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晨
太陽已經(jīng)早早地爬上了靠山屯大隊二小隊隊部東廂房上面的屋脊,一對喜鵲便“撲楞楞”地飛落在院子南門外那棵有著碗口粗細的棗樹上,它們在枝頭上雀躍著、嬉戲著,好像是在迎接著這早春時節(jié)的到來。雖然在這通往村部的街邊上由碴石壘成的墻腳的背陰處,還殘存著馬糞灰掩蓋著的片片積雪,但人們已從這殘存的早春的冰冷空氣中,感受到了一種令人神清氣爽的溫潤氣息,就連農(nóng)家院子里的公雞母雞在覓食時,也時常歪著腦袋向天邊巡視,時刻警惕著尋食雄鷹的從天而降。在狗窩里蜷縮一冬的狗兒們,也搖晃起尾巴,沿著街邊的墻角旮旯顛顛地跑東跑西,它們不是到這里嗅嗅,就是到那里聞聞,然后又昂起頭甩開腿跟隨著自家的主人去走街串戶,在春日里享受著陽光的溫暖。
此時,在二小隊屋部門前這塊寬敞開闊的院落里,早已經(jīng)擠滿了前來準備“叫行”的男女社員們。他們當中有身著老棉襖、蜷縮著脖子、臉色微微發(fā)黃的中年男人;有被早春的冷風(fēng)吹紅了臉蛋的中年女人;還有前來賣呆的瘦骨嶙峋的弓駝老人,以及瘋跑在人群縫隙中的天真無邪的孩子們。他們有的擠靠在院子中間的碾盤上在左顧右盼;有的則倚在院子門前的鐵大門上,好像是在等著什么人的到來;有的則斜坐在碾盤旁側(cè)的石墩上仰望蒼天。而隨后不斷涌來的男男女女,則大多站在這院子中間的空地上。他們有的手抄在袖里在互相打探著什么;有的頭碰頭在低聲地說著悄悄話;有的則獨自站在那里,一副自在休閑的樣子;有的則從腰里拿出旱煙口袋,在不緊不慢地卷著、抽著自制的老旱煙,不時地從肺部深處發(fā)出一聲緊似一聲的咳嗽聲。而那些穿著前衛(wèi)一些的年輕后生們,則凸顯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tài)。那些上了一些年紀的老人們,則在黑灰色的帽子底下睜大著一雙雙疑惑的眼睛。此時,不知是誰家的后生手里握著一桿大鞭,在隊部院子外面的街路上,將鞭稍甩得“嘎嘎嘎”三響,驚得這隊部門前棗樹上的喜鵲失魂落魄、嘎然飛天。從這些男人們的嚴肅表情和鄉(xiāng)下女人們臉上很少流露出來的半是喜悅、半是不安的自然神態(tài)中,你便能猜得出,在今天的這個小院中,肯定會有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發(fā)生。
一
山村的夜晚被黑黢黢的夜幕籠罩著。整個山村寂寞得一點聲息也沒有。而在這些溝岔的街路旁掩映在昏暗夜色的破舊房屋里,依稀可以看見閃耀著螢火蟲般光線的微弱燈光。在村子里的東街或西街的深宅或院落里,偶爾會傳出幾聲經(jīng)久不息或此起彼伏的狗叫聲,打破著這山村夜晚的死寂,給在這里生活了世世代代寂寞慣了的村民帶來了莫名的期許和不安。就連布滿在深褐色天幕上的點點繁星,也在不斷地眨著亮閃閃的眼睛,好像也在偷窺著這個松山腳下小小山村的夜晚,看看它到底隱藏著什么秘密。此時,在屯子中央松山腳下那座不算破舊的五間四外不漏薄的小海青平房里,張大生的二兒子明俊還在同他當隊長的父親商量著明天叫行的事。張大生披著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老羊皮棉襖,倚在外屋靠灶火門的炕頭上,紙卷的老旱煙不時地閃著紅色的火光?!鞍?,你說,我明天就叫我趕的那匹棗紅馬行不行?”張大生一邊抽著煙,一邊慢悠悠地說:“行倒是行,就怕你叫不去?!薄澳悄阏f,還有誰能跟我搶?!睆埓笊亩鹤有愿裼悬c倔,在他的父親面前說話,也像是裝了槍藥似的。“這個就不好說了,馮二不也是看好這匹馬了嗎?”張大生所說的馮二是本隊的另一車把式。“那倒是,但是我倆在一起趕了這么多年的車,這點面,他還是能給。”“那你得事先和他說好,不然的話,到時候就來不及了。”“那行,我已經(jīng)和他說了,就怕他到時候再改變主意。”“這個,倒還問題不大,他爸,你不是叫二舅嗎?再說,他趕的那掛大車,當時研究時,還是我主張讓他趕的。這個,他是知道的?!?“那你說,這匹馬能值多少錢?”“二老倔”剛分家出去另過,腰里的銀子不多,他想讓父親給他探探底。張大生依然不緊不慢地地說:“要依現(xiàn)在的行情,我看至少能值一千五百元,但現(xiàn)在這種情況怕看漲,就不太好說了,就怕臨時殺出一匹黑馬?!睆埓笊吘巩斄硕嗄甑纳a(chǎn)隊長,生活經(jīng)驗告訴他,此刻必須提醒著點頭腦簡單的二兒子?!澳悄氵€得事先同我大叔通通氣呀?!薄班?,我知道?!睆埓笊饝?yīng)著?!岸暇蟆彼f的大叔是指同他的父親搭伙當了二十多年政治隊長的王鳳喜?!叭绻麑嵲诓恍?,你就叫那匹栗色的騾子?!贝藭r的張大生掐掉了煙頭,語氣堅定地又叮囑了二兒子一句?!澳鞘瞧ベr錢的貨,又不能下崽?!薄暗鼩q數(shù)好,能干活??!就是干不動活了,殺了賣肉,也能賣個驢價錢。它至少能干五、六年的好活呢?!眽ι系膾扃娨廊辉诓痪o不慢地滴噠著,“行了,就這樣,早點回去睡覺吧,明天好長點精神?!?/p>
