有小妹哦,很正點(diǎn)的。當(dāng)然我是沒福消受的,我只能看看,過過眼癮。但這并不代表我對她們沒有興趣,關(guān)鍵還是沒有錢,有錢他媽的哪個男人不玩女人啊,除非有病,就連我們村的瘋子馬三寶來我家串門,都垂著兩溜粘稠的鼻涕說想女人。endprint
我這么琢磨著,咽了咽唾沫?,F(xiàn)在的光明路顯得冷冷清清了,那開門的按摩店,也沒有女人那樣毫無顧忌地招攬生意了。
我沿著巷子十米左右一張貼著。樹干上,水泥墩上,當(dāng)然少不了還有那些黑燈瞎火的保健店門上。我突然很佩服我的上線,他一知道這里被整頓了,就派我來貼。因?yàn)楹枚嗄腥瞬恢狼闆r,來快活,一看歇業(yè)了,正失望之極時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包小姐”廣告,便水到渠成的打電話聯(lián)系起了業(yè)務(wù)。這樣一舉兩得,既掙了錢,又滿足了顧客的需求,皆大歡喜。不過,說是上線,其實(shí)貼了這么久,我連他人長啥樣都不知道,甚至連根毛都沒見過。等我從五百元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拿出五十元交了話費(fèi)開機(jī)之后,他們就跟我一直單線聯(lián)系,所謂的單線聯(lián)系,也就是他們用短信遙控我。東西總是放在三角花園后門的電柜上,錢也包在里面。他們需要我貼,往什么地方貼,會發(fā)信息告知,待我一會打過去想問清楚點(diǎn),但號碼就顯示是空號了。他們一直這么神秘,讓人難以捉摸。不過我也沒必要想那么多,管他們是誰呢,是妖怪也好,是魔鬼也罷,只要能給我發(fā)錢就行了,有錢就是娘唄。
光明路一直往前貼,就是一大片城中村,手頭的小廣告還剩的不多了。估計(jì)也就三五十張,但我仍舊得給人家貼完,人要講誠信嘛,言而無信就豬狗都不如。當(dāng)然,最主要的是據(jù)上線說,我貼完之后,第二天會有專人沿路查看,要是少貼漏貼,或者直接扔進(jìn)垃圾桶,會讓我吃不上兜著走,他們說早已監(jiān)控了我的行蹤。每當(dāng)我想起被一直無形的手捏著,我就莫名其妙地恐慌,就像一只老鼠,被提著棒子的人在暗處盯著,是多么心神不寧的一件事。所以,我捏著最后一沓小廣告,摸進(jìn)那片城中村,偷偷摸摸貼了起來。這里不比馬路,馬路上有燈,有個好歹還能看見,這里黑天暗地,要是躥出來一只看門狗把我生吞活剝了就慘了,就算沒狗,這大半夜的貼東西,這里的房東還以為我是賊,抓住不分青紅皂白暴打一頓也就瘟了。
城中村此刻是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聲息,走在巷子里,可以聽見三層樓上那齊刷刷的呼嚕聲、磨牙聲、放屁聲,他們都睡了,那些做飯炒菜的聲音、喝酒打架的聲音、密謀算計(jì)的聲音、偷情罵俏的聲音、哭泣怪笑的聲音,都褪去了,只剩下一張薄薄的夢。我躡手躡腳,在墻壁上貼著。當(dāng)我剛把一張貼在一個窗戶下時,嘩啦一聲,一股尿騷味瞬間從我頭頂灌了下來。住在城中村的人有個毛病,半夜不去公共廁所,弄個飲料瓶一尿,直接就隔窗戶倒了。我抹了一把滿臉的尿水,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簡直欺人太甚了。我立馬從地上摸起一片磚頭,想順手拋進(jìn)窗戶,砸斷狗日的雞巴。
磚頭剛要出手,前面不遠(yuǎn)處,一家院子的鐵門咯吱一聲開了。我迅速躲在墻角,心想被人發(fā)現(xiàn)了,冷汗開始混合著尿水從頭上往下流。借著模模糊糊的光線,勉強(qiáng)能看見門里出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女前男后。他們在門口站定,女的說,下周讓老鼠睡覺去吧,最近貓滿屋子亂躥,實(shí)在討厭的很。男人“是”了一聲??磥砼擞悬c(diǎn)來頭,連男人都恭恭敬敬。比我那失蹤了的女人牛皮多了,她說話,我十有八九是愛聽不聽的。男人摸出火機(jī),一打,一顆火苗,跳了一下,一支煙閃爍在女人的嘴角。借著淡淡的火光,我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好面熟。
我想不起從什么地方見過她了。
4
那條大紅蕾絲花邊褲衩晾干了。我放在枕頭邊,有事沒事拿起來聞聞。我一個好久都沒沾葷的如狼似虎的漢子,不對女人的東西感興趣才怪呢,尤其是一條誘人的褲衩,那就更不用說了。
其實(shí)說起女人,我的心都碎成八瓣了。
小時候我這人特別調(diào)皮搗蛋,基本屬于我們這一層娃娃的頭兒,尤其是帶著那時候還沒有瘋的馬三寶。夏天鉆進(jìn)地里偷西瓜,秋天進(jìn)院子上樹偷蘋果,冬天在山坡里點(diǎn)火燒荒坡,春天偷雞蛋在村后的窯洞里燒著吃。反正一年四季沒有閑著,三天兩頭招來村里人踩著我家門檻數(shù)落我。我媽在廚房里氣得像篩子一樣抖著,我躲在水缸里不敢出來。我爸那時候早去世了,我媽根本管不住我,她提著搟面杖來打我,我從水缸里跳出來,一溜風(fēng)跑了。她追,我跑,她不追,我就停下來,嬉皮笑臉,嘔得我媽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詛咒我爸怎么弄出來了一個這樣的兒子,還自己早早死掉避消閑去了,留下她一個人受罪。
有一年,我偷偷溜進(jìn)村干部家的西瓜地,一邊抱著一個敲爛的西瓜啃,一邊把擋我路的西瓜當(dāng)皮球一腳踢爆一個。正當(dāng)我作孽時,村干部馬謙虛提著鐮刀從地埂邊翻上來,咒罵著朝我追了過來,眼珠血紅,殺氣騰騰。我一看形勢不妙,扔掉西瓜,撒腿就跑,我真怕他追上我,一鐮刀把我的腦袋疙瘩削了,要不把我的雞雞剜了。我拼命地跑,跑得天旋地轉(zhuǎn),頭昏眼花,村干部馬謙虛依舊提著鐮刀追,追得塵土飛揚(yáng),雞飛狗跳。我順著大路跑,我抄著小路跑,我沿著河流跑,我朝著樹林跑,我跑出了這一輩子最快的速度,我不知道跑了有多久。我鉆進(jìn)了一大片洋槐林里,在我實(shí)在跑不動癱倒在地上時,馬謙虛早已不見了。我在林子里呆了整整一天,中午天下起了大雨,我躲在一顆槐樹下,不敢出林子,我怕馬謙虛蹲在林邊上守株待兔,直接把我抓住剝了皮。他可是村里的惡人,前些年和他七十歲的爸吵架,直接照頭一掀把,差點(diǎn)把老漢的命要了。村里人不怕他的掰指頭數(shù)沒幾個。
直到天黑透了,我又冷又餓又害怕,才溜出了林子,回了家。那晚回去之后,我就病了,軟的像一團(tuán)泥,眼睛冒圈,腦袋如裂,額頭發(fā)燙,虛汗直流。睡了兩天,吃了幾顆感冒藥,依舊昏昏沉沉,不見好轉(zhuǎn)。我媽只好請來了馬大娃的爺,也就是村里惟一的大夫。他盤腿坐在炕上,等我媽做了一碗荷包蛋,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吃完,又熬了一罐茶之后,才不溫不火地把把我的脈,摸摸我的額頭。最后打開藥箱子,取出一盒青霉素,用開水燙了燙針管,直接給我打了一針。我摸著疼得要命的屁股,嗚嗚哭著,聽見他說,這一針打了,睡一覺,保準(zhǔn)好,明天一早就又活蹦亂跳到處害人了。我媽陪著笑臉給他背著藥箱子,把他送走了。
那一針戳到了我的骨頭上,從此以后,我不但沒有活蹦亂跳起來,還從此跛了一條腿。
