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惠子
如果你不曾撩動我的心弦
吳惠子
我愛錢,八歲那年開始自己掙錢,生財有道。
第一份工作按照今天的社會分工來衡量,就是小時工。我媽是我職業(yè)生涯里的第一位老板,也是我所有老板里,長得最美的一個。
當(dāng)時的工資是這么算的:倒一次垃圾五毛,洗一次碗一塊。我媽嫌我擦地不干凈,不肯列入付費(fèi)項目,我也就參與得不多?,F(xiàn)在想來,絕對是親媽,那些年我們都是按照項目當(dāng)場結(jié)算,童叟無欺,一般倒完垃圾進(jìn)家門,錢就平平整整放在餐桌上閃閃發(fā)光。我美滋滋地把錢收好夾在《新華字典》里,隔三差五,就翻開厚厚的字典坐在寫字臺上數(shù)一遍,覺得錢好香。
冬天天黑得早,吃完晚飯出去倒垃圾一般天都黑透了。我家住一樓,打開門樓梯間就竄涼風(fēng)。小時候書讀得不多,唯心主義,怕出門遇到鬼,便拎著垃圾屏住呼吸一路小跑,遠(yuǎn)遠(yuǎn)地往垃圾堆扔過去,然后撒腿就往回跑,總感覺后面有什么東西追過來,汗毛直豎。雖然工作簡單,但對八歲的我來說,也算是冒著生命危險。
我媽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愛錢,就經(jīng)常抓住這個小辮子逼迫我干各種我本來不愛干的事情。我家那邊臘月流行吃臘肉,肥得流油的大肥肉,鹽腌風(fēng)干松木熏,要吃的時候洗洗上鍋蒸,蒸完趁熱切片擺盤,盤底滲出厚厚一層油,晶瑩剔透的臘肉片,往往直接就吃,咬一口,夾雜著柴火味道的豬油四溢,膩。
小孩子一般都不愛吃,我也以為自己打死也不會吃,但我媽,只用了兩塊錢,便降服了我不吃肥肉的決心。
我媽說兩塊你吃不吃。
我說半塊也不吃。
我媽說不是兩塊肉,是兩塊錢吃一塊肉。
我說媽你再說一遍,她說,吃一塊臘肉,給你兩塊錢。
有錢能使鬼推磨是真的,那天我膩得翻白眼,胃里翻江倒海領(lǐng)了六塊錢,緊緊拽在手里,好幾天看到臘肉都想吐。
臘肉事件之后,我媽常常說,我真是佩服你,那么肥的肉,要錢不要命。在她佩服的目光中,我媽和我都一度以為,我天生愛錢,超過愛一切。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慢慢地我也有了自己的小金庫,《新華字典》夾的錢越來越多。為了減輕存儲壓力,有時候我也會跑去找我媽換整錢,但那本變得舊舊的字典還是開始合不攏,經(jīng)常在書架上咧著嘴炫富。我媽給我買了一只陶瓷的小豬存錢罐,豬背有一道硬幣大小的縫兒,正好往里塞錢。我媽把存錢罐鄭重其事地交到我手里,告訴我這只存錢罐只能存錢,不能取錢,除非砸爛,讓我在將來砸之前,深思熟慮,想清楚。
此熱傳導(dǎo)問題和以下泛函極值完全等價:當(dāng)t為0時,溫度場和初始溫度相等,在C上取給定邊界溫度,同時使泛函取極小值[2]。
存錢罐放在《新華字典》旁邊,每天我寫作業(yè)一抬頭,小豬就笑瞇瞇地看著我,我盤算著它裝滿錢的肚子,也笑瞇瞇的,但是它還沒捂熱乎,就被我砸了,匆匆忙忙,沒有猶豫,沒有多想。
有一回放學(xué),我剛下車,就看見我媽和一個叔叔心事重重地朝我走過來。
她先說,你聽了不要難過。
我還沒聽完,就哭了。
我爸那個傻逼,混黑社會,講兄弟義氣替人擋災(zāi),結(jié)果被人捅了三刀,胃和肺被人捅穿,可能不行了,我爸的兄弟就來找我媽,說離婚前就算再不愉快,我爸也算吃了苦頭,這個事情萬萬不能瞞著我,讓我去一趟醫(yī)院,搞不好就是父女這輩子最后一眼。
我問我爸還能不能動,叔叔說身上插著很多管子,不怎么能動。我說,那你們等等,我要先回趟家。
我回家把存錢罐砸了,然后在玩具店買了一套塑膠恐龍的玩具。到了醫(yī)院,進(jìn)門之前,叔叔把我拉到一邊,說孩子你一會兒進(jìn)去了別哭,你爸看你哭,就知道自己不行了,你不哭他興許還能挺住。我說好。