一連幾天,張大生都沒有睡個好覺了。他的二兒子走后,墻上掛鐘的時針已指到十點,他的老伴和孩子們都已經(jīng)睡著了,可是他依然沒有一點點的睡意。他又卷上了一支紙煙,在那巴噠、巴噠地抽著。那些早已遠去了的陳年往事又像過電影一樣,一幕幕地涌上了他的心頭……他在心里邊好像是在對別人說話,又好像是自言自語:嗨,這么多年了,難道是我們做錯了什么嗎?可是不對呀,自打土改開始,一直到后來的合作化、人民公社,我們不都是跟著毛主席他老人家干的嗎!五十年代搞互助組那會兒,我們老哥四個分了本村地主王老五家的十幾畝地,接著我們又都在一起伙著干搞互助,這窮苦的日子才逐漸有了希望。合作化那會兒,我們又帶頭入了社。到了六十年代的后期,我在隊里趕大車,后來大伙看我為人實在、心眼好,就又選我當上了生產(chǎn)隊長,此后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這交公糧、交軍豬,你說我們是哪樣工作落在后面?從學(xué)大寨到南山坡上修梯田、給梯田上栽的果樹改良土壤,再到后來的為社員們興修水利安自來水進村入戶,我們這哪項工作不都是走在前面?這隊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一馬一騾,院子里的大小車輛,不都是這二十幾年攢下的家底么?就是到了去年秋后的年底,這隊上的分值還關(guān)到一毛多錢呢?我就弄不明白了,這在集體里干得好好的,為什么非要分田到戶搞單干呢?
尤其是今年春天,他從廣播里聽到南方已實行“雙包”責(zé)任制的消息后,他的心里面就像打開了兩面鼓,一直也沒有消停過。在他心里面有一個繞不開的結(jié):這社員在集體里干總是要比個人單干強,這身子骨弱的干活時大伙還能互相幫一把,老弱病殘孕的困難戶隊里也能幫忙照顧一些,這若是真的搞單干了,這誰還能顧得了誰呢?不是有人說過“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嘛,我看,這話說的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哇……此時,張大生的腦海中又出現(xiàn)了偽滿時他被日本人抓去當勞工時的情景,那時被日本人逼著在鞍山修鐵路,干活時挨打受罵不說,吃的都是參著橡子面的窩窩頭,喝的都是不干不凈的河溝水。后來我得了霍痢拉,人廋的皮包著骨頭都脫了像。被日本人發(fā)現(xiàn),說是怕傳染,差點把我給扔到狼狗圈里去,最后是一位工友給家里捎來口信,是我的親哥哥冒死把我背出來,躲過日本人的追捕,硬是穿樹林、走高粱地,整整走了三天三夜,才把我救出來的呀……現(xiàn)在,咱這日子都過得好好的,那為什么還要分田單干呢?對于這件事,他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轉(zhuǎn)念又一想:嗨,這都是上頭定下來的事,咱小胳膊也擰不過大腿呀,現(xiàn)在看來這南來的風(fēng)早晚也會刮到咱這,要真的是到了那個時候,生產(chǎn)隊當真解了體,把隊里這點家底都折騰光了,那不一切就都晚了,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趁早給大家謀劃點什么了。
碰巧,去年秋天市里來了一支勘探隊到這附近的山上搞勘探,張大生知道后就把他們給盯上了。他先是請隊里的頭頭們喝酒,臨走時又給他們帶上點自產(chǎn)的蘋果、地瓜之類的土特產(chǎn)。最后才吞吞吐吐地向他們提出能否給隊里打一眼深井的請求,以解決這靠山屯多年來飲水難的撓頭事??碧疥牭念^頭見鄭大生繞了這么大的一個彎子,原來就是為了這么個事。他們感慨鄭大生的一片良苦用心,便爽快地答應(yīng)了。之后不幾天,勘探隊便拉來了設(shè)備,在村子的東頭忙活了一個星期,這鉆頭穿過松山腳下的黃泥層,又鉆透了底下近百米的巖石層,竟然在這松山腳下打出了清泉水。這一消息傳出后,整個村子沸騰了。待安上電機、水泵開閘放水那天,村子里的老少爺們看見這井水噴泉似的從管口里噴出的時候,都豎起了大拇指,“大生,好樣的,這下可好了,咱村的姑娘可就不用外嫁了?!痹谶@之后的日子里,鄭大生又發(fā)動各家各戶出錢買塑料管線,連宿大夜地挖溝連線,一直把自來水通到了各家各戶的水缸邊。自此,這靠山屯里的人像城里人一樣吃上了干干凈凈的自來水。一想到這些,張大生那緊鎖著的眉頭便漸漸地舒展開了?!摆s快睡覺吧,明天你不還有大事要辦嗎?!彼睦习榉艘幌律恚⒈犃艘幌滤?,見老頭子還呆坐在炕頭上合計事,便催促了他一句。隨后,張大生脫衣睡覺,不一會便打起了呼嚕,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二