那時候不興什么賠償,打跛了就跛了,也很正常。誰打針不會出個三長兩短,再說能請動馬大娃的爺看病,就已經(jīng)很有面子了,一般人請他他還不去呢。再說,他畢竟是只剩一把骨頭的老頭了,我們能怎么辦,何況,我們孤兒寡母又能怎么辦。endprint
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我從此踏入了殘疾人的行列,由一個生龍活虎的少年變成了走路一拐一拉的跛子。從那以后,我的膽子突然變小了,也不喜歡說話了,害怕在有光線的地方呆,更不想四處走動偷東西了。為此,我還隱隱聽見村里人為我的跛腿拍手稱快,說馬大娃爺為民除害,做的好。但我不想理那些閑言碎語了,我躲在廂房里,蜷縮在昏暗的陰影里,變成了一只老鼠。
等我長到二十出頭。我媽開始為我張羅婚事了。因?yàn)槲覀兗业栏F,我是跛子,沒有姑娘看上我嫁給我。說了近十門親事,當(dāng)她們一進(jìn)門,看見我們家塌房爛院心就涼了半截,再看到我陰森森從廂房里拖著一條腿出來,直接就心死了。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三天以后,當(dāng)做提親禮的兩瓶罐頭也被送了回來。如此下去,我這一輩打光棍的命看來是定了。其實(shí)我不急,那時候,有沒有女人,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任何意思,但我媽害怕我們家三代單傳從我這一輩斷了香火,就是她一輩子說不清的悔恨了。
然而,兩年以后事情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jī)。我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姐姐。她的出現(xiàn),讓我終結(jié)了打光棍的命運(yùn)。在村子里馬媒婆的攛掇下,我們實(shí)行了農(nóng)村最常見的兩換親。我姐姐嫁給翻過山李家窯的瞎了一只眼的李狗蛋,李狗蛋的妹妹李彩菊嫁給我這個跛子。在鄉(xiāng)下,這樣的婚事是兩全其美,皆大歡喜,最主要的是改變了兩個即將混入光棍隊(duì)伍的小伙的命運(yùn)。當(dāng)然這對兩個姑娘來說顯得很不公。試想她們一個健全人,找了一個殘廢,心里怎么能暖和。但現(xiàn)實(shí)就是如此,現(xiàn)實(shí)就是要逼迫著人委曲求全。找個殘疾人過一輩子是小事,但娶不下一個女人當(dāng)媳婦傳宗接代,可是天大的事。
后來我才知道,我的那個姐姐,是我出生前我媽生下來養(yǎng)不活送了人的,這幾年才把母女關(guān)系認(rèn)上。雖然幼年被遺棄,成年又被當(dāng)做換親的人質(zhì),但我的姐姐深明大義,從未說一句閑話。我至今都為姐姐的這份深情所感動,我覺得這一輩子最虧欠的人就是她,等我貼小廣告掙點(diǎn)錢了一定回去看望她,聽說她今年前半年生孩子時勞累過度流產(chǎn)了,我都沒去看望她,我覺得我這人真是薄情寡義,豬狗不如。如果不要她,我這一輩子連個女人碰都沒碰過,更別說從女人身上嘗到甜頭了。
在我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我媽就去世了。我媽的去世讓我們家陷入了巨大的困境。她活著時,家里的五畝薄地還有人作務(wù),雞鴨豬驢還有人喂養(yǎng),最基本的一天兩頓飯還有人做。可她一走,我拖著一條跛腿,地沒法種了,趕著驢耕地,驢走得快,我干脆跟不上驢,一早上只能耕一耱?qū)挕F浯?,那些餓死鬼轉(zhuǎn)世的豬啊雞啊,沒人喂養(yǎng)了,不是被賊偷,就是餓的鉆進(jìn)廂房吃糧食。而我的媳婦,李狗蛋的妹妹李彩菊,她不聞不問睡在炕上,懶得幾乎快要死掉了,懶得只差給她喂飯吃了,懶得用我初中文化程度的水平根本沒法形容了。剛開始懶還可以,有我媽在,她一手操勞,把飯做好,端到眼前,好言好語伺候著吃。我媽一來脾氣好,二來害怕她不跟我了??晌覌屪吡耍畈示找琅f等著人伺候她,要我做飯,要我填炕,要我喂豬,還動不動罵我跛子,窮鬼命,給她一盒擦臉油也買不起,罵我是村子里最窩囊的男人,最沒本事的男人,還不及馬三寶。我說我是跛子,你哥是獨(dú)眼龍,豬笑老鴰哇,一般黑。她突然一甩手,一碗清湯寡水的漿水面直接砸到我頭上,我撿掉頭發(fā)里的面條,拾起沒有摔碎的碗。我不想跟她一般見識,我也懶得理她。我回到了廂房,像一只老鼠一樣窩進(jìn)了被子里。聽她在隔壁破口大罵,你個慫包,屁事都干不了,我真是受夠了……
然而,我媽去世后的翻過年,二月里唱牛皮燈影戲時,李彩菊真的受夠了,失蹤了。
當(dāng)我心里哼著秦腔從戲場回到家時,一年四季躺在被窩里的李彩菊不見了。我去廁所找,沒人,去隔壁鄰居家找,沒人,又返回戲場找,還是沒人。我站在村頭的土臺上大喊,李彩菊,李彩菊,趕緊回來!你死到哪呢!村子里除了稀里嘩啦的鑼鼓聲和秦腔聲,就是我的叫喊聲,在灰不溜秋的屋頂上四處飄蕩。我從下午一直找到半夜,還是沒有李彩菊的影子。我回到家,李彩菊的東西都在,只有身份證不見了。雖然她平時那副德行我也覺得有她沒她當(dāng)媳婦都一樣,但當(dāng)她消失了時,我心里還是空落落的。
連夜,我去她的娘家找,也沒人。我姐夫,也就是李彩菊的哥,揉著一只瞎眼,說,你打她了沒?我是敢打她的人嗎?你罵她了沒?我倒是天天挨她的罵。那你說人呢?我這不問你啊。我姐坐在炕沿上,眼圈里飄著淚花兒。我本來想說,李狗蛋,姐夫,你妹妹失蹤了,我要把我姐帶回去,啥時候你妹妹來了,我就把她送給你。可我一看橫七豎八睡在炕上的一窩四個侄女,我還是把這句話咽進(jìn)了肚子。
李彩菊是徹底失蹤了。兩天以后,我才知道那個牛皮燈影戲班子里的一個壯小伙也失蹤了。不用說,那個小伙哄跑了我的媳婦。我真是一個慫包,連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我提著鐵锨找戲班子,他們先我一步離村走了。我去找麻子臉馬媒婆,向她討要人,誰讓她吃了我家三十個雞蛋,二斤白糖,十斤肥豬油,結(jié)果她提著舀糞馬勺把我趕了出來,還罵我驢不行了不要怨鞍子,人沒球本事了不要怪別人。
后來,我覺得我在這個村里已經(jīng)沒法活人了。我便趁著夜色進(jìn)了城。
5
我拉上窗簾,躺在床板上。屋子里黑透了。我就覺得越黑越好。黑了我就不用擔(dān)心不用恐懼了。黑了,我就和其他人一樣了,穿的再好,吃的再好,都沒啥區(qū)別了。也不用想這操蛋的生活和雞巴的未來了。
最近晚上沒有活,上線發(fā)信息說,讓我歇一段時間,查的緊,先不貼。趁著空閑,我便從原先租住的地方搬到了官墻里,一是這里是地下室,便宜,再一個這里巷深人雜,我還能躲著點(diǎn),免得派出所三天兩頭查身份證、暫住證。我不知道為什么這里叫官墻里,我一個鄉(xiāng)里來的人,怎么能搞清這些深奧的問題。我只知道這里是一片很大的城中村,巷子七拐八彎,人鉆進(jìn)去,直接能走暈。巷子的邊上,是一排很高的監(jiān)獄的圍墻,上面安裝著鐵絲網(wǎng),兩頭是崗哨。水泥粉過的墻壁上,寫滿了辦證貸款、賣煤送氣、槍支迷藥、二手車竊聽卡等等,亂七八糟的廣告,當(dāng)然還有我曾貼上的幾張包小姐的廣告。每次黃昏和夜晚路過,看到我親手所貼的廣告,顯眼的爬在墻上,勾引著過往的人的眼珠,我的心里就莫名的一種激動,一陣溫暖,我覺得我跟這個城市還是有瓜葛的,我在這里并不是活的悄無聲息。至于墻里面,我就了解的不多了。畢竟我還沒進(jìn)過監(jiān)獄,我只迷迷糊糊聽說這所監(jiān)獄里大多羈押著一些貪官污吏。看著高聳的墻壁,我默默想,要是這監(jiān)獄多修幾所,該多好,把狗日的貪污犯全部押進(jìn)來,就不禍害百姓了。endprint
