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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傻的世界

        2015-01-04 21:14:46許仙
        文學港 2014年5期
        關鍵詞:老安老馬老先生

        許仙

        周傻在他八歲那年夏天突然開始講鳥語。

        事后,照德城老中醫(yī)葉菊如葉老先生的說法,周傻的身體、心智及其一切就停止在他開始講鳥語的這個夏天。他所講的鳥語,也未必就是鳥類的語言,而是一種德城人無法破譯的非人類語言。那是因為周傻在經歷生死之后,突然越過現實的界線,進入到另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

        那是一個炎熱的傍晚,太陽尚未落山,知了吵得造反,周傻蔫頭耷腦地走在街上。鄰居老馬以殺豬賣肉為生,這時候出門去相豬,他走到周傻的背后,心里一癢,就想捉弄一下這個鄰家男孩,便大喝一聲:“鬼來啦!”周傻頓時跳將起來,彷徨四顧,偌大的腦袋轉得跟陀螺似的,急忙問:“在哪兒?在哪兒?”

        老馬指住他地上的影子道:“喏!這不是鬼嗎?”

        “鬼呀!”周傻大叫,撒腿就逃。

        德城街上原本沒什么人,聽到尖叫聲反倒多了起來。

        周傻骨骼奇特,一個鴨梨狀的大腦袋,萬般沉重地支在一截像稻草繩那樣細長的頭頸上;眉骨又像原始人那么突出,雙眼深凹,看不到有眼珠子,卻讓人固執(zhí)地去找,等找到深穴中鬼火般的發(fā)光小點,又冷不丁地讓人膽戰(zhàn)心驚;還有他的身體,像癩蛤蟆那樣肥胖,使他原本就細長的頭頸看上去尤為恐怖,就像秋后干枯的向日葵莖稈,隨時都會被風折斷而落下偌大的腦袋來。他邊跑邊朝自己的影子甩手,不許它跟著;但那是他的影子,怎么可能不跟著他呢?周傻很生氣,拼命甩手的同時,嘴里還念念有詞。

        德城人瞧著就特有趣。他們像是預謀好的,紛紛朝他的影子跺腳拍手,趕鴨子似的驅趕周傻的影子:“鬼呀!快走開!找你主人去!”

        周傻一路東奔西撞,最后逃到護城河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一頭就扎了下去。

        周傻很快被救上岸來。

        他的頭還是那么大,頭頸還是那么細,原本就胖的身體卻壯了不少,肚皮鼓鼓的,敲上去咚咚響。老馬自告奮勇,倒背著昏迷不醒的周傻,一口氣跑過三座橋,吐得周傻膽都掉在路上了,臉色鐵青,眼淚鼻涕倒掛在頭發(fā)上。老馬送他回家,周金濤連忙給兒子清洗、換衣。老馬抹了把臉上的水,一個勁地賠笑。周金濤屋里頭一直臉板板的,始終沒吭一聲。周家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馬想想都后怕;走出周家大門,就狠狠地搧了自己一個巴掌。

        這天午夜,周傻在夢中不知與什么東西激烈爭吵,拼命掙扎,尖叫:“我不要!我不要!”身體越來越燙,如火炭般熾烈;人已陷入昏迷狀態(tài),說話模糊不清。所幸的是同德堂就在同一條街上,葉老先生又慈善得像個菩薩,任何時候隨叫隨出診;葉老先生往周傻頭底心連扎三針,就“扎”退了周傻的高燒。葉老先生吩咐周金濤屋里頭用冷水毛巾敷頭,隔段時間給他擦下身體。

        第二天上午,趴在床沿上的周金濤朦朦朧朧聽到鳥叫聲,睜開眼睛見周傻醒了,就叫他屋里頭。他屋里頭從屋外進來,見周傻朝她“啾啾”地叫,就叫兒子,但周傻只會“啾啾”地叫。周金濤和他屋里頭大驚,趕緊背他去同德堂。葉老先生診后道:“令郎脈象平和,除了身體虛弱,并無大礙;至于滿嘴鳥語,只是驚嚇所致,過幾天就沒事了?!钡彀雮€月后,周傻只講鳥語,不說人話。葉老先生復診,可能是高燒燒壞了喉嚨,也可能是落水時碰傷了神經;先施以針灸療法,一周后又配合藥物治療,連續(xù)給他服了三個療程的不同中藥,均無奏效。葉老先生無奈,最后不得不告訴周金濤和他屋里頭:“令郎的喉嚨已無法治愈,不啞而啞,今后恐難再說人話了?!?/p>