這天晚上,住在前趟街西頭的張欣然家的燈也關(guān)得很晚。在銀白色的日光燈下,張欣然的叔叔外號叫“張壞水”的張日奎在他的屋里嘮得正歡。你就叫“二老倔”那匹棗紅色騍馬吧,那匹馬可是個能掙錢的貨。張壞水由于左腿有點殘疾不能趕車,加之自己錢緊卻看著眼饞,但他卻攛掇他的侄子去叫這匹棗紅色的騍馬。這張欣然可不是一般的主,他身體好、腦瓜子靈活、心里邊鬼點子多,早年他曾同張大生一起搭過班子當過副隊長,并同張大生一起為隊里買賣過牲口。聽說前幾年他還搞過投機倒把。據(jù)說他還蹲過笆籬,他這次回來聽說是掙了大錢,可是村里人誰也沒見過。張欣然聽完他叔叔的話,笑了。他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澳嵌暇竽芨市拿??”他知道“二老倔”喜歡這匹馬,況且,他還和“二老倔”的爸爸搭過班子,同“二老倔”搶這匹馬,他覺得在感情上有點過不去?!澳愎苣切└缮?,不是誰叫都可以嗎?”“理是這么個理,可是叫其他人怎么看?”“管它呢,買到手才是真格的。”“時間不早了,明天再說吧。”張欣然看看時間不早了,不好意思地向他的叔叔下了逐客令。張欣然雖然躺下了,但他依然沒有睡著。他在思考著明天的對策:生產(chǎn)隊馬上解體了,土地果樹都分完了,這是最后一次折騰隊里的東西,車馬農(nóng)具里能值點錢的也就那幾匹牲口,在外面混了這么幾年,雖然沒掙著大錢,但這腰里邊還是有幾個銀子,平時,村子里的人表面上對我客客氣氣,但在背地里還是有說三道四的。在明天這種場合,我要是不拿出點骨力來恐怕讓鄉(xiāng)親們笑話。要論起來張大生不僅同我們是一個老祖宗排下來的遠房三哥,“二老倔”管我叫大叔,而且我們兩家還沾著親呢,我表哥的媳婦不是大生三哥的親妹妹嗎?但現(xiàn)在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也就顧不了這么多了。想到這里,他便自感釋然了。
入夜,家住屯子西頭的寡婦李桂芝家也顯得格外的熱鬧。本家的小叔子光棍張二和張三,還有那早年死了老婆的外號叫“土鱉”的陳老大也匯聚在他的家里。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墒枪褘D李桂芝可不管這些。自從十幾年前她的老伴因遇車禍去世后,肩挨肩排著的兩個閨女、一個小子,全靠她一個人拉扯著。孩子們的吃穿用度,上學(xué)讀書,哪不需要錢?。‰m然是莊戶人家,沒有老爺們,家里外頭全靠她一個人去張羅,她就是長出三頭六臂也難以應(yīng)付??!丈夫去世的頭幾年,鄉(xiāng)鄰們曾勸她改嫁,可是她就是不肯。她知道,在“三兩糧”剛過去的年月里,一個人都很難填飽肚子,誰還愿意找一個拖帶著三個孩子的寡婦啊!李桂芝是一個要強且勤快的女人,你別看她過日子拖兒帶女的,可是屋里屋外卻收拾得溜干溜凈,炕上枕頭是枕頭,被褥是被褥;地下的鍋臺灶腦,那更是盆是盆、碗是碗,就連平時愛落灰的堂箱蓋上也收拾得丁點的灰塵也沒有。她早年曾當過婦女隊長,人長得也端莊賢淑,自從她的丈夫去世后,她便辭去了這個費力不討好的差事。每天上工干活回家后,就一門心思唱起了鍋碗瓢盆交響曲。但是一個女人家過日子總還是有鍋挨不到瓢的時候。于是,他便使出了女人的看家本領(lǐng),經(jīng)常使喚著住在河邊卵石壘成的兩間土屋里的,由于家境貧寒自身又沒馕氣,年過四十也沒能娶上媳婦的兩個本家小叔子光棍來當差。凡有女人干不了的諸如劈材、挑水、打擔(dān)等重活,就打發(fā)孩子去找她的兩個光棍叔叔來幫忙。來了李桂芝也不虧待他們。給他們做點好吃的飯菜,他們的衣服破了、臟了,李桂芝就讓他們脫下給洗干凈,疊好、收好,待他們下次來的時候再讓他們帶回去。這兩個老光棍也很愛享受這樣的日子。他們在李桂芝這里,似乎能找到早已失去的的母愛和享受著屋子里有女人的溫馨。而外號叫“土鱉”的陳老大的想法,同這兩個小叔子老光棍可就不大一樣了。