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文/楊天東 供圖/無限自在
封面故事
賈樟柯我不是為了講述國家而拍電影
采訪、文/楊天東 供圖/無限自在
今年5月,在戛納電影節(jié)上,賈樟柯收獲了其導演生涯的另一個重要表彰——“金馬車”獎,戛納官方在頒獎詞中如此寫到,“親愛的賈樟柯導演,我們真心感謝您耐心地用作品來解讀我們的世界。您的戰(zhàn)斗警醒著我們要繼續(xù)斗爭下去。正如您在中國所做的那樣,我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電影,來繼續(xù)戰(zhàn)斗”。
毫無疑問,賈樟柯是當代中國最為國際認可的中國內(nèi)地導演?!缎∥洹贰墩九_》《任逍遙》《三峽好人》《24城記》《天注定》,他的電影不斷講述著變革中的中國以及裹挾其中的普通人物的命運,充滿著人道主義的溫情。他的電影為西方人讀懂中國打開了一扇窗戶,也為我們審視自身的高速都市化進程留下一條通道。
賈樟柯說,自己很榮幸能夠成為西方人讀懂中國的一個渠道,但同時也很無奈,因為自己“并不是為了講述一個國家而拍電影”,他只是對人物的命運格外著迷。
很容易發(fā)現(xiàn),《天注定》之后,賈樟柯在講述故事的方式上,正在進行著轉(zhuǎn)變。
在2013年的《天注定》中,賈樟柯首次使用了段落式結(jié)構(gòu)形式,以四段沒有敘事關(guān)聯(lián)的故事串聯(lián),探討了暴力的根源。
2015年的新作《山河故人》,依舊延續(xù)了《天注定》的形式特征,空間段落變?yōu)闀r間段落,以1999年、2014年、2025年三個時間為節(jié)點,講述了一個女人幾十年的情感和家庭故事。
采訪中,賈導反復(fù)強調(diào),10月30日上映的《山河故人》是他最私密的一部電影。他把最真摯的感情和最真實的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放在這個電影里面,“我只想單純地講述一個情感故事。它從某種程度上可以是我自己,是我一個人通過這個電影回顧自己生活的一個可能性”。
“莎士比亞時代那種經(jīng)典的敘事模式是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結(jié)構(gòu)的產(chǎn)物,人和人、人跟家庭以及人跟故土關(guān)系都比較穩(wěn)定,而當下,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一個顛沛流離、一個巨大的遷移狀態(tài)之中,封閉式的結(jié)構(gòu)就顯得不合時宜了?!?/p>
《電影》:《山河故人》是您很早之前就想到的一個故事?
賈樟柯:片名來的比較早。大概十幾年前的一個冬天,我一個親戚家門口是一個溝,溝對面是群山,剛下完雪,太陽出來,殘雪猶在,遠處還有人在走,我腦中立馬閃現(xiàn)出“山河故人”幾個字。最近這幾年,我突然想拍這種完全聚焦在情感上的電影,跟個人情感的歷練、跟時間帶給我們對情感的理解有關(guān)系。它不是那種一時一地的感情,而是時間的變化如何改變和影響我們的情感。
《電影》:影片的時間跨度經(jīng)歷了三個時期——1999年,2014年以及2025年。
賈樟柯:我最關(guān)心的是當下問題,但是我們界定今天一定跟過去有關(guān)。過去的時間選擇在1999年,那是我個人情感體驗、生活方法改變比較劇烈的時代。80年代初那種改變是物質(zhì)層面,人和人之間關(guān)系改變其實并不大。到了90年代,變化開始劇烈了,新科技、網(wǎng)絡(luò)生活產(chǎn)生了,手寫的信也消失了,大家開始發(fā)短信,人和人見面都玩手機了,所以,90年末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間結(jié)點。電影就從過去開始講起,“山河故人”四個字就突然又想起來。
《電影》:《天注定》也是三段故事,您似乎現(xiàn)在更喜歡段落式的結(jié)構(gòu)方式。
賈樟柯:《天注定》的段落感是比較強的,《山河故人》實際上不能稱為一個段落電影,它只是人生的不同階段——1990年代的青春、2014年的人到中年、2025年的下一代,它并非是一種情感和敘事沒有連接的段落。我不太喜歡傳統(tǒng)封閉式敘事,因為它很難把我們豐富的現(xiàn)實感受呈現(xiàn)出來,莎士比亞時代那種經(jīng)典的敘事模式是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結(jié)構(gòu)的產(chǎn)物,人和人、人跟家庭以及人跟故土關(guān)系都比較穩(wěn)定,而當下,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一個顛沛流離、一個巨大的遷移狀態(tài)之中,封閉式的結(jié)構(gòu)就顯得不合時宜了。
《電影》:《山河故人》跟您之前的電影一樣,也會出現(xiàn)一些游離于主線故事之外的人物和場面。比如,梁子受到感情傷害,決定離開那個城市的時候,出現(xiàn)一個煤車翻倒,一群人哄搶的場面。這個在理解上讓人有些困難。建構(gòu)起來。
《電影》:濤這個人物是如何在您的筆下活起來的?
