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連續(xù)幾日霧霾，京城的天終于放晴。從魯院五樓的窗戶望出去，瓦藍瓦藍的，干凈得讓人吃驚。時間已經(jīng)走到了2013年的初冬。大地又一次收割在即，小小的院子里面每天都會上演葉落歸根的情景劇。銀杏、玉蘭、白樺、五角楓等等黃的紅的葉片堆滿了我跑步的小徑。

回來習慣性地拿起手機，發(fā)現(xiàn)山東詩人馬累的微博加了我關注。在關注他時，看到了一則讓人難以置信的消息：著名詩人、《人民文學》原主編韓作榮老師駕鶴西去……我的腦子轟的一下，第一反應：這怎么可能，不會是什么謠言吧？剛前幾天還在網(wǎng)上看到韓老師在外地奔波的消息，心里還盤算等他回京后找時間去拜訪。

但這一次，不是謠言。忐忑著給朱零老師打了個電話，無情的事實再一次被證實：他正在韓老師家里幫忙料理后事。而我也已然語無倫次。未及掛掉電話，淚水已經(jīng)彌漫了雙眼。

韓老師對我有教誨之恩。也許的確有緣，短短幾年里，他曾到過我謀生的地方好幾次。

2001年，他參加象山組織的黃金海岸采風活動時，我作為一名地方電視臺的小記者有幸目睹先生的風采。但那時我尚未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寫作，所以盡管對時任《人民文學》副主編的老師非常仰慕，卻沒有任何交集。2006年在甬城參加一個研討會時，亦曾和老師謀面，但依舊未有交談。直到2008年，他再次隨《民族文學》和《人民文學》組織的奧運征文評審團來象山采風，我作為當?shù)匚穆?lián)一名普通工作人員有幸陪同。采風期間，盡管一直陪在身邊，但知道老師是一個言行審慎的人，同樣并沒有深談。我想自己只是在老師主持的刊物上發(fā)過一點詩，像我這樣一個普通寫作者，在他所到之處隨處都有，想來也不會有太深的印象。但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錯了。

在送老師返程去機場的路上時，韓老師主動問起了我的近況，說起近幾年對我的創(chuàng)作的關注。每年都在他主持的年選里選我的詩，也在年度詩歌述評里提到過我的創(chuàng)作。有一年年選選了三首。我說真的不好意思，因為有一首是用網(wǎng)名發(fā)表的，可能韓老師誤以為是另一個人，才多選。他笑了笑，未置可否。但后來卻又把這首詩選進了他編的《新中國六十年文學大系·詩歌卷》。

在得知我雖然到了文聯(lián)，但并非創(chuàng)作干部時，他沉默了一小會兒說，寫材料很耗人，會抵消對文字的敏感。他鼓勵我一定要堅持下去。因為還有別的接送任務，我竟未能送老師到機場。總想著老師和象山有緣，會再次見面，誰知這竟然是最后一面。

這些年我偏居浙東半島的海濱小鎮(zhèn)，為了謀生輾轉(zhuǎn)換過好多工種。一直處于一種“在原地漂泊”的狀態(tài)。生活里，我不停地在半地下室、車棚、閣樓等等形式的出租房里搬來搬去。工作方面，也是在記者、宣傳干事、行政執(zhí)法、辦公室文員等等角色里不停地轉(zhuǎn)換。記得剛進入記者行當時，我對自己從事的職業(yè)幾乎一無所知。簡單的跟班學習后，連機器都沒摸熟就倉促上陣，開始了我的編導生涯。在無數(shù)個選題、采訪、拍攝、后期制作等等流程里一遍又一遍循環(huán)。常常為了編輯某個鏡頭一個人在機房內(nèi)待到深夜。當我終于干完活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老廣電站那間廢棄的播音室時，卻又經(jīng)歷了另一種折磨。因為熬夜過點，一時難以入睡，我只好租了很多影碟來看，而且多數(shù)是恐怖片。但常常，在一個最恐怖的情節(jié)處，我卻呼呼睡去。