他除了想享受屋里有女人陪著他說話的時光,骨子里還有點說不出口的想法,只是李桂芝并不看好這個年齡比她大十幾歲,長相丑陋且邋邋遢遢的人。至于別的女人們在一起嚼舌頭、或三三倆倆的鄰家媳婦隔著墻頭在對她說三道四,李桂芝就全當著沒聽著,至于他們嫂叔以及和陳“土鱉”之間還有沒有點別的什么,反正是誰也沒撞見,誰也沒看著。這農(nóng)村莊戶人家的日子就像是太陽每天照例會從東方升起那樣,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至于這日子過的好與賴,只有自己的身子知道,自己的肚子知道。今天晚上,李桂芝急三火四地把他們?nèi)齻€招喚過來,也是想聽聽他們對這叫行還有些什么高見。坐在炕沿邊上性子急燥且說話嗑巴的光棍張三最先開了腔:“我看那匹栗色的騾子……不不……錯?!薄斑€真是,那匹騾子還真能干活,吃的料又不多?!惫夤鲝埗犃诉@話馬上接上了話茬。李桂芝屑了他們一眼說:“哪有那么多錢,就是你能買家來,晚上又是上草喂料的,你們倆伺候它?”這話一下子就把兩個懶漢子小叔子給噎住了。而外號叫“土鱉”的陳老大在那囁嚅了半天,也沒放出一個屁來。四個人在屋里面寂寞了好一陣子,煙頭都掐滅了好幾根,也沒想出什么轍來??纯刺焐淹?,李桂芝打趣的說:“看來,指著你們給拿主意,那太陽就得從西邊出來了。好了,都回去吧,看來這主意就得我自己拿了。”說著,便拿起笤帚嘎達把他們?nèi)齻€轟出了門。
三
第二天一大早,張欣然早早地就來到小隊部。他搶先坐在了那立在院子當中的廢棄碾盤上。二隊的人對張欣然的品行和他對牲口的熟悉程度還是知曉的。只要他掰開這牲口的嘴,一摸里面的牙口,就知道這牲口幾歲了。就是長齊牙的老馬,憑牙口的磨損度他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按笫鍋淼迷绨 贝藭r,有人在有意無意地同他打招呼。而他則張開一副笑臉,慢慢悠悠地從兜里掏出一盒帶嘴的“大前門”,隨手散給了站在附近的鄉(xiāng)親們,而后他則先拿出一根夾在耳朵上,之后再拿出一根放在嘴里用打火機點著,而后再悠哉悠哉地抽著,從他嘴里吐出的那一圈套一圈的煙霧,你便會知道這是一個老于世故,見過大場面的人。他好像是在品嘗著什么,又好像是無動于衷。從表面上看,他的心里好像是很平靜,但從他那狡黠的目光里,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已在心中打好了小算盤。剛進院時,他便溜到馬廄里去看了看。在這一溜拴著的牲口中就這匹棗紅色的騍馬顯眼,他走到跟前用手撫摩了幾下馬的腦門和鬃毛,見這馬的性情還挺溫順便隨手掰開了這匹馬的雙唇。?。↓X白齦紅,四歲口;他又瞄了一下這馬的全身,身高一米四五左右,身條柔順成一條S曲線,四蹄置地如碗,胸闊臀圓周正,雖然說這馬能略瘦一些,毛稍也不是很亮,但要是弄上兩斗小米給它好好地催催,那架勢可就大不一樣了。如果將來它反群了,再找上一批好兒馬給它配上種,那生下的小馬駒才叫華堂,如果要是生的騍馬那就更有賬可算了……他今天不動聲色地早早來到這里,就是沖著這匹棗紅色的騍馬來的。于是,他自覺不自覺地摸了摸鼓在懷里的錢包,長呼了一口氣,嘴角上閃現(xiàn)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隊長張大生家的二兒子“二老倔”此時也腰系板帶站在人群的中間,他的兩只眼睛瞪的溜圓在那里四下地尋么著,此時的他就好像是一只好斗的公雞在四處尋找對手。他也是沖著這匹棗紅色的騍馬來的,原來他趕車時就使喚著這匹馬,他對這匹馬的脾氣秉性了如指掌,喜歡得不得了,平時有事沒事就給這馬梳洗鬃毛,秋天趁拉腳休息的當口,他會隨手從路旁的苞米棵子上掰下一穗苞米扒開后喂給它吃。怎奈這剛分家出來不久,這兜里的銀子也實在是太有限,雖然他頭天晚上已經(jīng)同當隊長的老父親商量過對策,但今天他對能否將這匹棗紅色的騍馬叫到手,心里面著實不托底。雖然說那匹栗色的騾子五歲口正當年,拉車駕轅、跑路拉犁也都是一把好手,但它不會生駒,到底是一個賠錢的貨。為此他心有不甘,心想無論如何,今天也要豁出去搏一搏。當他看到張欣然大叔也站在這人群里面,他的心里面不由得一驚,看來今天是遇著對手了。