賈樟柯:就是想到這樣一個女孩子,她的青春是什么樣子的,然后想到她的職業(yè),想到她的家庭……在寫的過程中,你很自然會有經(jīng)驗的帶入。比如人生面臨的第一次競爭一定是情感的,那就很自然開始有了他們情感方面的三角關(guān)系。并不是說我在創(chuàng)作伊始就主觀設(shè)置了一個三角故事,而是在我們大量生命經(jīng)驗中,情感都是競爭關(guān)系。
《電影》:影片以年輕的濤跟一群人跳迪廳舞曲《Go West》開始,結(jié)束在2024年,孤老的她一個人在荒地上跳舞,還是同樣的旋律。開篇很熾烈,結(jié)尾則充滿哀傷。這樣的開頭和結(jié)尾是一開始就設(shè)定好的么?
賈樟柯:蹦迪是90年代年輕人最主要的消遣方法,很自然就想到了這個開頭。結(jié)尾也是很順利就寫了,你能想象到: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在曠野里,那種天寒地凍,初雪飄飛的時刻,遠處飄來似曾相識的青春記憶的曲子,那可能是從城市里傳來的廣播,也可能是超市或者劇場傳來的。其實,最初對我來說,結(jié)尾最有力量的不是濤在曠野上跳舞,而是她一個人在家剁餡兒的時候,仿佛聽到相隔萬里的孩子在叫她的名字,這是讓我黯然神傷的一筆。只不過在拍攝的時候,趙濤在跳舞的時候,給我們那種感覺太有力了。
《電影》:濤孤獨的歸宿,是不是也是您的愛情態(tài)度?
賈樟柯:事實上,我看到的大部分感情的歸宿都是這樣的,最終筑構(gòu)起來的愛情在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過去我的電影都在講這種不堪一擊,特別在《站臺》里面,80年代那樣的浪漫,那樣地尋求自由,但最終還是要回歸到生活的常態(tài),還是去組織一個家庭,讓自己家庭化、體制化,然后這樣生活下去。所以對我來說,愛情并非太浪漫的一件事情,愛的過程可能很浪漫,愛的歸宿大部分挺無奈的,大部分挺將就于現(xiàn)實的,這是真實的情感狀態(tài)。愛情電影有兩種,一種是把它更加浪漫化,因為我們在生活中沒有這么浪漫。還有一種就是呈現(xiàn)它的本質(zhì)。我的電影屬于后者,帶有一種刻骨銘心的劇烈的情感體驗,它有一種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苦澀感,或者說一種回香。
《電影》:在您個人面臨感情的時候,有沒有為愛奮不顧身的時刻?
愛情并非太浪漫的一件事情,愛的過程可能
賈樟柯:奮不顧身談不上,但是用半條命去愛一個人,那肯定是有過。
《電影》:能分享下么?
賈樟柯:這個太私密了。
《電影》:您說過,《山河故人》是您最私密的一部電影。
賈樟柯:里面的很多創(chuàng)傷是我自己的,比如濤一個人把在外地死去的父親送回家,那是我個人的真實寫照,那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時候,我父親去世了,我要把他從北京送回老家,五百多公里的路程……這就是私密。所謂私密,并不是說提供給觀眾一個私密的故事,而是我跟這個電影的感情,我把我最真摯的感情跟我自己最真實的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放在這個電影里面,它從某種程度上可以是我自己,是我一個人通過這個電影回顧自己生活的一個可能性。比如《三峽好人》,它根本不私密,因為它是我的感受和想象,它跟我個人經(jīng)歷沒有什么交集。
賈樟柯:煤車就是梁子生活的一個隱喻,你能想象他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他跟自己所屬人群的一個關(guān)系。這些看似跟敘事無關(guān)的閑筆,實際上非常重要,這是把主要人物融入到大的生活背景和生活本質(zhì)中的手段。我們拍的不但是主角這個人,還有人背后的環(huán)境、社會以及與他產(chǎn)生共鳴的人和事。
《電影》:另一處閑筆也是令人印象深刻:處在情感選擇邊緣的濤站在鼓樓上,看到一個手拿關(guān)公刀的少年走在人潮人海中。而且這個少年的形象在影片中出現(xiàn)過好幾次。關(guān)于這個少年,您是怎么理解的?