我把被子鋪到腰下,這樣躺著舒服了很多。我從枕頭邊拿起褲衩,湊到鼻子跟前聞聞,一股洗衣粉的清香瞬間鉆滿了鼻孔,我甚至還聞到了一縷女人的體香。我閉著眼,享受著這縹緲的香味,讓人魂飛魄散的香味。
當(dāng)我正沉醉在這快感中時,房門——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被敲響了。我趕緊抽出手,把褲衩塞到枕頭底下,一邊站起身,一邊詛咒敲門的人的祖宗八輩子,在這節(jié)骨眼掃人的興。誰?我,開一下門。一個女人的聲音,很陌生。
我一愣,渾身打了個激靈,拉開劃銷。門開了,一個穿豹紋長袖的女人立在門口。我站到門邊,滿臉通紅,像火烤一般,尷尬得不知所措??梢赃M(jìn)去嗎?哦,可以可以。女人進(jìn)了屋,被屋子里的黑一瞬間裹住了。
怎么不開燈?我趕緊打開燈。屋子瞬間亮了。亮的有點(diǎn)刺眼,有點(diǎn)讓人心慌。借著慘白的燈光,我看清了這個女人正是紅褲衩的女主人。她用手縷著額前的一撮卷發(fā),左邊的嘴角微微上揚(yáng),帶著一朵不肖的笑。
我把被子卷起來,在沒有褥子只鋪著一張舊床單的硬床板上,墊了一張印滿治療性病廣告的廢紙,讓她坐。她走過來,從衣兜里摸出一盒煙,翹著蘭花指,在煙盒底子一彈,跳出一根煙,她一抽,遞給我。我被女人這瀟灑的動作迷住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女人才是香煙真正的主人,就像口紅、耳環(huán)是女人的專屬一樣。男人抽煙再灑脫,都是一副粗糙呆板樣。她看我沒反應(yīng)過來,問道,抽不?我連忙舉起手說,不抽,不抽,抽不住煙的。其實(shí)小時候,我是用作業(yè)本圈著樹葉甚至驢糞當(dāng)紙煙抽過的,但自從我的腿跛了以后,我就不抽煙了,到了現(xiàn)在,因?yàn)榻?jīng)久不吸,我一聞到煙味就嗓子干、癢。
不抽煙的男人不多啊。她把長毛衣包住的一顆肥碩的屁股擺到床沿上,坐穩(wěn),我的床吱唔響了一聲,像第一次聞到女人肉香后的一聲感嘆:你這屋子夠黑,跟地下室一樣。
這本來就是個地下室,你看,連扇窗戶都沒,不過黑點(diǎn)好。我靠在屋子惟一的一把椅背上。我有些緊張,腿肚子微微抖著,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近和一個女人說話了,再說,她莫名其妙的到我房子來,我都搞不清她有何貴干。
你搬過來不久吧?她撅著豐厚猩紅的嘴唇,使勁抽了一口煙,然后深深吸下去,過了好久,好久,兩縷灰白的煙才從鼻子里冒出來。我第一次覺得女人抽煙可以美的讓人心驚肉跳,為什么我就沒有在光明路的那些女人身上發(fā)現(xiàn)這種無法修飾的美呢?
不多日子。煙,游絲一般,鉆進(jìn)了我的鼻孔,我感到頭腦一清醒,但緊接著,嗓子就開始干癢了。我咳嗽了一聲。
你干什么工作?她把煙灰彈到了地上,攜帶著一?;鹦?,火一明,再一明,滅了。
臨時工,有什么活接什么。我又咳嗽了一聲,使勁咽了咽唾沫。我上夜班,上的晚,回得也晚,白天基本睡覺。我突然意識到她沒有問我這些問題,但我不由自主說溜了嘴。
夜班那很辛苦的。
不辛苦,我覺得上夜班,晚上干活心里踏實(shí)。或許是對她的到來略有習(xí)慣了,我的小腿也不抖了。我想我應(yīng)該膽大些,我一個大男人,有什么怕她的,又不是母老虎。你干什么工作?我試探性地問。
跟你一樣了,臨時工,有時候也上夜班。她彎下腰,在地上研滅煙頭。一起身的時候,我突然從她略顯寬松的領(lǐng)口看到了一對白花花的奶,像一對兔子,在青草里跳了一下。我的心立馬蹦到了嗓子口,連架在喉嚨的唾沫也塞住了。
我的心在嗓子眼跳著,我明顯聽到了撲騰撲騰的心跳聲,我不知道她聽見沒有。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女人盯著明晃晃的門口。我們沉默了一會,我最終鼓足勇氣問了一句我最想問的話,你找我有啥事?
取褲衩,你沒扔吧?她突然笑著說。我一愣,心撲通一聲,掉進(jìn)了心窩。她是來取褲衩的,看來她沒有忘,幸虧我沒有扔。不過一個女人至少擁有五六條甚至數(shù)十條褲衩,何必對一條臟褲衩念念不忘呢?我想不明白,就如同,我想不明白,一天過著慈禧老佛爺一樣的生活的我媳婦,為什么就跑了呢。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我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從枕頭底下摸出那條褲衩交給她的,我只記得我通紅著臉,再一次像火烤一般,尷尬得真想抓墻。我不知道女人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我本來想說扔了,但我總是心不由己。當(dāng)女人看到褲衩洗的干干凈凈,說了句感謝的話。隨后我就迷迷糊糊了,我莫名其妙洗一個陌生女人的褲衩,又當(dāng)著她的面從枕頭底下摸出來,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讓人不知所措的事了。而這種不知所措,就導(dǎo)致我迷迷糊糊,像喝醉了酒一樣。
我想不起后面我跟那個女人聊了什么,反正亂七八槽,我記不清了。我的頭腦里一次次飄過那性感的紅褲衩,一次次跳過那對白花花的奶。我只記得她臨走時笑著說,你是一個有意思的人,歡迎上三樓去玩。她的聲音跟她的奶一樣,聽著讓人舒服極了。
6
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活了。城里四處安裝上了監(jiān)控。三百六十度的探頭全天候掃視著馬路,聽說一個大房子里專門招聘了一堆人,對著電腦監(jiān)視著小偷小摸的、打架斗毆的、上訪鬧事的,當(dāng)然還有像我一樣胡亂張貼非法小廣告的。一旦發(fā)現(xiàn),警報(bào)一響,那些戴大沿帽的幽靈一樣就冒出來,抓個現(xiàn)行。聽著都讓人心里涼森森的。
剛開始,我對貼這種小廣告不以為然,但現(xiàn)在,或許是我慢慢聽說了貼這類廣告是違法的,也或許是到處都有了監(jiān)控,我開始有些擔(dān)心和恐慌,晚上走在路上,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尤其一聽到警報(bào)哇嘔哇嘔響,我的跛腿也就抖了起來,尿珠子也滴滴答答出來了。
我越來越膽小了。我像一只藏在洞里的老鼠,開始對腳步聲、貓叫聲過敏起來。
又是一個黃昏。我蹲在門口,數(shù)著對面水泥樁上的麻雀。八只、九只、十只……好像沒有那么多,只有六只。它們跟我一樣,亂蓬蓬的羽毛,纖瘦露筋的手指,還有空洞洞的眼神,望著翻墻而來的夜色,步步逼來。
三樓的女人又開始洗褲衩了。這次,是黑色純棉的。水滴,有氣無力地落到了我眼前的地上。干燥的泥土,開出了一溜黑褐色的花。女人約我去她屋子坐會,我緊張,沒敢去。