人群中同樣是趕車出身的馮老二也看好了這匹棗紅色的騍馬。他知道這匹馬是“二老倔”的心頭肉,在一般情況下,“二老倔”他不會輕易地放手。但這匹棗紅的騍馬對他也太有吸引力了。它的媽媽不就是頭幾年隊里花了兩千多元從復(fù)州城買回來的嗎,如果能把這匹馬給叫到手,將來再生出一匹騍馬,那這匹馬可就頂上一個小銀行了。它既能拉犁又能生崽,這豈不是兩全齊美。只可惜,他礙于同“二老倔”家也有點偏親,他的父親又是老隊長,當年自己掌鞭時還是他給說的好話,而他同“二老倔”又是多年一起趕車的好朋友,況且,前幾天“二老倔”還同他過過自己想買的話,在他的心里面確實有些礙于情面,不太好意思同“二老倔”去競爭的想法,但他的心里面就是感覺不舒服,就好像是被拴上了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的。
太陽剛剛升起,李桂芝也特意圍了一條紅色的頭巾,腳穿著一雙自制的棉布鞋,踏著街路上冰冷的殘雪也來到了小隊部。別看她今年才五十出頭,但歲月的風(fēng)霜早已經(jīng)在她的眼角、額頭上刻下了細密的皺紋。她一進到隊部的院門里,見到這些在院子里駐足的老少爺么,便這個打一下,那個推一下,之后便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放起歪來。“你們今天可都得給我聽好了,說話辦事得掂量掂量,到時候給我點面子,我想要的東西,你們誰都別想,我寡婦舍業(yè)的容易嗎?要不是咱家那個死的早,我能是今天這個模樣嗎?嗨,這個該死的鬼,他早不死,晚不死,扔下三個孩子才死,要不是有這幾個小掙命的拖著,我早就嫁人了,哪能受今天這份罪,這都是咱的命苦啊,也是咱不爭氣,要早死了不就就早享福了?!睆乃淖炖镎f出的這些不中聽的話語中,人們不難看出,這么多年來她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生活,是多么的不容易。自打她的丈夫去世后,特別是近些年,她的身體一直不大好,動不動就愛發(fā)脾氣,這也許是由于干旱少雨的緣故,或者說是身體進入了更年期,反正是從她嘴里說出話,就沒一句中聽的。她這次來是看好了隊里那具用老榆木做成的彎彎犁。當家的女人和當家的男人想的就是不一樣,寡婦李桂枝為這事琢磨了好幾天。她想:我寡婦舍業(yè)的,論力氣咱沒有,論心眼咱沒人活,但地里的莊稼咱不是還得種嗎?誰家種地能缺少犁杖呢?只要咱有了它,到時候就不愁地種不上,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街坊鄰居們說不定會主動找上門來求我呢!想到這里,她的臉上流露出自信滿滿的微笑。
李老栓是他的媽媽四八年從山東逃荒要飯帶過來的三個兒子當中的一個。因為生活窘迫,雖然他長的高高大大,有一身的力氣,到了三十出頭的歲數(shù)上,才娶上鄰村老鮑家長著兩顆齙牙的丑姑娘為妻。以后便陸續(xù)有了長得同樣是高高大大的三個兒子。雖然現(xiàn)在是肩挨肩都已長成了青壯年,但一個婚配的也沒有。倒不是人長的不行,而是家里面也太窮了,三間碎石壘成的土房后山墻還往外鼓出了一塊,如果下大雨房檐水滲進去浸泡就有倒塌的危險,家里北地上放著的唯一一口老堂箱柜臉已經(jīng)麻花,木板的交接處有三處開了膠,露出了發(fā)白的原木茬子。土炕上的破炕席已睡得發(fā)紅,較大的破洞處用牛皮紙糊著;炕稍上摞著的的四床破被已明顯地滾了胎,被面上的破洞處露出了灰色的棉花胎;屋里北地墻上掛一塊早已滾了水銀的破鏡子,幾只用來喝水的舊碗,好像沒刷凈,像舊文物似的散落在堂箱蓋上;堂屋地上順著堂箱擺著一條打了木斜條的長板凳,除了這些,這屋里幾乎就再沒有什么家具。這哥三個雖然長得高高大大,但心眼卻不靈活,除了會在生產(chǎn)隊里干點粗活,其它的手藝是一門也沒有。過去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時,每人一壟勞動記工分,這哥三個干活還有點?;?,出工不出力經(jīng)常磨洋工。他們眼皮子淺看重的是眼前的利益,這秋后算賬的活他們就糊弄著干。而帶他們的組長看他們這活計干的不像樣子,也不便多說些什么,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得罪那個人,反正干的都是集體的活,就這么湊合著干吧。這也許就是這種大幫哄的勞動方式,不利于調(diào)動個體的積極性所養(yǎng)成的惰性吧。