賈樟柯:我曾在曠野里看到一個手拿兵器的少年,匆匆忙忙不知道要去干嘛,那個場面非常感染我。對我來說,那不是奇特,是傷感,那么小一個孩子拿一個古代兵器,他是去做表演?還是他是學武術(shù)的?總之,他一個人走在路上,在人海中穿行,他可能要養(yǎng)家糊口,這些都在情感上挺感動我。那樣一個顛沛流離的少年,不僅跟觀眾有情感的溝通,也是作為主角的濤在情緒上的一個反饋,因為人不是真空生活的。
“我看到的大部分感情的歸宿都是這樣的,最終筑構(gòu)起來的愛情在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p>
《電影》:您的電影都是自己做編劇,通常情況下,您創(chuàng)作的起點在哪里?
賈樟柯:我很少有劇本是在寫之前知道在寫什么,我只知道《山河故人》要寫情感,但是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故事,在寫作之前是空的。如果有寫作經(jīng)驗的話,你就一定會知道,它是一個莫名的情感沖動。當你提起筆來,坐在桌子前面的時候,你的故事,你的人物是零,當你寫下第一個字,第一個情境,這個人物開始活起來,慢慢地所有的東西在想象的推動下才能夠
很浪漫,愛的歸宿大部分挺無奈的,大部分挺將就于現(xiàn)實的,這是真實的情感狀態(tài)。
“在電影中,實感是最重要的美感:人走路的樣子,說話的樣子,環(huán)境的氣氛,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喝水的聲音?!?/p>
《電影》:《山河故人》中開場便是迪廳音樂《Go West》,而且葉倩文的歌出現(xiàn)過至少四五次。您的每部電影都格外重視聲音元素,尤其是具有時代感特征的聲音。
賈樟柯:《Go West》是我們那個時代最愛跳的迪廳舞曲。葉倩文這首歌我一直在聽,不但有情還有義,今天的流行音樂大部分是一時一地,你愛我,我愛你,然后愛愛。所以,在寫劇本的時候,我的腦子里就出現(xiàn)這首歌。對于董子健飾演的兒子來說,那是她媽媽特別重要的一首歌,有他爸爸媽媽愛情的糾結(jié),但到他那里只是變得似曾相識了,我覺得還是對情義相連的緬懷吧!我很喜歡那個味道。
《電影》:原創(chuàng)音樂的部分還是來自《站臺》以及《二十四城記》的日本作曲家,這么多年,你們還是保持著合作關(guān)系。
賈樟柯:在電影音樂上,我跟臺灣的林強合作比較多。到了《山河故人》,我想改變一下。應(yīng)該是真實的樂器,而不是一個電子聲,它應(yīng)該是真實的樂器演奏,比如弦樂、鋼琴。因為我們表現(xiàn)的都是實體的感情,講的是一種永恒的狀態(tài),生老病死,愛情、家庭這些主題,所以我想用比較傳統(tǒng)的樂器演奏,而他又非常擅長古典樂器,就又跟他一起合作。當然,那也不是標準意義上的古典音樂。
《電影》:您對原創(chuàng)音樂的使用都比較節(jié)制,很少渲染,只有在每個章節(jié)結(jié)束的時候或者人物情緒的某個節(jié)點的時候,偶爾出現(xiàn)。
賈樟柯:在電影中,實感是最重要的美感,什么是實感?人走路的樣子,說話的樣子,環(huán)境的氣氛,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喝水的聲音,所有這些東西是電影元素里面最美的部分。我很不喜歡把實感抽空,只留大量的音樂,那你最終是聽音樂還是看電影呢?我自己用音樂相對來說克制,因為音樂這個媒介最容易掀開感情,一個電影事實上不需要有多余的感情,感情泛濫,實際上是很不好的事情。
《電影》:會做得比較廉價,就好像《港囧》那樣,全篇串燒粵語歌曲,特別別扭。
賈樟柯:情感表達方式太簡單,要么高興,要么痛苦。
《山河故人》工作照
《電影》:您跟作曲一般是怎么樣的一個溝通方式?