其實(shí)不是我害怕她。而是我心里還裝著另外一件事。我這人心眼小,什么事都要在心里窩好久,反復(fù)揣摩,掂量,干脆放不下。就像當(dāng)時我媳婦失蹤了,我連續(xù)三天三夜沒合眼,一直尋思著事件的前因后果,最后想得我頭疼欲裂,白了一撮頭發(fā),才慢慢轉(zhuǎn)移了注意力。這事要擱我們村馬球身上,他早忘得一干二凈了,他還恨不得讓自己的女人早點(diǎn)失蹤呢。可我不一樣啊。endprint
前幾天,我回了一趟家。村里干部打電話說村子里要搞開發(fā),全村要拆遷掉,硬任務(wù),沒商量的余地。工程隊(duì)正測量核算我家的房屋面積,進(jìn)行估算賠償,讓我回去看看情況。村子里我也沒有什么親戚,這是我離開這么久,接到的第一個村里的電話。
我一早就搭了回村的班車。車上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都跟我一樣,是在城里混日子的,渾身散發(fā)著一股我熟悉到骨髓里的炕土味。他們打著盹,一臉疲憊。
山路走了一個多小時,就都村口了。村子在溝口,橫臥著。離開村莊也沒有多長的時日,看著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一股從未有過的陌生竟然涌上了我的心頭。背山,還是那座山,長滿杏樹、刺槐,我常年撿柴放驢的地方。村莊,還是那座村莊,七八十戶人,你推我桑的擠在一起,我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村里晃蕩,我在尋找一個沒有跛腳的少年。棉線一樣細(xì)弱的河,還是那根河,小時候河大水深我游泳捉魚,結(jié)婚后水小多了我飲驢擔(dān)水。一切似乎都沒有變,還是曾經(jīng)祖祖輩輩留下來的灰暗和破舊??晌业男睦餅槭裁从X得生我養(yǎng)我的這片地方突然變得很遙遠(yuǎn),我不是一個心細(xì)的人,也懶得思考,這樣的疑惑,陰云一樣,罩著我。
進(jìn)村走不遠(yuǎn),路邊上停著好幾臺鏟車和壓路機(jī),還有一些牌子、帳篷,堆在一起。路上撒了一道很粗的白灰線??磥泶遄诱娴囊鸬袅?。
我的房子在村子中間,三間瓦房,兩間偏房,一圈土院。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我的家,像一頭蒼老的毛驢,靜靜地窩在土堆里,我的眼窩子熱乎乎的,想到我這些年來不如意的生活,想起我受了一輩子罪沒想一天福早早死了的媽,想著我那狠心跑掉的女人,淚花兒就漂在了眼窩里。
大門鎖著,還是那把我媽摸了一輩子的黑鎖,鎖面糊滿了灰塵和泥巴,鎖眼里生著紅銹。開門,院子里倒沒有長草,只是灑滿了娃娃們隔墻扔進(jìn)來的石頭、玉米桿、驢糞蛋。驢圈的半面墻塌了,驢在我媳婦失蹤以后我就便宜處理了。
堂屋的門還是鎖著,鎖子上纏著一截我媽綁上去的紅棉線。線舊了,紅色掉了,粘著一粒鳥糞。我撥掉鳥糞,打開鎖,推開門。一股巨大的陰冷混合著灰塵迎面撲來,在我臉上狠狠扇了幾巴掌。緊接著是圈了好久的黑暗如同野獸沖出來,差點(diǎn)把我撞翻在地。我一腳踏進(jìn)門檻,屋子里就轟隆隆響成了一鍋粥。頂棚像地震一樣,椅子上的碗摔了,面柜的蓋子翻了,桌上的祖先靈牌倒了,墻上的中堂掉了,地上的水壺碎了,墻角的磚頭跌下來了……是老鼠,已經(jīng)在這里安居樂業(yè)生兒養(yǎng)女衣食無憂醉生夢死如若活在人間天堂的幾百只老鼠,被我打擾了。它們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被我推開門的一瞬間攪亂了。在我回來之前,它們在桌子上打鬧戲耍,它們在墻壁上鍛煉身體,它們躺在面柜里吃香喝辣,它們在大炕上練兵廝殺,它們在被窩里做愛睡覺……它們把我的房子活成了它們的家園。
我站在屋里,被眼前的景象驚得一身雞皮疙瘩,我拼命地大喊幾聲,擺著巴掌,跺著腳板。受到突如其來驚嚇的老鼠進(jìn)洞的進(jìn)洞,上梁的上梁,躲藏的躲藏。我原本醞釀了一路的懷念之情,被這些雀占鳩巢的老鼠攪擾的沒有一點(diǎn)心思了。我打開窗扇,有些銹住的老桃木窗戶吱唔一聲。我還沒來得及收回手,四五只毛沒長出的老鼠,掉在了我的手背上,落在了窗臺,我嚇得一聲尖叫,心差點(diǎn)碎成了幾片。掉在窗臺上的幾只小老鼠,像一窩多胞胎,皮膚黝紅,露著青藍(lán)的血管,閉著眼睛,扭動著讓人作嘔的身子,支支吾吾叫著。我找了一根木棍,一只只把它們撥到鐵锨里,端到院子中間倒下。它們像光屁股的嬰兒,翻來滾去,哭喊著。
我提著棍子,在屋子里胡亂敲打著,幾只有了年齡的老鼠,從墻頂伸出腦袋,睜著滴溜溜的眼睛,瞪著我,滿眼的怒氣,似乎我是外來者和闖入者,侵略了它們的家園似的。我朝墻頂把棍子扔過去,罵了句——滾你媽的蛋。那幾只老鼠一縮頭,回罵了一句,溜了。
我扶正了先人的靈牌,靈牌上站著幾根老鼠毛,我揭開面柜蓋子,蓋子上一層密密實(shí)實(shí)的老鼠糞,柜子里我走時吃剩的白面被老鼠吃的空空如也,木柜也被咬的千瘡百孔,破爛不堪。我提起被子,棉被被咬成了一包渣,印滿了黃兮兮的老鼠尿漬和精液,再一提,又是幾只沒長毛的老鼠仔,掉到了炕上,我直接甩起跛腳,將幾只老鼠踢到了門口,直踢得灰塵和老鼠糞亂飛,幾只老鼠仔地上粉身碎骨,鼻孔嘴角流血,先是疼得撕心裂肺嚎啕大哭,隨后就奄奄一息悄無聲息了?;蛟S是聽到了哭聲,一只皮毛油亮、體態(tài)豐碩的老鼠翹著五寸長的胡須,血紅著眼珠子,大搖大擺從墻洞里走出來,朝我步步逼來。那架勢好像我弄死它的子女,它要跟我決一死戰(zhàn)也弄死我一樣。它吐著粗氣,眼珠子紅的快要滴血了,幾顆鋒利的門牙磨得閃閃發(fā)光,拖著二尺長的尾巴。它步步緊逼。我握緊木棍,屏住呼吸。我掃視屋內(nèi),所有的老鼠又出來了,梁上站的,洞口蹲的,墻上爬的,桌上跳的,地上跑的……它們聲勢浩大,它們咬牙切齒,它們吶喊助威,它們摩拳擦掌,它們咄咄逼人,它們要把我置之死地而后快……
那只老鼠沖過來,我掄起棍,掃過去,它一跳,躲開。我再一掃,它一個筋斗,翻開。半蹲在炕沿上,我舉棍直戳它命門,它紅眼珠閃出一道寒光,奮力一跳,利爪抓住了棍頭。我一摔,它用門牙摳住了木頭。我心里一驚,舉棍朝墻上甩去,想把它在墻上摔個腦漿迸裂。我沒料到,它竟然向前一躥,沿著棍朝我手上沖了過來,殺氣騰騰。而四周的老鼠也向我包圍而來,我虛汗冒出額頭,立馬丟掉棍子,心慌意亂,奪門而出。敗下陣來,落荒而逃。
我聽見老鼠們齊聲罵道——滾你媽的蛋,想占我們的地盤,沒門!罵完之后,就是鼓掌狂笑,笑聲震得三間瓦房都在顫抖。
算了吧。我斗不過它們。人走茶涼。物是人非??磥磉@片地方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就算我把它們趕出去,它們還會反撲過來,把我趕走,甚至為了報(bào)仇,把我活活咬死,生吞活剝了。再說,這屋子,這院子,也快拆掉了。就算我趕跑了這些老鼠,還會有另外一些老鼠開著挖機(jī)鏟車又會占領(lǐng)這塊地方,把我趕走。
我把院子里早已死掉的幾只老鼠仔尸體端到門外,用鐵锨掏了一個坑,埋了。我以前從來沒有害怕過老鼠,我經(jīng)常提著老鼠尾巴玩耍。有一次,在水缸里捉住一只老鼠,玩弄了半天,在身上澆上煤油,一點(diǎn)火,看它在缸里瘋跑,像一團(tuán)滾動的火球,太好玩了。而這一次,我從心底里害怕了,我被那眼神那牙齒那陣勢差點(diǎn)嚇得魂飛魄散。還記得以前的老鼠,見到人就沒命似的逃了,現(xiàn)在的老鼠竟然光天化日朗朗晴空下跟人搶人地盤跟人作對,甚至要弄死人。什么世道??!endprint