但慢慢地也有了睡不著的時候。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晚，我不知道該怎么度過。借居的播音室的墻壁上有很多孔洞。無聊的時候我會把耳朵貼在上面，看看是不是能聽到那個年代逝去的回聲。結(jié)果自然是徒勞的。后來，我又想到了閱讀，委托朋友從他所在學校的閱覽室里借來一疊《人民文學》。這一次，我感到我的心安靜下來了。終于，在到讀到一個叫何安的人編發(fā)的一組詩以后，我忽然有了強烈的抒寫沖動，我意識到我也應該能成為一個寫作者。

從2005年下半年開始，我在這間廢棄的播音室里陸續(xù)寫下了幾十首詩。十月份左右，我挑出了自己還算滿意的組成一組，嘗試著投給了家鄉(xiāng)的一份刊物，但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等待，那組詩依舊如泥牛入海。因為身邊沒有別的雜志地址，我索性直接寄到了《人民文學》。就在我差不多忘了這件事的時候，接到了命運打來的電話，一切都因此而發(fā)生了變化。時至今日我依舊清楚地記得朱零老師那句鼓勵的話：“你的稿子都讓我眼前一亮……”再后來，在韓作榮老師的首肯下，這組詩又從原定的九期調(diào)到了四期。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能帶給一個初學者這樣大的鼓勵。

近幾日在魯院，有幸聽到了劉恒老師一堂精彩的講座。我慶幸不曾因為失眠帶來的暈眩而錯過。正如劉恒老師的詰問，我也時常問自己為什么還會寫字。為什么會在放棄最初的寫作練習的十年后，重新?lián)炱鹆斯P。我想我在劉恒老師的講座里找到了答案。童年時多病，家庭失睦的陰影、身體的缺陷讓我從小就陷在深深的自卑里。幼時的一點繪畫天賦終因客觀條件的限制過早地夭折。但現(xiàn)在，我唯一能抓住的，只有文字，只有文字里面包藏的那些秘密的火焰，能幫我驅(qū)走那些積存在身體里的憂懼寒涼。

我是個不善于交際的人，盡管這些年，因為謀生的需要換了很多工種，也學會了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但是我依舊會受困于這種鋒利的人際關系的切割。有時候別人的一句話、一道不屑的目光都會讓我目瞪口呆手腳冰涼。盡管我一直嘗試著去盡量溝通，但很多情況下我的努力都是徒勞。非但外人，有時候就連至親至愛的人，也同樣存在著隔膜。甚至到了最后連自己都面目全非，變成了自己從前所厭惡的那種人。在所有的人和事都在遠離的時候，文字成了我唯一的安慰。很多時候，我借用文字去抵抗它，暫時脫離我生活的環(huán)境，然后遠遠地打量我，就像打量一個陌生人。

可是當我拿起筆或者觸摸鍵盤的時候，我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我在睡不著的夜里起身，對著空白的電腦屏幕悵然若失。我也害怕午睡后醒來的那一段空白，仿佛一個人走在通往邙山的路上，四周一片空茫。我無法把命運恩賜的那一部分，包括悲愴完整地表達出來。

在無法寫出什么文字的時候，我會獨自在大街上毫無目的地行走。我會觀察大街上各種各樣的人。那些年輕的、蒼老的面孔。他們有些得意，有些失意，有些面帶微笑有些面含悲戚，我不知道他們都有各自怎樣的生活，他們有著怎樣的經(jīng)歷和悲喜。我看著他們，有時候向我點頭、微笑，更多的時候是熟視無睹，擦肩而過。endprint

我在感到悲傷難以抑制的時候也會走在街上。這時候我往往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感到聲音消失了，眼前只剩下色彩，鮮綠的、枯黃的、褐色的。有時候甚至連色彩也消失了，只有黑白的鏡像，我試著自己也發(fā)出聲音，但發(fā)現(xiàn)同樣失去了發(fā)聲的能力。有多少次，我不無沮喪地發(fā)現(xiàn)，我依舊缺乏對這個世界的分辨能力。