        周傻講鳥語的當天就驚動了德城。

        周傻坐在周金濤屋里頭的大腿上,開始接待一批又一批聞訊趕來的德城人。許多德城人還是第一次見到周傻本人;見他骨骼奇特,無不嘖嘖稱奇,都說他天生就與眾不同。周傻虛弱地靠在他母親的胸前,閉著雙眼,懶于見人;惹得不少德城人使勁地挑逗他。周傻高興,就“啾啾”那么兩聲,令聞者欣喜若狂;若是不高興,半天不吭一聲,叫人大失所望。德城人似乎比葉老先生還葉老先生,他們探討起周傻講鳥語的成因,以及“啾啾”的意思來,個個說三道四、吆五喝六,認為自己的觀點最正確,但這一切在事后看來都是徒勞。就連葉老先生都束手無策,旁人還能有什么招數呢?然而德城人熱衷的就是這個氣氛,人人臉上洋溢著比過年還要快樂的笑容;即使不在周家,而是在大街上偶遇,人們也能就周傻講鳥語的事談論上半天。

        周金濤屋里頭開始還哭哭啼啼,后來就比德城人都興奮,成天嘰嘰喳喳的,像春天里發(fā)情的呆麻雀,在枝頭發(fā)瘋地跳躍、聒噪。周傻的過去作為第一手研究資料,德城人知之甚少,他們急于想了解,就將恭維話、高帽子一個勁地批發(fā)給周金濤屋里頭。她照單全收,日復一日地絮叨那些不為人知的往事(或者說,那些不日就人人皆知的往事),享受著在復述中被德城人用殷切的目光層層包裹的愜意。周金濤屋里頭無疑是快樂的。她比任何德城人都快樂。她只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你聽她時不時爆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哪里像個兒子剛剛遭了罪的母親呀?

        周金濤屋里頭懷上周傻那次,窗外突然傳來凄厲的哀號聲;周金濤屋里頭大驚,問男人是什么聲音?周金濤卻啥也沒有聽見,反問她聽到什么了?周金濤屋里頭說像是嬰兒的啼哭聲,但她從沒聽到過這么凄涼的哭聲。周金濤說是野貓叫春吧。周金濤屋里頭說不是,野貓叫春的聲音還要長遠,沒有這么短暫的。等到周金濤屋里頭發(fā)現自己有了,就把那晚的哀號聲與肚里的胎兒掛起鉤來,思想斗爭了好幾天,就瞞著男人去找張生娘,想不要這個孩子。張生娘說她只接生,不墮胎。周金濤屋里頭又去找葉老先生。葉老先生很生氣,說他從醫(yī)五十余年,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懸壺濟世”。周金濤屋里頭雖然不懂“懸壺濟世”的意思,但聽得出來,葉老先生也是不墮胎的。周金濤屋里頭沒有辦法,只有膽戰(zhàn)心驚地懷著這個孩子。等到懷足了十個月,見自己的肚子毫無動靜,周金濤屋里頭就三天兩頭跑經一街;張生娘不知摸過她多少回肚皮,確信是個男孩,告訴她過期兒子是個寶,叫她放心。直到十一個月只差三天,周金濤屋里頭才等到肚子一陣抽痛,就差男人趕緊去請張生娘。

        張生娘是被周金濤硬從床上請來的。周金濤走得又急,張生娘小腳顛顛的,落在后面邊趕邊罵他:“你急有個屁用?又不是你生小人。再說頭胎哪會這么容易生的?這世上呀,只有自來人,沒有望來人……”到了周家,見周金濤屋里頭噼哩啪啦地掉眼淚,氣喘吁吁的張生娘倒也暗吸了一口冷氣,問她痛得厲害嗎?周金濤屋里頭說:“那倒也不是,一時痛,一時不痛?!睆埳镉謫枺骸澳悄憧奚堆??”周金濤屋里頭抹淚道:“我也不曉得。心像是被哪個人用手揪得緊緊的,眼淚就自個兒跑出來了?!睆埳锇参康溃骸芭松⒆邮翘旖浀亓x的事,你放心,老天會保佑你的?!睆埳锇阎芙饾械娇吞美铮屗o周氏祖宗點燭敬香,保佑他屋里頭生產平安。