我鎖上門。去了村長家,領(lǐng)了我的補(bǔ)償款。或許是我窮慣了,我覺得這筆錢實(shí)在是太多了,多的我都不好意思拿了,甚至沒地方裝了。
村里人都圍在村長家院子,七嘴八舌的說著話。我蹲在墻角的人后面。聽了半天,才聽明白,這里被一個老板買下了,準(zhǔn)備開發(fā)成了一個避暑山莊,將來讓城里人來納涼消夏,讓領(lǐng)導(dǎo)度蜜月包小三。我撥拉著一直斷腿的螞蟻,心想,這個老板得有多少錢啊。他指甲縫里隨便撒一點(diǎn),估計(jì)我都能過一輩子了。
我把螞蟻挑在指頭上,心里還是有一窩老鼠上跳下竄。人們揣著錢,開始嘻嘻哈哈,議論著拿上這些錢,進(jìn)城做生意、拉架子車、進(jìn)工地扛水泥抱磚、找小妞、玩女人的事。他們真是不知道活在城里的難處,就這點(diǎn)錢,進(jìn)城了哭都來不及,一個個懶漢,真是高興的太早了。我這么想著。突然有人說,還是馬寶兒有先見之明,早知道房要拆,媳婦一跑,就進(jìn)城了,人家現(xiàn)在不但在城里扎穩(wěn)了腳跟,還當(dāng)上了小老板。人們稀里嘩啦笑了,笑聲里充滿了嘲諷、挑逗、麻木、空洞。他們一個個朝我喊著馬老板,馬老板。我在這里已經(jīng)呆不住了,我起身,拍拍屁股,離開了人群。
我就離開了不到兩年時間,為什么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一下子顯得如此勢利俗氣。再也不是以前憨厚、溫情的模樣了。是我變了?還是他們變了?我不知道。
在村口,我遇見了比我小兩歲的瘋子馬三寶。他穿著一件滿是窟窿和污垢的破襯衣,
拖著一條破了襠的青褲子,蓬亂的頭發(fā)上粘著麥草,瘦骨嶙峋,哆哆嗦嗦朝我跑來。寶兒哥——他遠(yuǎn)遠(yuǎn)朝我揮著手。他打小就叫我寶兒哥,瘋了之后還是叫我寶兒哥。這是我回村來惟一感覺到?jīng)]有變的,還是熟悉的三寶的聲音,親切,溫暖,有些口吃。他跑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吊著兩根長長的鼻涕,漆黑的臉上掛著笑容,含含糊糊的說,你,你不見了,想,想,想你了。
我的心頭一熱,一口唾沫卡在了喉嚨。我的心里一陣莫名的難過。我握住他的手,看著他渾濁的眼神,不知道該說什么。三寶口水流在下巴上,我伸出手替他擦掉。他小時候沒瘋之前,可是個可愛干凈的孩子啊。多年以后,我的小伙伴,成了這個樣子。
我看見三寶干裂的眼眶里流出了眼淚。他渾身抖動著,使勁握了握我的手。
我忘了我們站了有多久。臨走時,我掏出一百元拆遷款塞到了三寶手里。我知道他無家可歸,也沒有一分錢,他經(jīng)常餓著肚子,睡在大場里的麥草堆中。我從身上解下鑰匙,遞給三寶。他捏上,干瘦的手也在抖動。我說,這是大門和堂屋的鑰匙,房子快拆了,你到我房里住幾天算幾天,外面草堆里冷得很,堂屋里老鼠多,你睡到廂房里,最小的這個鑰匙,是廂房門的。三寶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真的不像一個瘋子啊。
我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一回頭,還看見三寶站在村口,舉著手朝我再見。我抹著眼淚轉(zhuǎn)過了頭。
再見了!我的村莊。再見了!我的鄉(xiāng)親。再見了!我入土為安的媽媽,為我遮風(fēng)擋雨的老屋。再見了!我的好兄弟三寶。我不知道我這一輩還有沒有機(jī)會再回到我的村莊,我不知道失去了故土的鄉(xiāng)親將如何安頓余生,我不知道被刨平了墳頭的媽媽看不到跛兒子會不會坐在村頭杏樹下迎風(fēng)而哭,我不知道我的老屋將以什么樣的方式從大地上消失,我不知道人們都離去后三寶該何去何從……
我抹著眼淚,告別了村莊。
7
女人從樓上下來,驚飛了水泥樁上的麻雀。
女人走到我跟前,我沒有抬頭。她用擦得能照出人影的高跟鞋尖蹭了蹭我的腳。說,幫我個忙,行不?她濕漉漉的手垂在我眼前,修長的手指微微泛紅,一滴水從指尖上滑落,掉在了我的鞋上。我不知道她拿去自己的褲衩之后會怎么想我。覺得我是流氓?是有心人?是怪人?是內(nèi)心猥瑣的人?我不知道。睡在干硬的床板上,我總是想起她,那像鄉(xiāng)村滿月一樣的臉,那如同一對白鴿的乳房。有些時候,我站在窗前,把窗簾揭開一角,靜靜地看著樓梯口,希望她從上面走下來,讓我瞅一眼。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但這樣的機(jī)會很少,她要么幾天不回來,要么整天不出門。我站在窗前,無聊地打發(fā)著白天的光陰,直到腳站麻了,便失望地栽倒在床上,胡思亂想。
當(dāng)女人到我跟前時,我倒有些窘迫、有些害怕、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想幫嗎?
想,沒有,想幫。我有些語無倫次,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然后紅著臉抬起頭看她。她的身影罩在了我身上。我從影子里聞到了一股香味。我咳嗽兩聲,故作鎮(zhèn)靜地站起來。我不能讓她看出我的尷尬和羞怯。
其實(shí)也簡單,幫我修個東西。她對著我笑了笑,翹起下巴指了一下樓梯,示意我上樓。
住慣了地下室,也習(xí)慣了卑微渺小的貼著地皮的生活。一上三樓,就覺得好高,看樓下,有些暈乎。奶奶的,看來我一個鄉(xiāng)里人,天生就是住塌房爛院地下室的命。我立馬打消了掙點(diǎn)錢搬到二樓的想法,覺得以后還是在鄉(xiāng)下蓋一面新磚房住著踏實(shí)些,可再一想,村子都被拆掉了,就像一棵樹把根拔斷了,一窩老鼠把窩端了,還哪有什么家啊。
我揣著一堆惆悵跟著女人進(jìn)了她的屋子。她也拉著窗簾,屋里有些暗。她讓我坐在沙發(fā)上,給我倒了一杯水。其實(shí)我不渴,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有端起水假裝很渴。這是我進(jìn)城來第一次進(jìn)別人的屋子,還是一個女人的屋子,我覺得我的手腳沒地方安放,顯得那么多余。女人進(jìn)套間的臥室里去了。我掃了一圈屋子,屋子收拾的特別整齊。對面方桌上是一臺液晶電視,兩邊擺著幾幅她的大照片,她在照片笑著。墻上是貼上去的花,好看極了。窗簾是天藍(lán)色的,映得屋子里也微微發(fā)藍(lán)。
女人從臥室里拿出了一個插線板。指著說,冒火,早上燒水,差點(diǎn)把我電死了。
我接過來,用改錐打開蓋子,一查看,是零火線挨上了,短路。這樣的事對我來說簡單極了,我爸死得早,家里架電線、安燈泡、修電視,都是我自己搗鼓弄,慢慢就自學(xué)成才了。到后來我十幾歲時自己安電貓,在玉米架下盤一圈鐵絲,打老鼠,收獲不少。直到有一次我半夜起來撒尿,忘了電貓,站在玉米架下一泡尿剛?cè)龀?,一股電通過尿液直接將我擊翻在地,幸好倒在了半片木板上,要不我早沒了小命。雖然從那以后我媽不讓我動電了,但我還是偷偷摸摸倒弄一點(diǎn)小電器啥的。endprint
很快插線板就修好了。這對我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我剛把最后一顆螺絲放進(jìn)螺絲眼里,坐在旁邊翻手機(jī)的女人突然問了句,你為什么留著我的褲衩?