有時候我也會癡迷于地上不知是誰丟掉的一枚鑰匙。我會想象這把鑰匙對應的那扇門，門后面有著怎樣的人，怎樣的生活。一把被雨淋得生了銹的鑰匙，是不是意味著它對應的生活也被雨淋濕了呢。或者，那一扇門經(jīng)由修鎖匠另一把鑰匙的匹配又能繼續(xù)開啟了？某種生活并未受到影響？我非常驚訝于修鎖匠這樣的職業(yè)，他們那么熟悉不同的鎖孔，鎖孔里的那些幽暗的通道、機關、簧片。我覺得他們掌握著開啟另一個世界的秘密的鑰匙。那是一個我的文字無法抵達的世界。在修鎖匠配鑰匙的時候，我會盯著他看很久很久。

劉恒老師說，一個人自身生命經(jīng)歷才是最根本的創(chuàng)作資源。而且凡是與“失”有關的人生經(jīng)歷，都會是最重要的。比如失戀、失意、失敗、失勢甚至失常。我想我也一直在失去。失去故鄉(xiāng)、失去親人。失去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包括自己。有時候我會清晰地看見自己身體里的漏洞，像一個漩渦在旋轉(zhuǎn)，把我有限的年華，激情統(tǒng)統(tǒng)吸附到不可知的濁流之下。我看著自己試圖抓住的，都像流沙一樣消失，它們最終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我曾無數(shù)次想到過死。幼時多病，也多災。出生時臍帶纏頭，幾無聲息。若非母親堅持，或許早就是小小黃土一抔。逐漸長成的路上，時而瘧疾、時而貧血休克。十四歲第一次想到自殺。十七歲那年遭遇車禍，一輛拖拉機從頭頂碾過，若非自行車折疊起來恰好構(gòu)成了活命的空間，恐怕世間也早就沒有這樣一個人了。及至成年后遠赴異地謀生，心中悲苦每每無從排遣時，我便會找一些閑書來讀。我還曾刻意讀過一本叫做《殯葬人手記》的書。這些大量的有關死亡的文字，并沒有帶給我更多的慰藉。相反的，那些向死而生的文字，卻每每引發(fā)我的共鳴，迄今依舊記得讀《我與地壇》時那種強烈的認同感。

美國安吉拉港的“海景墓園”設在海邊的懸崖上，面對富卡海峽，一派太平洋西北岸風光。雷蒙德·卡佛安葬于此。他的墓志銘上刻著自己的詩《最后的斷片》以及《賺了》中的句子：“這一生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嗎，即使這樣？/我得到了。/那你想要什么？/叫我自己親愛的，感覺自己/在這個世上被愛?！薄百嵙?，過去這十年。/活著，戒酒，工作著，愛一個好女人，/并被她愛著?！边@個窮困一生的詩人，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光亮。這個生前被房租、債務困擾了一生的人，除了最后幾年相對平穩(wěn)的生活外，一生都在孤獨、顛沛中度過。但死后，文字里的光亮卻感動了無數(shù)讀者。

另外，我還清晰地記得一個名叫向婭的作者寫過的一篇《蒙馬特墓地的秋》，講述法國人的生死觀。那里是公墓，也是公園。印象派畫家德加，音樂家柏遼茲，作家大仲馬、小仲馬、左拉等人葬在那里。那里同樣也安葬著茶花女原型黛莉達的一縷香魂。墓地的入口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我曾經(jīng)和你們一樣。在墓地出口，同樣有一塊牌子：你們終將和我一樣。但生性浪漫的法國人，并不為這樣的言辭驚懼。仿佛死亡只是安詳?shù)拈L眠，并不可怕。我想到另一個人曾經(jīng)說過的話：是的，死并不可怕，但遺憾的是一個人心里的秘密，它未曾與人相遇的部分，未曾與另一顆心觸碰的部分，再也無法相遇和觸碰了，無論愛與被愛，再也無從感知了。在我們將死之時，我們依舊無法和世界達成某種和解，無法將自己想要觸碰的某一顆心靈感動，這才是最大的悲哀。