前幾天他們家剛分了六畝多的山地和一片小果園。雖說是山地石頭多地板能薄了些,但李老栓想:在今年開春化凍以后,從山下的土崖子底下多拉一些黃土再到河邊拉一些細沙給這地改良改良,那再過幾年這生土泛熟了,不就是六畝好地嗎?如果再往那片小果園的樹下再多拉些好土把這土層墊厚實了就能含住雨水了,再給這果樹上點土肥,再過幾年不就見果了嗎?以后再進入盛果期,那這片果園可就能出倆好錢了??墒?,現(xiàn)在這手里沒有更多的余錢,要想買那些值錢好用的騾馬,恐怕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他看好了那臺榆木轅子的大車,那車軸是新?lián)Q的,輪胎也不舊,要是能把它叫到手,家里的大小伙子多,有的是力氣,那往山上運土拉糞就不成問題了。于是,穿著破棉襖的他便抄著兩只手站在了人群的邊上,可是他的兩只略顯昏花的眼睛卻老瞄著停在院北的那掛大車上,那心中的喜悅也早已掛在了他那滿是溝壑的臉上。
孫老蔫是隊里的主管會計,因他不貪不占這會計當?shù)眠€挺長遠。別看他平日里蔫頭蔫腦的,但有會計這分職業(yè)的門面擋著,在隊里的人緣混得還不錯。自打他知道生產(chǎn)隊要解體,他就在心里盤算開了:自己自打分家另過以后,就一直與父母住在對面屋,平日里這生活多有不便。做點好吃的還得給父母送過去一盤,當兒子的感覺這是孝敬父母本應(yīng)該做的,可是每當這時他看到媳婦那陰沉著的驢臉,心里就感到特別扭。再說三個孩子也大了,這一間半房也的確是太擠了。他看好了小隊部的四間平房,雖然說柁不粗、檁子也細,四外的墻皮裸露著,但要是好好地修一修,那還是能住人的。更何況還有那三丈多長的院脖,丑妻近地家中寶啊。但是否能將這隊部的房子叫到手,他的心里卻沒有底。就為這事,他整天耷拉著腦袋,就像誰欠他一百吊錢似的。兒子的這副神態(tài)自然被住在對面屋里的母親看在眼里。一天晚飯后,他的母親將他叫到屋里:“這幾天干嘛老耷拉個腦袋?有什么愁事快跟媽說一聲?!边@孫老蔫支吾了半天,才從嘴里蹦出了這么幾句話:“我……我……我,看好隊部的房子了,就怕咱……叫不來。”這孫大娘可不是一般的人,她出生在鄰村的一個大戶人家,由于她的父親早年在外住地方,掙倆錢就往煙花巷跑,后來染上了大煙癮,把掙來的錢財敗壞光了后客死異鄉(xiāng),她的母親因此而憂憤成疾不久于人世。她從小是在她的大伯家里長大的,稍大一點就給她的叔伯嫂子們看孩子、做女紅,以討得人家喜歡。她從小是看著別人的臉色長大的。自打她十六歲嫁到比他小五歲的孫家做童養(yǎng)媳之后,這家里家外的事就全靠她張羅。她雖然不喜歡這個沒有出息的大兒子,但那畢竟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在這緊要關(guān)頭她怎能不管呢?“嗯”,她略一沉思說:“這事還有門,我明天上你大舅家去一趟,求他跟吳社長說一聲,那不就得了?!睂O老蔫的大舅同公社的吳副社長有點偏親,兩家平日來往走動得很密切,孫老蔫聽了這話,耷拉的腦袋抬了起來,向下彎著的嘴角翹了起來。
四
時間將近九點,參加叫行的干部們陸續(xù)從隊部的辦公室里走了出來。人們看見從屋里走出來的人群中,有公社下鄉(xiāng)包隊的吳副社長、分管農(nóng)業(yè)的李助理,業(yè)務(wù)隊長張大生、政治隊長王風(fēng)喜,還有會計孫老蔫和出納何五等人。政治隊長王風(fēng)喜見來參加叫行開會的社員們都已經(jīng)到齊,便站在隊部門前大聲地宣布:“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大家都聽仔細了,今天會議要進行的是實行“雙包”制的最后一項議程,那就是對隊里的車馬農(nóng)具等進行現(xiàn)場叫行拍賣。拍賣的程序是:首先由隊里根據(jù)所要拍賣的實物宣布底價,誰要是有心思買,誰就往上加價。但是每次加價的錢數(shù)根據(jù)拍賣的物品不同,加價的幅度也不同,要買牲口的,每次加價一百元,要買農(nóng)具的每次加價二十元,加價的次數(shù)不限,直到最后無人加價時,我再喊三聲再有沒有加價的話,如果再沒有人往上加價,就一錘定音,這件東西就等于成交。今天咱們是手打鼻子眼前過,當場成交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由大家伙現(xiàn)場作證,加過的價誰也不能反悔,大家聽好了沒有?”“聽好了”,院子里傳來了高低不一的應(yīng)答聲。我再說一遍“……大家聽好了沒有?”王風(fēng)喜隊長怕有的社員沒有聽清楚,便將剛才他宣布的叫行拍賣規(guī)則又重復(fù)說了一遍?!奥牶昧?!”這次人群中的應(yīng)答聲明顯比剛才齊唰響亮多了。王風(fēng)喜隊長見火候時機已到,回頭同站在屋檐下的吳副社長對了一下眼神,見吳副社長輕輕地點了一下頭,他便回過頭來大聲喊道:“現(xiàn)在,我宣布,現(xiàn)場拍賣叫行會,現(xiàn)在開始!”
