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暉
偶爾會夢到他,夢到他的時候,她離他好遠(yuǎn),遠(yuǎn)到像被母親阻隔在那個往生的年月。
他們是師生戀,那個年代的師生戀是一定要被殺伐的。她青蔥的愛情亦不例外。
那時她才十三四歲,在縣一中的分校讀書。
她是在媽媽嚴(yán)厲的家教下長成的,她也喜歡她們班那個令全年級女生瘋癲的班主任。直覺得女生們瘋癲是在好多年后。
那時,如果她們班拖堂,又碰巧是他上課,她們教室前前后后的窗子外必圍著一堆嘰嘰喳喳的女生,她們給他起外號,喊他大班長,小老師,她們在窗外大聲小聲地起哄。五月的陽光照在一群情竇初開的少女臉上,那明晃晃的招惹和脆生生的魅惑是她根本不敵的。
也許是趟過了一道東清河的緣故,她覺得她的世界倏忽間被一股力量顛覆了。
一個晚上,一個很偶然很偶然的晚上,她失措地發(fā)現(xiàn),同寢室的女生幾乎全部撞鬼了,是真的撞鬼,接下來是隔壁寢室,隔壁的隔壁寢室……除了她和另外兩個女生,所有的女生都出現(xiàn)了或輕或重的神志不清,她們躺在各自的床上說著各不相同的胡話,但完全相同的一點(diǎn)是她們都要他,要他給她們喂水,要他給她們削甘蔗,要他給她們分地瓜,個別大膽的甚至要他抱她們一下??吹酵瑢W(xué)們的迷頓與癡頑,看到他的忙碌和驚嚇,她整個地傻眼了。
當(dāng)?shù)氐睦相l(xiāng)說女生們是被某些邪性的東西纏住了,找些桃枝在門旮旯里抽打幾下就能好。她便跑前跑后地四處找桃枝,然后,擰著身子閉著眼睛去抽打那一個個無辜的門角。那時的她,并不知曉門角的無辜、他和她的無辜,那一個無辜是她結(jié)了婚,為人妻為人婦之后才反芻出來的,在那一場盛大而詭譎的魔怔中,青春是唯一的罪魁。
后來,他便參與了她的初戀。
是分校那一條從寢室通向教室的小石子路預(yù)謀了她的愛情。那時的她,只知道喜歡一個人很幸福。聽女生們課余飯后議論他的種種,然后,把那些故事加工成有聲有色的視頻在大腦中回放是她離開母親后躺在分校那硬邦邦的床上偶爾上演的節(jié)目,她不敢奢望什么,因為她除了喜歡讀書會讀書之外,沒有一點(diǎn)兒可資與那些鶯鶯燕燕的女生們匹敵的資質(zhì)。
一天晚上,因為提前洗澡遲到了,她知道是他的晚自習(xí),走在那條影影綽綽的石子路上,秋風(fēng)的頑皮和燈光的鬼祟讓她的腳步更加匆忙。他的突然出現(xiàn)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
“不怕,是我?!彼穆曇袈犉饋砉止值?。
她惴惴地叫了一聲大她六歲的老師,他說:“我知道你來晚了,我出來等你。”這樣的場景是她私下里憧憬過好多次的,連臺詞都帶有薄荷的甜涼。
她的臉?biāo)⒁幌峦繚M了“豆蔻”的紅。
“借一本小說給我好不好?”她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了溫柔與忐忑。她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梵高的《向日葵》,雖說她不懂油畫,但梵高油畫里那一種她以為招搖的野性是她喜歡的。那一夜,她的青春倒伏在向日葵的芬芳里,花開一地。
幾十年過去了,她知道那樣的舊光陰她再也回不去了。
但每每走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她同樣還能感受他最初的異樣。
處女座的干凈
追求干凈是心上的一根骨刺,扎得我生疼。
喜歡看素色的東西,喜歡穿白色的褲子,喜歡把自己最鐘愛的文字弄得清清爽爽的。
但很多東西隔了時空,隔了顏色,就再也找不回從前的樣子。
偶然,看到了另一份干凈,我很心動,我知道,那個始終不敢弄丟的自己還在,雖然在俗世里低了頭,但心里的骨刺依然堅硬。
大約是10天前吧,我被一個簡單的心理動詞觸發(fā)了。