        張生娘見周金濤屋里頭的眼淚流得蹊蹺,就一直陪到天亮;但她除了流淚,就沒別的動靜。

        第二天天亮,張生娘就對周金濤說:“你屋里頭還不曉得啥辰光生呢,兩家挨得這么近,我先回家睡一覺,有事你叫我。”張生娘走后,周金濤絞了毛巾給他屋里頭擦臉,問她哭啥呢?他屋里頭搖搖頭。周金濤勸她別哭了。他屋里頭點點頭。但點完頭她依舊流淚。她就是停不下來。這眼淚不是她能掌控的。她害怕。她老是想到有周傻那晚的哀號聲。周金濤屋里頭緊緊地抓住男人的手,就像落水者抓住急流中漂浮的樹枝,一步都不讓他走開。

        到了傍晚,張生娘倒是不請自來。

        陣痛就像如潮而來的夜色,越來越洶涌,越來越深重,最后將周金濤屋里頭徹底吞沒了。張生娘趕緊扶周金濤屋里頭坐上馬桶,調教她道:“這生小人就是屙屎,屙屎你總會吧?對,就這樣用力屙,用力屙,把那坨堅硬的屎屙出來……”但周金濤屋里頭屙了半天還是沒屙出那坨堅硬的“屎”來,倒是屙得冷汗如雨,人已虛脫,突然從馬桶上跌了下來。張生娘扶都扶不住,就拼命叫周金濤。周金濤也不顧什么忌諱,推門而入,將他屋里頭抱到床上。她剛上床,周傻就從生門中探出頭來;早已急得上房揭瓦的張生娘,捧住周傻的腦袋,咬牙切齒地將他往外拔,只聽得嘩啦一聲,周傻是拔出來了,但伴隨而來的是生門口血涌如泉,噴得張生娘劈頭蓋臉一身腥熱。張生娘邊采取急救措施,邊叫周金濤趕緊請葉老先生。等葉老先生趕到周家,周金濤屋里頭瞪著木呆的雙眼,眼里不再有淚;臉色比素綾還白;嘴張得像一口干涸的老井,卻沒有聲音。

        周傻出生時眼睛是閉著的。第二天也還是閉著的??奁鼤r淚珠從眼角擠出來,像河蚌吐珠似的,一粒一粒,晶瑩剔透,粒粒賽珍珠;周金濤屋里頭從沒見過初生嬰兒掉眼淚的,更沒見過掉那么大粒的淚珠,掉得她那個心碎啊,自己也跟著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到了第三天,周傻還是不睜眼,周金濤屋里頭急壞了,就叫男人抱他去找張生娘。張生娘說是羊水粘住了眼皮,就用手輕輕地撥他的眼皮,但眼皮粘得死死的,怎么撥也撥不開。張生娘又調了盆溫水,用蘸水的棉球輕擦周傻的雙眼,嚇得他要死要活地大哭;但張生娘擦了又擦,就算有羊水也早該擦干凈了,但他卻始終緊閉眼睛。張生娘越擦越心慌,哪里還敢怠慢,忙對周金濤道:“你還是找葉老先生吧,該不會是得了啥毛病吧?”

        周金濤又急忙趕到同德堂。

        葉老先生有一雙回春妙手,只要輕輕地搭上病人的手腕,或是柔柔地支開病人的眼皮,從他指尖就像有一股真氣輸入病人的體內,頃刻就能取得病人的信任和依賴,愿意將性命托付于他。葉老先生神奇就神奇在這里,他除了高超的醫(yī)術,還具有活菩薩的感化力;只見他抱過嬰兒,伸手輕輕一撥,周傻的眼皮就噗地分開了。周傻膽怯地瞅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又趕緊閉上眼睛,哇哇直哭。葉老先生笑道:“這孩子的眼睛沒毛病呀?!边@真是奇了怪了!周金濤接過嬰兒,愣了半晌,這才歡天喜地地抱回家來。

        但是,已經能夠睜開眼睛看世界的周傻,白天醒著時,也還是像被羊水粘住了上下眼皮,始終閉著眼睛;他沒有其他初生嬰兒對外面的好奇心,甚至對外面的世界置之不理。周金濤屋里頭憋足了勁兒逗他,逗得他呵呵大笑,但他也還是閉著眼睛;只有到了晚上,天黑了,他才噗地撐開嚴嚴實實的眼皮,一對小眼珠,在黑暗中東張西望。周金濤屋里頭尋思著,這孩子的眼睛還是有毛病。他見到燈光就焦躁不安,哇哇大哭;她吹滅燈,他就睜開眼睛張東望西,不知在找什么東西。另外,他的眉骨特別突出,眼睛又小又深,看時目光陰森森的,不像是個嬰兒的眼睛。周金濤屋里頭就此請教葉老先生。葉老先生認為周傻在娘胎里呆久了,還不適應世間強烈的光線,過段時間會好的。聽葉老先生這么說,周金濤屋里頭也就放心了。