聽到這一聲號令,人群中立時人頭攢動,場面也隨之熱鬧起來。先前坐在碾盤上的張欣然已經(jīng)站了起來,此時他已擠到了人群的前面,表情是一臉的嚴肅;李老栓的三個兒子也齊刷刷地地涌到了人群的邊上,一個個兩手叉著腰,看那架勢就像是要同誰打架似的;寡婦李桂芝也不甘示弱,此時的她已經(jīng)擠在了張欣然的身旁,她順手掐了一下張欣然的胳膊,張欣然疼的一咧嘴,回頭見是寡婦李桂芝,他竟然沒敢放聲,然后又目不轉(zhuǎn)睛地瞄著隊長王風(fēng)喜。張大生隊長家的二兒子“二老倔”站在人群的中間已是擼胳膊挽袖,正在躍躍欲試;馮老二此時在人群中也解開了板帶,抻長了脖子在左右觀望;會計孫老蔫心里有數(shù),臉上卻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見他坐在人群前面的凳子上,頭不抬眼不睜地在同出納何五翻看著賬本,在那桌子旁邊緊張地忙活著……
“嗯、吭”,王風(fēng)喜隊長見院子里的人群出現(xiàn)了躁動,他的心里面還真有點膽突突的。這可是他第一次組織這么大的會議場面。于是他又清了清嗓子,努力地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然后他又提高了嗓門:“下面,先叫牲口。”他回頭瞥了一眼,見事先已安排好的社員小王將那匹棗紅色的騍馬從馬廄里牽出來,他隨即加大了嗓音,人群中的男女老少也頓時瞪大了眼睛?!斑@匹棗紅馬,底價是一千元,誰要是想買的話就一百元一百元的往上加價,多加不限……王風(fēng)喜隊長的話音剛落,人群中立刻爆出了一聲大喊,“我加一百元!”王風(fēng)喜隊長抬眼一看,見剛才喊價的是原來使喚慣了這匹馬的車老板“二老倔”。于是,他大聲喊道:“這匹馬現(xiàn)在是一千一百元,看看還有沒往上加價的!”王風(fēng)喜隊長同張大生隊長搭伙干了十幾年,從他的這番話語中明眼人不難看出,他有向著“二老倔”的意思?!拔乙布右话僭保T老二這時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他的心里面一著急,這嘴便沒了把門的,這心里面的話便順口溜了出來。此時,大家的目光又一下子聚到了他的身上。這王風(fēng)喜雖然是當了二十多年的隊長,但是這陣勢他還是頭一次遇到,他萬萬沒想到馮老二這會來這么一手。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公布第二次叫行加價的結(jié)果,這“二老倔”的倔勁又上來了,“我再加二百”,他在喊這句話的時候,還回頭瞪了馮老二一眼。這馮老二見他一下子加了二百元,便把伸長的脖子縮了回去,不好意思地沖著“二老倔”伸了一下舌頭。這王風(fēng)喜隊長過去也趕過大車,他對這牲口的行情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此時,他有意又“嗯、嗯”地頓了兩聲。他想,現(xiàn)在這匹棗紅馬歸“二老倔”恐怕是沒問題了。于是他大聲地宣布:“現(xiàn)在這匹馬是一千四百元,如果再沒有加價的就歸‘二老倔了。”情急之下,他竟然在這么嚴肅的場合喊起了張家二小子的外號,不僅引來了人群中的一片嬉笑聲。這“二老倔”聽了這話雖然感覺挺刺耳,臉刷的一下紅了起來,但他還是聽出了王叔這話中的玄外之音,于是他仗著膽子又大聲喊了一句,“笑什么笑,有種的再往上加,我看誰敢!”