盡管命運(yùn)加給我很多的委屈,但我還是見不得別人“委屈”,尤其是那種眼對眼看10秒就能找回溫暖的人。
眼對眼看10秒,是一個人愛上一個人的時長。
為了替她贖回那個“委屈”,我開始賣力地做繡,我想抽出最干凈的心絲,繡出最錦繡的“繡品”。
可是,可是。
可是當(dāng)我們用五彩的絲線描出了“繡品”的輪廓,我們仿佛看見了“繡品”的光彩,我們開始沉浸在創(chuàng)意的沖動里,自己被自己的工藝深深打動的時候,突然有人告訴我們,這件繡品要重新來做。
一剎那,我的激情凍僵在那個發(fā)布指令的唇齒間。
你是慢慢激動起來的,我聽出來你的不甘,替為人作嫁衣的繡娘不甘。你一向是個雍容沉靜的人,不習(xí)慣激動,激動時一個個工整的字眼從嘴里擠出來,臉就憋得紅了。
那一刻,我的委屈泛濫成一波洪水,汪洋恣肆。
因為慈悲,所以懂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其實(shí)你一直是我的師長,我是被你的一句話造就的。
那一次,我和你行走在一條喧騰的老街上,那時的我還很年輕,年輕到不敢跟你并排走。那天,不知為什么,走著走著你突然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后用細(xì)微到自語的聲音說:“你如果有你父親的認(rèn)真就好了。”那句話,就像一根插在三月里的柳條,突突地在我心里瘋長起來。我是處女座,處女座的完美向度是近乎偏執(zhí)的。于是,我開始認(rèn)真,認(rèn)真到無法回頭。
昨天一天,心都是堵的,整個人就像一兜被煮過的白菜,吃晚飯的時候,連筷子都安穩(wěn)了。席間,我一點(diǎn)說話的想法都沒有,安靜得如一尾被摘掉了腮的魚。你勸我們還是先把“繡品”繡出來,出路會有的。我不干。不是我不懂你的關(guān)切,你其實(shí)是最愿意解讀我們的認(rèn)真,最愿意憐惜我們的無辜的。但我真的不想干。多少年過去了,我在文字里嗆了多少回水,我在文字里脫了多少次生,沒有人問詢過,我吞吐的文字足可以把我淹沒十輩子了,有誰試著去觸撫一下那文字背后的溫度?沒有,真沒有。
我一連喝了兩杯啤酒,你悶著頭吃菜,你雖然是文學(xué)組的組員我臨時的“兵”。但你是曾經(jīng)的頭腦是我們始終的老大。你對這件“繡品”的命運(yùn)擔(dān)心得緊迫,你一連問了三次“我就搞不懂?”第三次發(fā)出詰問的時候,我側(cè)過了臉。我看見了你臉上鮮見的肅穆與難過,猛然,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仿佛歲月深處的某種回光,塵埃在一瞬間落定,猶如宇宙盡頭的某種回聲,時空被彈指間叩響。你干凈地站在塵世中,喧囂隱去,銅色隱去,一如干凈的云霓。endprint
我突然就笑了,盡管這世界一直被化合著,但總有一些東西是不參加化合的,是懷舊的。是能儲存并釋放暖意的。
我以為傻的人從來只有我一個,突然,我就看到了友軍。
在秋涼如水的魚莊里,一滴清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從溫?zé)岬綕u冷,我感覺到了它流動的快意。
我知道一滴淚打不濕鍵盤,但我的心潮濕了。
你可相信?
女人的女人
她很癡,一直用癡心給自己的愛情指引著溫暖的路徑。
她可以把菜壇子腌制出色彩與詩意,她能夠?qū)⑽淖职淹娉鰺熁鸶粑?。這樣的女人卻平白無故被迫離了婚。
他的前夫是個老師,矮矮的,因為教過她隔壁教室的同學(xué),她也管他叫老師。
戀愛的時候,前夫常在她面前炫耀他的情史,他與初戀之間的情書有一小箱子。他不避她,箱子就塞在他們家床底下。有時候,他不在家的時候,她會把情書翻出來擺在床上,一封一封嚴(yán)格地按編年閱讀,一邊讀還一邊哭,她說,他們是真的相愛,這樣的初戀換了我我也不敢忘記。