我一驚,手一抖,那顆螺絲掉到了地上。我趕忙放下插線板和改錐,彎下腰在地上找。女人也放下手機(jī)起來找。螺絲在沙發(fā)底下,我跪在地上,伸手摸,夠不著。女人從門后取來笤帚,說,我來吧。她彎下腰,我站起身時,正好看到了她因彎腰衣服牽上去露出的巴掌寬的一截腰,皮膚那么白,那么細(xì)膩,白的有些讓人眼花繚亂,細(xì)的像我母親送給我媳婦的那枚玉鐲子。我真想伸出手摸一摸,我都好久好久沒動過女人了,我的心里像貓爪一樣,我想摸摸她的肉到底有多綿滑,到底跟我媳婦的有什么區(qū)別。我的唾沫在舌根下打轉(zhuǎn)。
女人起身,把螺絲交給了我。我接住,小心翼翼的安上,擰緊。
好了,你試試看。我出了一口氣。
謝謝,還是身邊有個男人好。她笑了一個。進(jìn)臥室放了插線板。我起身告辭。她從臥室出來,說,先別急著走啊,還沒感謝你呢。不用謝的,一點(diǎn)點(diǎn)小事。來來來,不要走,再坐會,反正也沒事干,說會話吧。
我向來沒有拒絕女人的勇氣。兩條腿軟嗒嗒的落在了沙發(fā)上。女人從柜子里摸出一箱啤酒。麻利的打開。一人一罐。
來,碰一個。她舉起一罐啤酒。
我上頭,不小心就醉了。我們鄉(xiāng)下平時很少喝啤酒,除非六月天,一般都是八元一瓶的本地產(chǎn)白酒。吵吵嚷嚷,面紅耳赤的劃拳喝,喝的嘔天吐地。但我很少摻和到人堆里喝酒去,一個是量本來不行,再一個我是個跛子,本來就矮人一截子,他們二勁一上來不分老小總是拿我開玩笑。啤酒,我就更不喜歡了,說甜不甜,說辣不辣,跟個馬尿一樣,喝多了只有肚子脹。
一個大男人,還害怕醉,來,少喝點(diǎn),不會讓你醉的。
我只好舉起啤酒罐,跟她碰了一下。抿著嘴喝了一小口。我竟然發(fā)現(xiàn)啤酒并不是我記憶中的那么難喝。一股淡淡的酒香,伴著微微的辣,滑過喉嚨的那一瞬間,實(shí)在是太舒服了。尤其是啤酒沫子在口腔里破碎的那種感覺,簡直太美妙了。
我舉起啤酒罐,敬了她一個。
人一喝酒,多大的隔閡都就消融了。像面和水,一進(jìn)鍋,就自然成了漿糊。我這人量差,但酒一喝起,就話多,可能真是酒壯慫人膽吧。女人也挺豪爽,碰四五下一罐酒大半就下去了。我那跑掉的媳婦除了懶,好像就沒這風(fēng)度,我們村的那些女人,也好像都沒這風(fēng)度,她們看見酒一邊罵男人一邊捂著嘴就躲了。同樣是女人,差距怎么就這么大呢。
我用手背揩掉嘴唇上的啤酒沫。說,你的房子比我的大多了。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我說了一句廢話。
一個人住,夠了。女人又從紙箱里掏出兩罐啤酒,擺在茶幾上。其實(shí)一個人住小點(diǎn),緊湊,暖和,我是湊活著住,說不準(zhǔn)哪天又搬走了。女人用食指一摳,拉環(huán)砰一聲裂開,一縷白煙從黑洞洞的酒罐里裊裊升起。
我好像喝了三罐吧,頭開始有點(diǎn)暈暈乎乎。你沒結(jié)婚?我冒昧地問了一句。
結(jié)了。
那怎么一個人住?
男人死了。
死了!我脖子一涼,差點(diǎn)被一口啤酒嗆住。
跟一個小婊子跑了,卷走了我這些年掙得所有的錢。女人舉起啤酒罐,搖了搖,啤酒在罐子里發(fā)出了晃蕩聲。我以前辦印刷廠,不太大,但錢還是能掙一點(diǎn),那個男人在我創(chuàng)業(yè)最困難的時候幫過我,后來追我,我就答應(yīng)了,那時候覺得他人還不錯,老實(shí),勤快,會體貼人,可誰知道呢,看走眼了,后來他偷偷摸摸跟我公司的一個會計(jì)好上了,真是知人知面難知心。女人一臉平靜的說著,好像再說別人的事一樣。不過也沒什么,證也沒領(lǐng),算不上夫妻,就是搭了個對子而已。我沒有想到女人會推心置腹地說她的私事,我有些驚訝,有些懊惱剛才問了不該問的話??稍僖豢此届o如水的臉,我覺得我多慮了。
你呢?怎么身邊也沒個女人?女人朝我瞟了一眼,笑著問。
也跟人跑了,打光棍呢。雖然我們那里人都知道我的媳婦跟人跑了,但平時在人面前,我總是羞于啟齒說這件事,因?yàn)檫@讓我們兩換親的婚事嚴(yán)重蒙羞??膳藛枺乙簿驼f了,人家連自己的家丑都敢揚(yáng),我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呢。
呵,還真讓我們湊齊了,都是天涯淪落人啊。女人說,來,干一個,都是他媽浮云,多掙錢,把自己過好才是真理。
干,說的好,說出了我的心聲。我真的是喝多了,頭里面像攪漿糊,顯得粘稠混亂,眼睛看什么都在旋轉(zhuǎn)。
女人站起身,脫了外套。她的身材真好,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尤其是那胸,撐著薄薄的衣衫,像蒸開花了的兩個饅頭,看著都想抓起來啃兩口。哪像我媳婦,直接跟個水桶一樣,一溜兒灌到底,也沒個凸凹。
看什么呢?女人笑著問。我一愣,趕緊從她那豐碩的胸上收回了眼珠,咽了一口唾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想女人了?不要害羞,一個大老爺們,看你那樣。
我的臉紅透了,像搭在火上烤一樣,燙的不行?;蛟S是我真的上臉了,或許是女人戳中了我的心思,或許都有。
我低著頭,看著我撇在一邊的跛腿。不好意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男人想女人,正常,就跟吃飯喝水一樣。
我摸了摸臉,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下來給你介紹一個女人,敗敗火。
我的心里一癢,像一只毛茸茸的老鼠輕輕跑了出來。
8
終于有活干了。
前段時間貼廣告掙得一點(diǎn)都花完了,我只好從那筆補(bǔ)償款里摸了一點(diǎn)用著。我想我一輩子沒啥指靠了,無兒無家,這點(diǎn)錢以后就是我養(yǎng)老送終的親兒子了。我算看透了,
人這一輩子,沒有比錢更能靠得住的東西??肯眿D,媳婦也老的不能動彈了,何況媳婦會跑??績鹤樱瑑鹤永鲜菍に贾涂绽献?,最后一無用處時趕掉。所以當(dāng)我從里面每抽出一張時,我的肉像割了一片,疼得想叫。
我躺在床上尋思著那天后來我們說了什么,我又是從女人房子怎么出來的時,電話抽筋一樣抖了一陣,一短信,上線發(fā)來的。前段時間貼上的廣告全被社區(qū)大媽和清潔工弄掉了,要重新貼,不過這次得謹(jǐn)慎。我咒罵著那些該死的大媽和清潔工,我辛辛苦苦不睡覺貼上去,你們竟然手癢給我剝了,可轉(zhuǎn)念又一想,剝的好啊,我貼他們剝,他們剝我貼,我才有活干啊,才能掙錢啊,要不我喝風(fēng)屙屁去,我得感謝他們祖宗十八代才對呢。endprint