        周傻三歲那年春天,一天深夜,他還不肯睡。有幾只野貓不知在周家屋頂上、還是在窗外的老樹上,聲嘶力竭地叫春,此起彼落,如同一群嬰兒在哀號;周傻驚恐地盯著窗外,隨即雙目緊閉,焦躁不安地大哭。周金濤屋里頭哄也不是,抱也不是,喂也不是……使出渾身解數,都不能令他安靜下來。萬般無奈,她點亮了油燈,舉燈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啦。誰知周傻睜開眼睛,看到她投在墻上的黑影,猶如一頭巨獸撲向他;頓時大叫一聲,昏厥過去。

        第二天早晨,周傻醒來就睜開眼睛;周金濤屋里頭大喜,想不到昨晚被自己一嚇,倒是把他怕光的毛病給嚇沒了。從此,周傻和正常人一樣,白天睜眼睛,晚上閉眼睛。到了夜里,周傻又哭泣不止。周金濤屋里頭連忙喂他,但他依舊哭鬧。周金濤屋里頭硬著頭皮點燈試試,誰知周傻見到光就笑了,眨巴噙淚的小眼睛;她心一軟,抱起他親了又親。

        不怕光的周傻卻又害怕他過去所喜歡的黑暗,好像黑暗中藏著吃人的怪獸,尤其野貓出沒的夜晚。德城不應該有那么多野貓,但隨著春天的深入,大概家貓也加入了野貓的行列,每當夜深人靜時在外面瘋野。它們的叫春聲,很野,也很凄惶;仿佛被死神抓住的那一刻所發(fā)出的最后的吶喊,叫得天地之間空落落的,令人不寒而栗。它們不知道周傻聽到叫聲就會大哭大鬧,甚至會昏厥過去。周金濤沖出去,將他家附近的野貓統(tǒng)統(tǒng)趕走;但野貓跑到遠處,依舊傳來聲嘶力竭的叫聲。對此,周金濤也沒有辦法,他可以禁止自己發(fā)情,卻無法禁止野貓發(fā)情;周金濤和他屋里頭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點上油燈,輪流哄周傻入睡。

        最初,德城人感興趣的是周傻。

        一個八歲的孩子突然會講鳥語,在德城稀奇得很;再加上周傻就像皇帝圣旨口,在德城人千呼萬喚中才難得“啾啾”那么一下,不稀奇才怪呢!德城人第一遍聽稀奇;第二遍聽過癮;第三遍聽平淡;到第四遍聽時,就問周傻會不會別的,比如“嘎咕”、“啁啾”或“嘰嘰喳喳”什么的,他們還學給周傻聽,希望豐富他的鳥語;但周傻除了“啾啾”之外,就不會別的,德城人再聽就覺得單調枯燥,味同嚼蠟;怎么聽都只是一種聲音,未必有任何意思。只有個別腦子被門擠扁了的德城人,才會無聊到去探究每聲“啾啾”的意思,以及這聲“啾啾”與那聲“啾啾”之間的區(qū)別。德城人的興趣也就轉移到周傻的童年往事上去了。

        幾天后,德城人比周傻本人都清楚他小時候的那些破事。至此,他們僅剩的一點興趣,就只保留在周金濤屋里頭那張容光煥發(fā)的臉上。他們留心觀察她復述時的一笑一顰,一個忸怩小動作——這些令她尷尬的細微處,至少還能讓德城人樂上一樂。

        “那時候我特傻,想了不少辦法,拼命地蹦啊跳啊,還偷偷地拿棒頭敲肚子,想把這個孽種敲下來……”周金濤屋里頭就這么對大家說。“還有呢?”有人追問?!斑€有嗎……”周金濤屋里頭就欲言猶止,低頭用手梳理周傻的頭發(fā)去了。

        “敲不下來,就拿棒頭捅唄;我就不信捅不下這只小麻雀來?!崩峡滋嫠硬绲馈?/p>

        “你當是捅樹上的鳥巢呀?”周金濤屋里頭笑道。

        “管它是鳥巢還是蛇洞,周金濤日捅夜捅的,就沒捅下來?”