聽到這一聲喊叫,院內(nèi)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在這不大的小院中好像都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此時王風(fēng)喜隊長又清了清嗓子,拉長了聲音說:“現(xiàn)在這匹棗紅馬是一千四百元,這是第二次,現(xiàn)在……”還沒等他的第三句話說完,張欣然在人群前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加三百元!”這聲音雖然不算大,但在場的社員們都聽得清清楚楚。此時人群中的男女社員們在交頭接耳,院子里又陷入了一片沉寂。此時“二老倔”已有些氣急敗壞,只見他在人群中原地轉(zhuǎn)了個圈,之后又蹦起一個高,在身體懸空的一剎那嘴里迸出了一句話:“我也加三百”!這一聲喊幾乎是聲廝力竭。此時,人群中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就連從身上掉下來一根火柴棍都能聽到。此時的張欣然又慢條斯里地說:“我加五百元!”這一句話雖然聲音不大,但卻是擲地有聲不容置疑。就猶如一聲悶雷炸響在這小院的空中。此時的“二老倔”翹了一下腳,可是這兩腿就好像是長在了地上,怎么也拔不起來。人群中的馮老二見此情景,他張了一下嘴,又無奈地合上了。此時的王風(fēng)喜隊長用詫異的眼神看著張欣然,然后一字一板地說:“他大叔,這你可要想好了,說話要算數(shù),可不能反悔??!”這張欣然此時也不動聲色地說:“我都快五十了,說話當然算數(shù)!”王風(fēng)喜隊長見事已至此,隨即又大聲地喊了一嗓子:“看看,還有沒有加價的,這是最后一次!”人群中出現(xiàn)了死一般的沉寂?!俺山??!睆堬L(fēng)喜隊長這最后的一句話,給這匹棗紅色騍馬的歸屬下了定坨音。此時,你能聽到人群中傳出了一口長長的喘粗氣的聲音。這時,王老蔫發(fā)話了:“大叔,你趕緊過來,上我這交錢?!睆埿廊灰姞?,趕忙從人群中走到會場前的桌子旁,從懷里掏出了一大打錢,開始辦理交錢買馬的手續(xù)。
當天的這場現(xiàn)場拍賣叫行會的結(jié)果是:張欣然以兩千五百元叫到了那匹棗紅色的騍馬;“二老倔”以一千五百元叫到了那匹四歲口的栗色騾子;馮老二以一千二百元叫到了那匹五歲口的藏青色兒馬;李老栓家以六百元價錢叫到了那臺榆木制成的大車;寡婦李桂芝以二百元叫到了那副榆木制成的彎彎犁;余下的馬槽子、磅秤等農(nóng)具,也都以合理的價格找到了買主。最后剩下的四間小隊隊部,大隊領(lǐng)導(dǎo)對吳副社長的交代心領(lǐng)神會,會后以“給沒房戶解決困難”為由,指示二小隊的王、張兩位隊長,以三千元的價格賣給了小隊會計孫老蔫。
五
自那次現(xiàn)場拍賣叫行會后,張大生無緣由地大病了一場,他的身子骨將息了半個多月才逐漸地康復(fù)。幾個月以后,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組織體制也發(fā)生了改變。人民公社的牌子被摘下,代之掛起的是鄉(xiāng)黨委、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武裝部的大牌子,靠山屯大隊原有的以大、小隊為生產(chǎn)行政單位的組織體制也被撤銷,繼之被由全體黨員選舉產(chǎn)生的新的村黨支部和全體村民選舉產(chǎn)生的村委會所代替。村黨支部書記由鄉(xiāng)里下派的一名年輕干部擔(dān)任,二隊的政治隊長王風(fēng)喜經(jīng)村民委員會選舉當上了村委會主任。張大生因年過六十無法再繼續(xù)任職,考慮到他在生產(chǎn)隊長的職位上干了二十多年,以及為改善社員們的生活所作出的突出貢獻,經(jīng)村黨支部和村委會研究決定,安排他到村里的電井房負責(zé)看管水泵的工作。當他披著那件老羊皮襖帶著他家的那條黑狗,每天行走在早晚上下班的村路上,見到村民們熱情地在地里向他打著招呼,他的心里面感到很舒服、也很安寧。他的腦海里仿佛又出現(xiàn)了過去他帶領(lǐng)社員們在嚴冬里搞會戰(zhàn)修梯田、改良土壤、興修水利時的情景……
六
春日的早晨,此起彼伏的公雞啼鳴聲,將坐落在松山腳下的靠山屯喚醒。須臾,太陽便從東方天邊那一片層巒疊嶂的山峰背后露出了大半個笑臉,而松山腳下的這個小小村落依然被裊裊升起的炊煙籠罩著。松山背陰處的積雪早已經(jīng)融化,流經(jīng)村子中央兩側(cè)長滿柳林的潺潺溪水,正在日夜不停地由東向西奔向大海。遠遠望著北山朝陽的荒草坡上,已顯現(xiàn)出一片一片的綠色。當村子周邊的田疇里升騰起氤氳熱氣的時候,在枝椏伸展著的果樹園里,攀上爬下的人們正在緊張地忙著整枝刮病;在濕潤的田疇里,那些身著青衣的男人和身穿紅襖的女人們已開始在那里開犁復(fù)壟,整個山村呈現(xiàn)出一派繁忙興旺的備耕景象。從那被燦爛的陽光映紅了的張張笑臉中,人們不難看出,今秋定會是個豐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