為了小心起見,這一次,我是半夜兩點(diǎn)過后出門的。我想著那些看監(jiān)控的人,凌晨一過總該睡覺了吧,又不是機(jī)器人。這么大半夜的,除了流浪漢和我,估計(jì)整座城市都睡著了。我順著民主路東橋頭一張張貼起。我沿著人行道靠馬路邊的那一排銀杏樹走著,貼著。我現(xiàn)在不能像以前一樣大搖大擺大模大樣無所顧忌地貼了。那些永不眨眼的可惡視頻蹲在路口的桿子上,在瞅著我的一舉一動。貼了幾張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一次的廣告印的跟以前有點(diǎn)區(qū)別。顏色更鮮亮了,還多印了兩個衣著更暴露的美女,上下各寫一行字——“新到學(xué)生妹,風(fēng)情又銷魂”,“24小時服務(wù),包您滿意。”我借著樹葉縫隙里漏下來的一縷燈光,看了看廣告,我突然心里一陣莫名的激動,看著那性感撩人的眼神,那呼之欲出的乳房,我的下面立馬撐起了一把傘。
民主路很快貼完了。在路西端,我順便拐進(jìn)了一條巷子。又是一片城中村。這個城市到處都是這擁擠扎堆的城中村,里面裝著雜七雜八的人和事。有雞毛蒜皮,有油鹽醬醋,有打家劫舍,有愛恨情仇,也有生活的沼澤里,跟我一樣的酸甜苦辣。巷道里安靜極了,靜得能聽見房子里的呼嚕聲磨牙聲翻床聲,甚至還能聽見城中村的土皮下,大地的心跳。
我胡亂貼完了那些小廣告就回了。
第二天睡到下午。迷迷糊糊睜開眼,窗戶外面已經(jīng)有些昏暗了。我坐起來,用濕毛巾擦了一把臉。下床,在地上的紙箱里找方便面,都吃完了,只剩一個空箱子。我從褲兜里摸錢,摸出來一張,一看,是一張包小姐廣告。我本來想扔掉廣告,但還是被廣告上衣著暴露的女人勾引住了。我想我貼了這么久廣告了,這小姐到底長什么樣什么味道我還連毛都不知道呢,就像我給別人偷蘋果,偷了那么久,我連蘋果皮都沒嘗過一口,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要不要嘗嘗這味道?我的大腦里第一次冒出了這樣的想法,我心里一抖,我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我又想起了我的媳婦,我不能找別的女人,我不能對不住她。我轉(zhuǎn)念想,我在乎她,誰在乎我?她當(dāng)初跑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想到我?這會我一個人剛在干床板上干著急,她呢,或許早在其它男人床上逍遙快活呢。我何必這么自作多情,這么下賤無知。
我要嘗嘗這味道。就像一個人一輩子吃慣了土雞,總要換換口味嘗嘗洋雞和野雞的味道,才不枉來世一遭,要不死了,閻王爺問起你吃過幾種雞,要說一種還不把他老人家的大牙笑掉。我們村那些媳婦一年四季在跟前不逃跑的男人,有時候進(jìn)城逛,也會偷偷鉆進(jìn)光明路的發(fā)廊按摩店,找個野雞嘗嘗。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打麻將時拿這種事作為談資笑料和一輩子的能耐。我一個在城里好歹也生活了一段時間的人,要是他們知道我連光明路都沒光臨過,還不更加蔑視小瞧我。
現(xiàn)在光明路沒有幾家發(fā)廊按摩店了,剩下的幾家還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呢??晌沂稚夏笾粡埇F(xiàn)成的廣告啊。只要我一個電話,我的燃眉之急和體內(nèi)之火就立馬解決了。我當(dāng)然想起三樓的女人那天喝酒說的給我介紹小姐的事,但我覺得她也就是順口說說,開個玩笑而已,她根本不會為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花那些時間,費(fèi)那個神。所以我是不抱希望的。就算她真的有此美意,可誰知道還是多久以后的事,何況我又不能打電話詢問這事。
我捏著廣告,顫巍巍地?fù)芡穗娫挕?/p>
那邊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很溫柔,也很甜美,像水蜜桃一樣,聽聲音就有讓人咬一口的欲望。不過多少還是讓人感覺有些拿腔捏調(diào),就像水蜜桃,出售前套了袋。她向我介紹了她們小姐的類型和價格,順便像推銷產(chǎn)品一樣兜售著她們的服務(wù)水平和業(yè)務(wù)技能。不過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因?yàn)槲疑钪腥撕团酥g花樣玩得再多,也就那么一回事,萬變不離其宗。所以,我只想用合理的價格包到一個能解我饑渴的小姐,再沒別的。她讓我自己選擇。我說就那個最便宜的,也不要什么技巧,弄得花里胡哨盡是哄錢的。隨后她說不過先生我們的所有服務(wù)都是要預(yù)付一定額的押金。還要押金?對啊,您也知道這個服務(wù)比較特殊,要是不交押金我們怎么保證您確實(shí)需要服務(wù),也怎么保證您享受服務(wù)后拒不付款呢,更怎么保證您不向有關(guān)部門舉報(bào)呢。哦,也是。關(guān)于押金,我是完全理解的,因?yàn)槲以诰频旮傻臅r候,剛一上班人家就讓我交二百元押金,防止我穿著人家的工作服跑掉。好像干啥的都要押金,其實(shí)說白了還是人不信任人了,這狗日的金錢社會,簡直把人弄得跟禽獸一樣。
那你把我的押金拿跑了怎么辦?
先生,這個是不會的,我們公司向來以誠信為本,以顧客至上,我們的業(yè)務(wù)遍及西北五省,要是我們不講誠信,那還怎么生存下去呢,再說,要是我們不講誠信不守規(guī)則,你也可以舉報(bào)啊。
我覺得她說的句句在理。便問,那得押多少錢?
不多,先生,也就兩千元,不過您放心,我們是三星級企業(yè),重質(zhì)量,保安全,講信譽(yù),服務(wù)結(jié)束之后,服務(wù)費(fèi)在押金里扣除掉,其余的錢我們會一分不少的退還給您,您看可以嗎?
這個……這個我要考慮一下,我猶豫著,一邊是雨后春筍一樣的饑渴,一邊是我的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一點(diǎn)家業(yè)。我抓耳撓腮,不是如何是好。
先生,真的很劃算的,一次服務(wù)也就二百元,只要您消費(fèi)一次,就成了我們的終生客戶,今后需要服務(wù)一律享受七點(diǎn)八折的優(yōu)惠,同時,我們還會定期開展一些感恩回饋的活動,讓您免費(fèi)體驗(yàn)新型服務(wù)……
我對這些促銷啊優(yōu)惠啊現(xiàn)在全不感興趣,我的也就一錘子的買賣,哪有以后啊。何況這些促銷優(yōu)惠簡直太小兒科了,我經(jīng)過移動公司門口,他們天天放這廣告,一點(diǎn)都不新鮮。
那先生,您到底是需要不需要?
要還是不要,我的頭腦里有點(diǎn)渾濁。一會是老鼠橫行的屋子,一會是廣告上暴露的性感女人,他們攪和在一起,你推我桑,甚至大打出手,咒罵不停,最后難分上下時,昨晚巷子里那女人銷魂瘋狂的叫床聲彌漫了我的大腦,像煙霧一樣,籠罩了山川草木。一個聲音說,錢沒了還能掙,人生可就這一次,現(xiàn)在不享受,還在等何時?
需要,那就最便宜的那一款吧,打折不?