記得做記者時，我去采訪一家蔬菜企業(yè)，看到那些已然失去水分的植物，一經(jīng)水泡，立刻恢復了碧綠鮮嫩的原狀。我驚訝于現(xiàn)代科學的魔法。但管理師傅告訴我，要想讓蔬菜脫水后能恢復鮮綠，就必須在瞬間完成煮燙和烘干，還需要添加一定的藥劑。就像據(jù)說一個人要想保持年輕，可以選擇在瞬間低溫冷凍，然后在某一個階段利用科技解凍，就能恢復知覺。但我想，這樣一來，生命缺少了漫長的流逝和無常，是不是還有意義呢？就像那個在爛柯山上看完棋局回鄉(xiāng)的砍柴人，回去后看到所有的人都已是自己的后輩兒孫，所有與他相關的親朋都已逝去，他的存在還有什么意義呢？

是的，人沒有來生，我們每時每刻都活在此時此刻。我們也部分地活在親人，朋友、師長、晚輩的生活里、言辭里，將來也會部分地活在他們的記憶里。但那時我們已無從感知。作為一個胸無志向的人，我所期待和渴求的，只不過是如劉震云老師《一句頂一萬句》里所說的那一句話。它在人群中穿梭。它也許也在找尋我。它有著急切的、低沉的、微弱的嗓音。我或者眾里尋它千百度而不得，或者它就在燈火闌珊處等我，假如我有幸聽到了，感知到了它經(jīng)由萬水千山跋涉的抵達，那么一生無憾。

通往八寶山的地鐵，似乎就是一個隱喻。從國貿(mào)站口跟著摩肩接踵的人流擠上列車，依次經(jīng)過建國門、東單、西單這些京城最繁華的路段，列車上的人越來越擁擠。過了木樨地之后，人流變得稀疏，等到經(jīng)過公主墳、萬壽路到八寶山站，列車上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仿佛我們自己經(jīng)歷了一生，從繁華到寥落最終至于冷寂。我們在湍急的人流里趕路，互相尋找。有時候運氣好，會碰上結(jié)伴而行的人，甚至相伴走到頭的人，但多數(shù)時候，也許只能一個人獨自穿過那些黑色的幽長的地下通道。

送別韓老師的現(xiàn)場，我看到了那么多的親朋好友，很多人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就是為了送老師最后一程。他們中的一些人，并未和老師有太多的往來，僅僅是敬重他的人品，詩格。想到我自己，臨近中年，放下正在經(jīng)歷的生活、工作，來到魯院，過一小段重回校園的生活。僅僅是為了靜下來讀幾本書嗎？僅僅是為了聽一些師長的講座嗎？我想是也不是。更多的時候，我是在感受生命中的另一種可能。毋庸置疑，在這里我會遇見很多人，那些學養(yǎng)豐厚的，人格高貴的人，我不僅從他們那里學到了知識、觀念、思考的方式，更重要的，是我從中體察到了人的另一種境界，另一種活法。

在韓老師的告別廳門口，我看到了一副對聯(lián)：古道熱腸嫉惡如仇錚錚鐵骨好兄弟;新路銳志惜字似金謙謙儒風真詩人。我想，韓老師配得上這個評價。但相形之下，我更喜歡詩人大衛(wèi)追思老師寫下的一句話：“又一個好詩人，一個真正懂詩歌的人，一個人格高大的人，一個偉大的編輯家，走了，天地同悲，從此，黃金在天空舞蹈。”

送別老師的這一天。北京也是難得的好天氣，天空瓦藍，黃葉翻飛。猛然想到，這應該是天使在打掃通往天堂的臺階，好讓老師安然上路。一念至此，心中竟稍許安慰。

老師，一路走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