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走時臉紅,回來時天紅
這件在今天聽起來也許只是付之一笑的小事,在當時可是極不平常的奇事一樁。要不然,當我老了以后怎么還記得這么深。
我剛參軍時,曾在連部當了不足一年的通訊員,還有一個叫小常的是文書,我們倆在“連首長”手底下當“小鬼”。真的,如是擱在今天,都是地道的小孩子家。可在俺老家解放區(qū),小小的年齡參加革命是常事兒,自己甚至別人都不拿著當小孩看。也許正因如此,若干年后我在一篇長文最后命題時,提筆寫了七個字:“戰(zhàn)爭中沒有小孩”。
當時我們的部隊駐連膠濟線以北一個河邊的村鎮(zhèn)。一家人口不多的殷實小戶成了我們連部的臨時房東。我們連部住東廂房,小屋一明兩暗三間只有房東母女二人。據(jù)村長說這家女主人守寡多年,眼前唯一的閨女長得挺俊,那年才十七歲。部隊住在老百姓家,極少打擾,就連借個用具啥的連長都反復叮囑我們:能不麻煩就不麻煩。所以,彼此進進出出都很客氣,話說得也不多。沒成想:女主人竟自相中了連部的文書小常。后來才知道,她向村長透露了她的心意:想叫小常做她家未來的上門女婿。當然,不是馬上,是先訂好,過幾年打完仗再成親。
其實,小常才十六歲,比那閨女還小一歲。他是我東面鄰縣的海邊孩子,比我大一歲,初中畢業(yè)后參的軍,算是部隊中不大不小的知識分子,所以小小年紀就做了連部文書。他平時話語不多,特別靦腆,對于“對象”之類的問題,同我一樣,也還是未開竅的年齡。但他長得很俊秀,蘋果臉像粉團那么白凈。也怪了,無論是行軍還是打仗,再烈的驕陽也曬不黑他的皮膚,就像是特殊的天然色。也許是由于這種長相的緣故,才引起了房東母女的青睞,卻也因此招來了這場小小的麻煩。村長還真地向我們指導員轉(zhuǎn)達了女房東的意愿。指導員聽了,臉一沉,按他平時的習慣說法“亂彈琴”剛說出一個“亂”字,又改口說“開玩笑”!看來,他不想因此而鬧得彼此不愉快。在這當中,我算是“局外人”,年齡又最小,但我還是注意到了小常文書情緒上的變化,盡管他和那閨女并沒有說過幾句話,卻看上去內(nèi)心還是有所觸動。幾天里,他總是臉紅,不是臉紅——是那種傻乎乎模樣的,是做了啥錯事心里害怕那樣的紅。
好在幾天以后,部隊就轉(zhuǎn)移至膠濟線以南,為保證兄弟部隊順利殲滅膠濟中段張(店)、周(村)之敵,擔任阻擊東敵西援的戰(zhàn)斗任務,張周戰(zhàn)役結(jié)束,我部又回到膠濟線以北休整,仍駐三個月前駐過的沿河村鎮(zhèn)一帶。
然而,哪知一個月前,就在一個集日,兩架PS1野馬式蔣機突然飛臨這個村鎮(zhèn)上空,盤旋兩周后,便對正在趕集的無辜百姓投彈掃射,該鎮(zhèn)西半部沿街兩側(cè)的商鋪民房基本被毀,百姓死傷數(shù)十人。在解放戰(zhàn)爭中,這樣的情況對我來說并不罕見,自日本投降后,我在老家就經(jīng)歷過非止一次的美造蔣機“炸集”暴行。也就是說,強盜的肆虐多次發(fā)生在鄉(xiāng)鎮(zhèn)和縣城的集日。當時我還有些懵懂:他們?yōu)槭裁匆獙κ譄o寸鐵的非戰(zhàn)斗人員也濫施殺戮?參軍后連長才告訴我:這一是對解放區(qū)人民泄憤,因為他們覺得老百姓多數(shù)已被“赤化”,是傾向共產(chǎn)黨和解放軍的。二是蔣機為向上司報功,通過“炸集”攝影,吹噓他們又消滅了多少多少共黨和“土八路”。在當時,他們虛構(gòu)戰(zhàn)績已成家常便飯。這處村鎮(zhèn)正處于解放區(qū)和邊緣區(qū)之間,所以遭此浩劫。
這時,指導員向我和常文書揮手:“走,到老地方看看去!”我明白:他所說的“老地方”就是三個月前我們住過的鎮(zhèn)西頭。我心里想:要不是連長在阻擊戰(zhàn)中腰部負了重傷,他那個急脾氣,肯定是早就要去看的。
當我們走到那里,眼前全是斷壁殘墻和破爛的家具之類,還有的就是燃燒過的灰燼。我們?nèi)苏l也不說話,卻不約而同地在心里約摸那個原址尋找過去。我的眼尖,最先看到了一只被砸癟了的白鐵水桶,斷定是我和小常為房東抬水的那只,因為上面有“樂善堂邱證”五個黑字。而小常也找到了一把被燒成半截的竹掃帚,這也是我們?yōu)榉繓|掃院子用過多次的。毫無疑問,這就是母女二人住屋小院的原址,可是所有這一片地方,她們還有鄰居們以及那位為房東傳話的村長都不在,都不見了身影。他們都去往了哪里?是逃避到別處投親靠友,還是……我特別注意到,小常的眼睛里已涌出了眼淚。其實我自己也憋不住想哭。再看指導員也緊緊地繃住嘴,一句話也沒說。此刻只有小常緩慢地還在地上仔細尋找著什么,但毫無所獲。
