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霞

童年時，他非常淘氣，母親對他很嚴厲，相比之下，反而是父親更能理解他的頑劣。比如告訴他不洗腳就不許睡覺，就算上了床也要揪他下來的總是母親，但帶他去山里捉野兔爬樹摘果子的總是父親。

后來，他上學了，父親正好是他的數(shù)學老師。上課時，知識淵博的父親，看起來那么嚴厲，讓他心生敬畏;下課了，又搖身變回慈父，會在辦公桌的抽屜里，偷偷為他藏著零食。有時，他遇到功課難題，不管是什么科目，父親永遠都有答案，總會溫和地為他解答。愛之外，他對父親又很尊敬。

他認為父親是英雄，是因為一次突發(fā)事件。那天，村里有一匹馬，不知怎么受了驚嚇，一路狂奔居然闖進了校園。當時，全校50多個孩子正在院子里做操，眼看這匹馬就要沖向?qū)W生，大家都嚇壞了。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父親飛奔過來，順手抄起一塊磚頭，迎著馬跑過去，對準腦袋猛地砸了過去。趁著馬停下的瞬間，父親又迅速抓住了它的韁繩，死死地拖住不放。

最終，受驚的馬被制服了，孩子們安然無恙，父親卻摔倒在地上，右臂骨折。那些天，父親上課時只能用左手在黑板上寫字，動作僵硬而別扭，但學生們看老師的目光都充滿了崇敬。從那天開始，父親成了他心目中的英雄。

轉(zhuǎn)眼間，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中學畢業(yè)了，在等待錄取通知書的那段時間，他喜歡到村頭的小溪邊去看書。那天，他看書時，遇到了村里一個姓劉的人，按照輩分，他該叫叔叔。劉叔看到他很熱情，說他像父親一樣聰明，將來一定會有出息。

回到家里，在吃晚飯時，他無意中說起這件事，父親卻神色大變，露出很恐懼的樣子，非常緊張地問：“他還跟你說了什么？”他不以為然地說：“沒說別的呀。”不料，父親仍然不放心，放低了聲音，帶了幾分鬼鬼祟祟的語氣問：“他對你說話的態(tài)度，怎么樣啊？”

父親的這種表情和聲音，讓他感覺羞辱，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不就是一個劉叔，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干脆埋頭吃飯，不再說話。父親似乎沒看出他的冷淡，仍然小心翼翼地問：“他真的只是夸了你幾句，沒再說別的嗎？”

他氣極了，粗暴地回答：“沒有！”說完，他狠狠地放下吃了半碗的飯，跑了出去。后來，他聽說那個劉叔剛剛成為村子里的支書，可是那又怎么樣，值得父親如此膽怯嗎？父親在他心目中的英雄形象，轟然倒塌。

一直過了很多年，父親早已過世。有一次，他和姐姐閑聊，說起當年的那一幕，姐姐才告訴他，那年中考政策有規(guī)定，超過18歲的人不得報考，他由于小時候生病休學兩年，報考時正好18歲零1個月。父親沒敢把這個壞消息告訴他，而是悄悄提了禮物去求劉叔改戶口，之前兩家因為一塊莊稼地有過爭執(zhí)，父親擔心人家記仇不給辦理，他是真的害怕呀……

他直到這時才明白， 父親一生從未求過人，也從不懼怕任何困難，他聽到劉叔的名字那樣膽怯，是因為人家掌握著是否改戶口的權(quán)力，而這關(guān)系到自己兒子的命運呀。

他輕聲跟姐姐說，父親怕得有理。

淚水，潸然而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