不好意思,先生,因?yàn)槟袑偈状蜗M(fèi)并且消費(fèi)額度沒有達(dá)到公司規(guī)定,暫不能享受打折優(yōu)惠,先生,請您記下我們的銀行賬號。我找了一支筆,慌慌張張地在一張衛(wèi)生紙上記下了一串號碼。先生,請一定在下午兩點(diǎn)之前將押金打入我們的賬號,以便我們?yōu)槟崆鞍才欧?wù),保證晚八點(diǎn)您的需求。我記下了一串地址,這地址好像我在那見過,也好像確實(shí)存在,看來不假。endprint
事情就這么定下了。我第一次舒展開四肢,像一灘泥漿一樣躺在床板上,我覺得這是我這一輩子做出的最偉大最勇敢的決策,它完全超越了我當(dāng)初丟下一院房子幾畝土地進(jìn)城混的決定。我瞇著眼睛,意淫著晚上的快樂事兒。
中午,我就火燒屁股一樣跑到銀行打上了押金。
9
三樓的女人幾天不見了。自從那天喝過酒之后,就好像再沒有出現(xiàn)過。我還是蹲在地下室的門口,端著一桶泡面吃。這一次,沒有褲衩掉下來,我抬頭望天,天是黃昏臨近時的那種幽藍(lán),像六月鄉(xiāng)下漫山的胡麻花。官墻里依舊人來人往,吵吵鬧鬧。那道監(jiān)獄的高墻還是老樣子,只是墻頂?shù)蔫F絲網(wǎng)上掛著半只紫紅的胸罩,風(fēng)一吹,一根細(xì)長的帶子飄啊飄著。墻里的那些貪官污吏或許還是半死不活的樣子,打發(fā)著高墻圍起來的日光流年,只是聽說,最近又抓了一大撥,放了進(jìn)去。
三樓的那根涼衣裳的鐵絲上掛著幾根從遠(yuǎn)處的高樓縫隙里照過來的陽光,晃晃蕩蕩。
我百無聊賴地打發(fā)著這漫長的下午。我的心上一直有一只眼睛賊亮、皮毛粗糙的老鼠在上跳下竄,讓我心神不寧。
七點(diǎn)一過,我就火急火燎的朝那個地址的方向走去,我舍不得打車,太費(fèi)錢,一起步就是我一頓飯,太不劃算,坐公交車我又搞不清哪一站上哪一站下,害怕坐過頭。我一路上邊打問具體的地方,一邊看著匆匆忙忙滿臉麻木的人群各奔東西。來到這個城市這么久了,可我還是覺得陌生,不習(xí)慣這里高聳入云讓人眩暈的大樓,不習(xí)慣這里車如脫韁的野獸一樣橫沖直闖,不習(xí)慣這里的人情冷漠,不習(xí)慣這里舉目無親的孤獨(dú)……我懷疑是不是我病了,前段時間回家,感覺生我養(yǎng)我的村子陌生了,現(xiàn)在混在城里,卻感覺城市也是如此陌生。我真的出問題了嗎?我搞不明白,我像懸掛在鐵絲網(wǎng)上的那半只胸罩,沒有天空,沒有乳房,就那樣懸著,尷尬地存在著,我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里?
偶爾轉(zhuǎn)念一想,我覺得一個大男人弄得婆婆媽媽,跟個娘們一樣,真不害臊。雖然我是個跛子,但至少是個純正的爺們啊,一個純爺們怎么能憂郁哀傷呢。人一輩子短的跟個屁一樣,響一聲,臭一下,就沒個蹤影了,有的人甚至連臭都來不及就沒有了,還想那么多干什么,何不一天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過。
走了四十分鐘,天完全黑透了。到地方了,是一個很破舊的小區(qū),四處昏暗。我好像經(jīng)過一次,但記不清了。我照著留下的地址開始找樓號。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我懷疑是我走錯了,打問了一下過路的人,確定沒錯,我又找了一遍,還是沒那個單元沒那個門牌號。我上樓,沒有,換一個單元,上樓,還是沒有。我在黑不洞洞的樓道里上來下去,摔了一跤,差點(diǎn)磕掉了門牙。
我吐著嘴里的血沫子,樓下打太極的一個老頭看我上上下下鬼鬼祟祟,還以為要偷東西,一個白鶴亮翅,擺在我眼前,我嚇了一跳。你是干嘛的?大爺,我找四號樓五單元六樓一號。你大爺?shù)?,這小區(qū)哪有什么四號樓,你也不數(shù)數(shù)看,趕快滾。
我立馬倉皇而逃。站在小區(qū)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我數(shù)了一下,確實(shí)只有三棟樓,其他樓就是別的小區(qū)了。我突然意識到事情不對頭,趕緊掏出那張包小姐的廣告,照著上面的電話號碼撥過去,卻聽見了——您好,你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你大爺?shù)尿_子,你們不得好死,你們生的孩子沒有屁眼,你們家人都一針被打成跛子還是兩條腿跛,你們一家老小吃飯噎死喝水嗆死走路摔死,你們死了到閻王殿要上刀山下油鍋開膛破肚電鋸分心睡鐵釘床抱銅火爐,你們被十殿閻君打進(jìn)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你們即使翻身了不是轉(zhuǎn)世成豬狗牛馬就是蛔蟲蒼蠅,不是被殺被宰就是被毒被打……你大爺?shù)尿_子,我的兩千元啊——
我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我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我像我們村馬蛋的女人罵街一樣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著那些該死的騙子。可再狠毒的話,都沒法消解我的憤怒和傷心。我縮在床上,罵著罵著就睡著了。
在夢里,我變成了一只老鼠,我拖著長長的尾巴,在城里的街道上亂跑著,過往的行人用腳踩我的尾巴,提著笤帚朝我的腦袋擊打,他們血口紅牙,他們面如野獸,他們想把我趕出城市。我躲到馬路中間,洶涌而來的車輪又差點(diǎn)把我壓死在了輪胎底下。我渾身疲軟,四肢無力,溜進(jìn)下水道,在臭水和污泥里鉆啊鉆,鉆了好久,終于從一個下水道里鉆出來,出了城,朝我們村搖搖晃晃的爬去。
可還沒到村口,一大群老鼠就黑壓壓地從我家院子沖了過來,它們就是我上次回家時侵占了我的房屋的老鼠,鼠群里還有那幾只被我打死的毛都沒長上來的小老鼠。它們呲著牙,瞪著眼,繃著血紅的皮膚,也沖了過來,它們滿眼仇恨和憤怒,它們來報(bào)仇了。我哆嗦著,一步步后退,它們聲勢浩大,又新增了好幾代老鼠,它們磨刀霍霍,要將我千刀萬剮。它們沖了過來,灰塵漫天,殺聲驚人。我夾著尾巴開始逃跑,跑著跑著,夾著的尾巴落在了后面,緊追不舍的老鼠抓住我的尾巴,又撕又咬,我疼的撕心裂肺、哇哇嚎叫,最后,它們一使勁,直接把我的尾巴揪斷了,它們圍著我的尾巴,狂歡著、叫囂著、慶祝著,然后一點(diǎn)一滴的撕開咬碎,分食了。
趁著它們分食我的尾巴忘了追趕時,我逃走了。我拖著一條帶血的斷尾,在山坡上漫無目的哆哆嗦嗦地爬著,我的身后落下了一道血印,像大地的傷口。我爬過枯黃的草坡,爬過干涸的水溝,爬過荒蕪的農(nóng)田。不知不覺來到了小時候我為了躲避村長鉆進(jìn)去的槐樹林,我來到那棵我曾坐過的樹下,我累極了,躺在開始腐朽的洋槐葉子上,瞇著眼,睡著了。
10
第二天,我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不想動彈。那兩千元被騙走了,我感覺我的心也像被切掉了一塊一樣。
我看著窗外,透過窗簾縫隙,外面是陰沉的天空。官墻里,今天安靜極了,外面似乎沒有任何人走動說話的痕跡。好像他們一夜之間也被騙了一樣。只有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一串警報(bào)聲扯著嗓子響了一陣,就悄無聲息了。
我翻出馬上就要停機(jī)的手機(jī)想看看時間,一打開,一條短信,是昨晚半夜發(fā)過來的。嗨,我是三樓的那位,上次喝酒答應(yīng)你給你找個姑娘,最近忙,沒顧上,今天晚上突然想起,我給你聯(lián)系好了,明天晚上七點(diǎn)她去我房子,你上去等她,等你們談好了,你就帶到你的地下室開心去,我的房門鑰匙在門口房垃圾桶下面的一片磚下,??鞓贰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