賈樟柯:一般來說,作曲當然先看劇本,然后我們討論大概的方向,比如說是用電子樂,還是古典樂器。跟林強合作《三峽好人》和《天注定》的時候,我們都先期討論,會結(jié)合很多民間戲曲,像《三峽好人》用了川劇的《林沖夜奔》,因為它是發(fā)生在幾百年前的漂泊故事,跟今天的人物命運有一個很奇妙的銜接。到實際拍攝的時候,作曲會來片場,他們都喜歡感受現(xiàn)場整個地域的風貌、聲音以及天氣,而且林強很講究看那個地方是干燥的還是濕潤的,之后他就去作他的音樂,音樂完成之后,到了混錄階段,林強都會參與。
《電影》:這個片子中,趙濤又再次唱起了地方戲。
賈樟柯:那個叫傘頭秧歌,是我們那邊過年的時候即興的演出,她編的詞都是現(xiàn)場即興演唱,沒有固定的詞。
“電影不是法庭,也不是道德裁判所,而是通過美學來探討人性的成熟,人類需要這樣的空間討論這些議題?!?/p>
《電影》:在三段故事中,張艾嘉和董子健的一段跨越年齡的感情戲比較具有話題性。這種大膽的形式在您之前的電影中不曾出現(xiàn)過。
賈樟柯:壓抑我們自由有很多東西,比如說體制和意識形態(tài),但最終自由可能還是一個自我的問題。就好像張艾嘉跟董子健,他們有年齡的巨大差異,但在一個孤獨的氛圍里,兩個人產(chǎn)生真實的感情,張艾嘉可以接受,反而更年輕的董子健霎那間退縮了,這個實際指向的就是自我的自由。你是否能夠擁有自己,把握自己的生活、情感,這實際是提給下一代的問題。
《電影》:當時跟張艾嘉和董子健溝通這場戲的時候,會不會很困難?
賈樟柯:不困難。我覺得四個字吧——愛得坦蕩。因為劇本鋪墊了他們走到一起的一個氛圍,讓他們覺得非常舒服,非常自然,特別是張艾嘉,她也覺得那是一個非常具有啟發(fā)性的劇情。
《電影》:您接受采訪的時候曾說過,自己寫過好幾個跟“性”有關(guān)的劇本,我們從這個段落當中讀到了一點。
賈樟柯:我有兩個劇本,背景都是1990年代,其實都在寫身體的放縱。身體的放縱實際上跟那個時候的背景有關(guān),所謂社會道德約束跟身體放縱之間的失衡,那是很帶有90年代現(xiàn)實的一種劇情吧。這是那個時候我觀察到的一個情況。
《電影》:您是有很強的欲望去拍攝這個方面嗎?
賈樟柯:性是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它非常隱秘,但同時每個人都會面臨它,對我來說,它又是一個保守社會長期禁忌的一個話題。就跟2013年我拍《天注定》面臨暴力問題一樣,保守社會總是不愿意面對這些主題,而它們恰恰牽扯到人性非常重要的話題,成熟的文化不可能不討論這些議題。我覺得一方面是自我的興趣,再一方面也跟我們的文化環(huán)境有關(guān),我覺得,文化要豐富,要多元,要拓展,它來自于我們對這些話題勇敢的一種面對和碰撞。
《電影》:暴力和性,事實上是一個全球性的議題,很多國家的電影都積極參與討論這些話題,但中國電影卻很少去觸及。
賈樟柯:我覺得這是非常遺憾的。它其實是一種偽善跟道德主義,它放逐到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時候,是非常傷害藝術(shù)的多元性。人們不太理解藝術(shù)的世界跟現(xiàn)實的世界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其實《天注定》最主要想討論的一個問題是:為什么弱者會產(chǎn)生對弱者的一種暴力,人性的原因是什么,社會的原因是什么。電影不是法庭,也不是道德裁判所,而是通過美學來探討人性的成熟,人類需要這樣的空間討論這些議題。道德主義就覺得去討論它就是放縱它,是社會問題的一個助推器,這是非常陳腐的一種觀點。
《電影》:您之前說中國的故事太大了,講中國故事不是你的任務(wù)。這是不是意味著您要換條創(chuàng)作的道路?
賈樟柯:因為這幾年這種說法比較多,有些法國或者是美國的評論說,他們通過賈樟柯的電影可以很好理解中國。是這些影片客觀上給人們造成的一種感受,我覺得也非常好。但問題是這些評論的存在不等于說我是為了這個目的在拍電影。我覺得全世界沒有哪一個導演是為了講述他的國家而來拍電影的。這是很奇怪的。
《電影》:現(xiàn)階段來看,什么樣的故事是您最有欲望講述的,或者哪一類人是您最感興趣的?
賈樟柯:這個很難說。我喜歡變動的人群,就像《山河故人》。大家在同一個起跑線,命運卻呈現(xiàn)出一種巨大的反差:有人離鄉(xiāng)背井,有人成了一個財富擁有者,有人勉強能維持現(xiàn)狀,有人一落千丈……任何一個時代的人都存在這種變動,這種變動中的人是我比較感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