他是在家里把她的閨蜜變成情人的。最危難的時候,閨蜜在她家吃住了五年,閨蜜的老公拿了兩個人的“雙”,她花一萬元把他從閨蜜老公的控制中解救了出來,閨蜜卻說:“我和他之間真沒什么,你要相信我。”
她沒有相信閨蜜,卻原諒了他。她把他接回了家,給他做他最愛吃的糖醋排骨,給他煲他最喜歡喝的蓮子心肺湯。她閉口不提那一場風(fēng)花雪月,實(shí)在憋不住了,就打開水龍頭,把那張梨渦深深的臉仰在蓮蓬頭下,然后,讓淚水不動聲色地流淌在那沒有星月的夜色里。
在她的意念中,犯了錯的男人還是男人。她從來沒想過要離婚。
他不停地告訴她:“不行,我還是想她,就這樣放棄了,我覺得對不起她。”如此三番。突然,她的戰(zhàn)場偃旗息鼓,她沒有了敵人。
原本在他面前她是習(xí)慣低眉的,那一天,她終于昂起了頭:“行,那就對不起我吧!”她咬了咬牙,找了家品牌店灑利地剪了個頭發(fā),換了身清爽的衣服,然后,把婚離了。
這是幾年前發(fā)生的故事,可在她的講述里我至今還透不過氣來。
離婚的時候,兒子正讀高一。她凈身出戶去了兒子讀書的鄉(xiāng)鎮(zhèn),三年陪讀中除了每月他給的七百元生活費(fèi),她是靠稿費(fèi)和幾盆盆栽的蔬菜來養(yǎng)活兒子跟自己的,最窮的時候身上只有十三塊錢。
但她的文字,卻看不到咬牙的艱辛,讀不出含淚的幽怨。在她眼里,一朵花,一棵草,都是溫暖的歌詠;在她筆下,一個賣菜的男人,一個貼鍋塊的嫂子,每一個心靈都能開花。
現(xiàn)在,她依然守著一個人的五十平米,守著一個人的小電腦。寡淡的日子里,昏黃的燈光下,她欣悅地敲出了一本幾十萬字的散文集《我離你很近》。許多中學(xué)生都拿她的散文做了摘抄背誦的范本,而她依然每天騎著一輛紅色自行車,穿行在城市的小街上,車頭上不是馱著從農(nóng)貿(mào)市場采購來的各種時令小菜,就是掛著為孩子們弄的稀奇古怪的手工。然后,在工間的小隙中跟我們講她朝花夕拾的見聞,然后,在梨渦深深的臉上綻放出她沒心沒肺的笑容。
她隱埋在心靈深處的辛酸,是不會輕易讓人窺破的。
前兩天,瞎聊的過程中,我和她聊到了那一個她一直在期待的緣分。我以為她會有桃色的囈語和夢幻的心事。沒想到她卻說,一個人過慣了,挺好!兒子不在的日子,我不是還有一只貓嗎?馬上還會來一條狗,我的咪寶乖著呢!我想,用心愛了,貓貓狗狗也是家人!
話語間,有東西在撕裂,撕裂得沒有聲音!那一個破碎的痛楚最后只留給了懂得的人。
女人啊,女人中的女人!你內(nèi)心那條通往幸福的路徑還有多長???
多長你也要期許!??!
無愛不歡
每次回家吃飯,爸爸媽媽都是會吆喝的。
吃飯了,吃飯了。高一聲低一聲的吆喝聲里充滿了蓬勃的歡欣。
爸媽家的飯一直是小蘭做的。小蘭其實(shí)不小,五十零了,人瘦瘦的,尖削的臉上總掛著斑斑駁駁的高原紅,如果在油煙水汽里那么一蒸,竟像盛開著一朵朵細(xì)碎的山茶花,荼蘼而深沉。小蘭不愛說話,性格也還溫和,但不知為什么我卻隱約感覺到小蘭身上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煞氣。
小蘭做的飯菜總是沒有品相。不管多么生鮮水靈的菜蔬,經(jīng)了小蘭的手,就像一個受盡了酷刑的苦人兒,在鍋碗瓢盆中喘息、掙扎過,便一應(yīng)兒抽了骨髓、痿了陽氣,畏怯地趴在盤子里像一攤怎么也打撈不起來的水藻。
于是,一絲疑惑從腦袋里冷不丁冒出來,難不成飯菜也和人一樣,也有著高貴或是猥瑣的氣質(zhì)?
是的,飯菜一定是有氣質(zhì)的。
猛然間,我想起了我的外婆。
外婆34歲死了丈夫,一個人守寡帶大了我媽和我舅。
據(jù)說死了丈夫的外婆在病榻上纏綿了整整十年,看到她一病不起,氣息奄奄,陳姓大家族的家長們商議著把我舅舅送去放牛,媽媽給人做小媳婦。這個訊息猶如一陣凌厲的風(fēng),穿越千山萬水一下子就把外婆給拽了回來。外婆撐著久病得剩下骨架的身子扶著門框?qū)χ惣掖笤豪锏拈L兄長嫂、姑婆嬸娘們吼出了一個弱女子斧鑿般的威勢與強(qiáng)悍,“只要我不死,我看哪個敢!”