進(jìn)了病房我沒敢仔細(xì)看我爸的臉,躲躲閃閃瞄了幾眼,發(fā)現(xiàn)我爸好像腫了,肥了好幾圈,氣色不錯,不白,依然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可以再爬起來打一架的樣子。我撕開封套,把一袋子塑料小恐龍嘩嘩啦啦倒在了我爸的肚子上。我爸吃力地喊我名字,用他那只沒輸液的手抓起一只恐龍,張著嘴要說啥,我一個字也沒聽清。
我媽給我買了新的存錢罐,還是小豬,只不過豬肚子上有一個塑料蓋子,存進(jìn)去的錢還可以摳出來。因為我之前砸的那只存錢罐,碎渣撒了一地,到處都是,我媽罵罵咧咧掃了好幾天。
我繼續(xù)倒垃圾洗碗,但是不跟我媽要工錢了,小生意變成了義務(wù)勞動。我媽覺得我懂事了,便更大方地嘉獎我。隨著我越長越大,我媽給我的零花錢面值也越來越大,我的小金庫越來越肥,可是奇了怪,我卻越來越摳,過年領(lǐng)了壓歲錢,和弟弟妹妹出去買鞭炮,從來不掏自己的兜,一毛不拔。我媽說我小小年紀(jì)就掉進(jìn)了錢眼子里,鬼迷心竅,長大了可怎么辦。
長大后,我大方了一回,結(jié)果讓我媽揍了。
我從愛錢的幼女變成了愛錢的少女,高二那年遇到了我的初戀。學(xué)校合唱比賽,我們班主任嫌班里60個學(xué)生沒一個唱歌好聽,便從高三找來一位領(lǐng)唱。
那天我們在體育館門口的臺階上排好隊準(zhǔn)備練習(xí),班主任帶著一個男孩子過來,說是我們的領(lǐng)唱X,市里歌唱比賽一等獎。后面的話我根本沒聽進(jìn)去,就記住了他的名字和班級。南方冬天潮濕陰冷,男孩子戴著毛線帽子,插著耳機(jī),白白凈凈的臉神似陳冠希。他抬了抬頭往臺階上望,輕描淡寫地憂郁一瞥,正巧碰到我的目光,我感覺心口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來回蕩漾。
沒什么事情,比懵懂時期兩情相悅更美好的了。我在合唱訓(xùn)練的第三天晚自習(xí),收到了X的情書。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瞬間撫平了我們班其他妙齡少女們心里的漣漪。X歸我了。
愛情是個大力士,再摳的鐵公雞也要掉毛。
為了給X買生日禮物,我花了當(dāng)時自己積攢的全部積蓄,為X買了一只最新的松下CD機(jī),讓他聽周杰倫和黃家駒。覺得銀白色的CD機(jī)跟他好配,我跟他也好配。
第一次我傾盡財產(chǎn)給男人買玩具,我媽哭了。
第二次我還是傾盡財產(chǎn)給男人買玩具,我媽怒了,她氣急敗壞,聲討我不務(wù)正業(yè)隨便早戀,暴打我一頓,打得可疼,但是我卻不后悔,心里埋怨我媽不懂愛情。
原來是我不懂,后來隔壁班有個比我更白的女孩子橫刀奪愛,搶走了X,我的初戀在痛哭中無疾而終,那只貴貴的CD機(jī),他也沒有還給我。我又開始覺得,還是錢好。
但是錢再好,沒有青春好。
后來我離開了家鄉(xiāng),到離家很遠(yuǎn)的北京上學(xué)工作生活,在這個城市一待就是十年,見了很多要錢不要命的人,見了很多為分家產(chǎn)反目成仇的人。他們欲蓋彌彰,用夢想粉飾欲望,不僅為每一只火腿明碼標(biāo)價,為每一只器官明碼標(biāo)價,還大義凜然地為這個世界的每一寸空氣也明碼標(biāo)價,包括生命、婚姻、快樂和愛情。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林林總總,大是大非哪能分得那么清。錢終歸帶著魔性,閃閃發(fā)光的時候值得去愛,但求財之路四處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會魔心難改。
但愿我們都能珍藏自己曾經(jīng)被撩動過的那根心弦。讓未來還有很多可以期待。
(陳宇寧摘自“豆瓣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