我一抬頭,望著西北方天空。兩小時之前這里下過一場雨,夕陽此刻被一片灰云裹住了,所以東面天空并沒有彩虹。但在西面灰云的上方,好像被擠出一匹絳紅。是靜得喘不上氣那樣的紅,是瞅著帶苦笑那樣的紅。
不知怎么,我下意識地覷了一眼小常:三個月前我們走的時候,他一直臉紅;而現(xiàn)在,卻變成了天紅。
我們的事務長匆匆趕來,向指導員報告:“房子在村東都找好了,就是擠一點兒?!?/p>
指導員有些甕聲甕氣地回答:“擠點也好,能住就行;趕明兒組織一下人,把這邊該收拾的好好收拾一下。”
這時我才覺悟:指導員他們事前已經(jīng)知道這里發(fā)生的事情,他就是要帶著小常和我這兩個初經(jīng)世事的小兵實地看看這番情景。
重會突破口
我是參軍四年后才第一次回鄉(xiāng)探親。老家交通不便,不通火車,我下火車后必須在V城再乘長途汽車三百多里才能到家。我對V城印象極深,這一是因為我參軍后首次經(jīng)歷的戰(zhàn)斗就是對此城的攻堅戰(zhàn);二是因為它的地理位置非同尋常,緊接內(nèi)地和半島沿海的走廊地帶。所以當日國民黨軍也派了幾個連的兵把守,攻堅戰(zhàn)打得非常激烈。我清楚記得我軍的攻城爆破口是在城西北角上,那一聲震天巨響就在北處轟開了“固若金湯”的高大堅固的城墻。
但炸開一個口子,并不等于可以就此暢通無阻。在這里曾經(jīng)過反復爭奪才粉碎了敵軍“堵口子”的努力。不必說,先頭部隊也付出了很大的犧牲代價,我記得的就有先鋒連一排副排長、二班長還有一位人稱“小老虎”的英雄戰(zhàn)士小羅在此犧牲。因此,爆破口對我來說是一個永恒的記憶。
也巧了,這次在此地轉(zhuǎn)車還從城西北角經(jīng)過。我不禁一驚:怎么?四年過去,爆炸的突破口原樣兒還在,只是出奇地靜默,靜默得有點肅殺,竟使我忘記了急奔汽車站去買車票。為什么沒有進行修整,依然破破爛爛地堆在那里?為什么沒有像我所在的省會大城市那樣,依原狀移向市博物館永久地展出?難道是因為剛解放不久百廢待興,眼前還顧不上這里?
在那個年月,我不愿如此揣度當?shù)氐挠嘘P工作同志,而寧愿從積極方面來理解他們暫時不動的真正用意:也許為了展示原始的真實,讓更多的后來人憑吊那驚心的一刻;甚至為便于人們前來尋找被殘磚亂石掩息了的血光;亦可借用這些被血漬浸染的磚石作為“秤砣”,來計量犧牲代價有何等的分量。
當時作為一名小機要譯電員,我深知通向勝利的進程是多么的不容易。從突破口到敵城防司令部雖不足一公里的距離,卻可以說完全為“沖殺”“爭奪”“肉搏”這些字眼所壘筑。敵人的美造湯姆生沖鋒槍和火焰噴射器絕對不吃素,也不像后來的某些電影所表現(xiàn)得那么簡單那么輕松。不怕死是因為在血肉拼搏中忘記了死亡,只想著為后來人蹚平道路。我所認識的副排長就非常相信:“后人一定會記著我們?!?/p>
我與他認識完全出于偶然:一個月前在雨夜行軍時,他在前面大喊“掉隊的趕快跟上來”。從口音上我判斷他一定是本縣的老鄉(xiāng),后來才知道我們倆的村莊才相隔三里地。他個頭很大而且極壯實,比我能高將近一個頭。他面部最明顯的特征是嘴唇挺厚而且有些外伸。但看上去并不丑,顯得厚重而堅定。在清掃外圍的戰(zhàn)斗中,排長不幸犧牲,連長和指導員指定副排長代理排長,誰知他愣是回了句:“打完仗再說,先干著!”
或許鄉(xiāng)土情是一個原因,副排長在突破口犧牲之后,我心里覺得格外地痛。從與他認識到他“走”,才只一個月零三天,對我來說,卻如同失去了一位至親。所以當四年后我又來到這個突破口,整個神思如同定住了一般。我預感到:不會第三次還經(jīng)過這里;即使還有機會過來,突破口也不可能再保持原樣。
就在這個時刻,我眼前出現(xiàn)了一種幻覺:竟恍惚看到副排長還有二班長和小羅都在爆破口持槍站著。一個個表情都很嚴肅。哦,他們原來沒有走,還戀著什么?是為了向后來人證明歷史真相的確鑿無誤?還是在守衛(wèi)?為防日后某些貪圖私利者,將浸染血漬的城磚當古董去換錢?也或許還有某些目光短淺者,洗掉了血漬拿回家去壘雞窩?
哦哦,當我回過神兒來之后,才意識到這些可能是我的多想,還是副排長生前對我說過的那句話:“后人一定會記著我們!”
那原汁原味的鄉(xiāng)音回響在我的耳畔。我離開此處,大步奔向長途汽車站。果然,此后若干年,由于改道換車更加方便,我沒有再經(jīng)過V城,當然也就沒有再見到這個當日的突破口。但這個深刻印象是抹不掉的,無情的時光幾十年后也沒有沖淡我對此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