從那天起,外婆就再也沒有倒下過,她把一個女人豐腴的生命埋進(jìn)泥土里去陪伴我那與世無爭的外公,把一個母親挺拔的堅韌植入歲月中去拉拔她那失了佑護(hù)的孩子。
外婆壓根兒不知道教育這回事,但她認(rèn)準(zhǔn)了一條最樸素的理,外公是讀書人,那外公的兒女也必須讀書。
后來,外婆用她那縫補(bǔ)漿洗的人生供養(yǎng)了我媽和我舅,我媽讀了最早的武漢幼師,我舅當(dāng)了解放軍的空軍地勤。
只可惜,我認(rèn)識外婆的時候,外婆已經(jīng)老得只會做飯了。
說到外婆的飯菜,沒有一樣不是我愛吃的,尤其是外婆做的珍珠丸子。丸子一般般大小,像極了圓溜溜的乒乓球,丸子外面裹的那一層糯米一顆顆參差著、油亮著,透出誘人的香氣,像給丸子穿了一件晶瑩剔透的霓裳羽衣,外婆管那一個個精靈渾圓的丸子叫蓑衣丸子。我不會在丸子的名字上糾纏,我只知道童年的記憶,童年的味道大都是由外婆種植在舌尖上,珍藏在味蕾里的。只要一到過年的季節(jié),對蓑衣丸子的想念就像扎在發(fā)辮上的蝴蝶結(jié),隨風(fēng)起舞,舞影蹁躚。endprint
外婆的香腸也是一絕。小的時候,媽媽總是在學(xué)校里忙著別人家的孩子,對我似乎少了興趣,乏了愛意。媽媽最擅長的教育方法就是打。但媽媽的打,我卻是不怕的,因為每次挨打后,我都會得到外婆的安撫。如果趕上挨打的日子恰恰是臘月或者正月,外婆一定會揭開那熱騰騰的飯鍋,把躺在米飯上有如彎月一般的香腸掰一截給我。那香腸一定是燙手的,外婆囑咐我放碗里晾一會兒再拿,我哪里肯聽她的,即使兩手交替著去承受那一個執(zhí)意的滾燙我也不會放下,香腸的金黃、油亮、水潤、光鮮是我根本無法抗拒的。用牙輕輕咬住,然后慢慢撕下一小塊,在咀嚼中享受那一個吃獨(dú)食的美滿,早把挨打的疼痛拋到九霄云外了。
外婆用柴米油鹽烹制了我的童年與青年,那一段親情的溫潤和生命的敞亮是任何人都無法給予的。
外婆是一簇素色的煙火,沒有色彩,卻給了我們永生永世的溫度,那么明麗那么懷舊;外婆像一支發(fā)光的炭筆,越寫越短,卻為后輩找到了一種活法,無懼犧牲,敢愛敢恨。
在我的記憶里,不管日子多么拮據(jù),家里的飯菜從未少過五樣。不管是辣椒、茄子還是白菜、豆角,外婆都能把它們侍弄得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如果手頭再寬裕一點(diǎn),外婆就會給我們加一個黃花菜黑木耳炒瘦肉。因為外婆的飯菜好吃,我家的飯桌上時常會有鄰家的孩子蹭飯。每逢這種時候,外婆會站在一邊,用她那鷹一般的眼神緊著我們,讓我們看菜吃飯,而鄰家孩子則呼啦啦大快朵頤,吃完了,叫一聲陳奶奶,碗往外婆一遞,外婆立馬笑嘻嘻地又給盛上一碗。吃的孩子多了,陳奶奶的好名聲就跟春天里的花杏風(fēng)一樣在學(xué)校的角角落落里翩飛,這也就是外婆走了,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人來送的緣故!
吃飯了,媽媽又在吆喝。媽媽說,今天吃野鰱魚,是小明哥在長江里釣的,你多喝點(diǎn)湯。聽說是小明哥自己釣的魚,心里便有溫暖的枝椏伸展。小明哥是個困窘了一輩子,樂呵了一輩子,有多少溫暖就能釋放出多少溫暖的哥哥。我不免朝桌子中間的火鍋里多看了兩眼,火鍋是一個大大的缽,一鍋黏黏的白湯里,一些看不清面目的東西擠作一團(tuán),湯面上有一層收緊的油膜,我試著伸了下筷子,爸爸連聲喊:“夾就夾一塊,別弄壞了?!笨此谴篌@失色的樣子似乎在捍衛(wèi)著什么。我看了老爸一眼,把那塊還算完整的魚送進(jìn)嘴里,我沒有吃出期待,卻吃出了小蘭的味道。
魚味的白就跟魚湯的白差不多,可惜了小明哥一片孝心。
一剎那,我明白了一件事,飯菜也是有情意的,飯菜的氣質(zhì)貫穿著人的氣質(zhì),無愛不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