        “誰說讓他捅了?”

        “哇!你不讓他捅,那讓誰捅了?”

        “你呀。你忘了?”

        掌聲響起,笑聲一片;老孔被人推來搡去,以示祝賀。

        “老孔老木匠了,鑿洞榫接這活兒最拿手了,咋也捅不下來呢?”

        “榫頭太短,榫頭太短?!?/p>

        老孔倒是“老實”的。但他一“老實”,就又引得哄堂大笑。有人捂肚子,有人抹眼淚,有人猛拍自己大腿,有人東倒西歪……周金濤屋里頭也激動地抖著雙腿,一上一下,抖得像篩糠似的;周傻坐在她大腿上比騎馬都歡,搖晃著鴨梨狀的大腦袋,興奮地“啾啾”亂叫。

        “周金濤呢?周金濤呢?”有人故意叫他。

        周金濤剛才還在家的,但等大家想起他來,需要他參與時,他卻早已不在家了;也不知他什么時候出去的,又去了哪兒??傊?,這是一個特沒勁的家伙,家里有著這么可樂的事情,他卻不懂得享受,偏偏一個人孤魂野鬼地在外面閑逛。

        只要有德城人在家里,周金濤屋里頭就會無休止地復述,但她的復述早已不純粹;德城人的臉色和他們心懷鬼胎的提問,往往使她的復述走上歧途,而且越偏越遠?!罢嬗心敲磁聠??”有人提問?!澳鞘恰榱松@個孽種,我算是去了回鬼門關;一只腳已踏進棺材,另一只腳也要跨進去了,多虧葉老先生,要不然我早就轉世投胎了。張生娘還說女人生孩子天經地義,真是‘天經地義得嚇人,我發(fā)誓再也不生了……”

        “周金濤要碰你呢?”

        “他敢!”

        “鬼才信呢?女人嘛,生了孩子忘了痛;他不碰你,你還逼著他碰呢。”

        “真的。我們有兩年沒……”

        “那兩年以后呢?碰了吧?”

        “吃慣咸的,菜里不放鹽,這日子還怎么過呀?”

        “我以為自己一輩子不碰都沒關系。又當不來飯吃!飯不吃會餓死人的,那有啥呀?誰曉得有天我在屋里午睡,那兒像是突然醒了,也不曉得是怎么回事,我暴跳如雷,瞧見那沒用的東西就來氣,把男人連同兒子一起罵出門去,眼不見為凈,想總可以落得清靜;誰曉得他們一走我心里更煩躁,心火就跟打鐵鋪的大火爐似的越燒越旺,吼叫著,爆裂著,火焰都躥到房頂上了。我從來沒有那么難過過。真的,說不出來的難過,我想我死死掉算了。我去拿了把薄刀,到檐口的七石缸沿上來回蹭刮了數下;我轉了個團團,找了根棒頭,半尺多長,我把頭削尖,回到屋里,回到床上,打算用它作個了斷……”

        周金濤屋里頭太清楚德城人想聽什么、不想聽什么,她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隱私,來滿足他們傾聽的欲望,希望把他們牢牢地拴在自己身邊。

        果然,有人就問:“你該不會是想把它戳戳爛算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你看到了?”

        “那你想戳哪兒?”

        “我戳眼睛不行嗎?我戳嘴巴不行嗎?我戳耳朵不行嗎?女人身上的洞兒多了去了?!?/p>

        “才不是呢?你老實說,是不是想戳那兒?”

        “說真的,那天男人要是再晚點回來,我就沒命了。你說他壓根兒就沒走開?有可能,他就候著。他奪下棒頭,問我想作啥?你說這個死人,我想作啥他還看不出來嗎?我撲上去,跟野獸沒啥分別。真的。那回真是要死要活的,好像要了今天,就不要明天了。第二天下床去,人站都站不穩(wěn),腳剛落地就趴倒在地上?!?/p>

        “周金濤有這么厲害嗎?”

        “我說的是他?!?/p>

        “吃撐了,還有啥滋味呀?”

        “就想撐撐死算了,免得再受生育之苦。”

        “幫幫忙,要死也先死男人好吧?”

        ……

        男女之間那點事多說也無趣,當周金濤屋里頭的復述已經沒什么可樂時,德城人紛紛避而遠之,唯恐被她拽住不放,聽她沒完沒了的嘮叨。但周金濤屋里頭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她就喜歡這樣的日子,家里熱熱鬧鬧的,有一群人圍著她傾聽,插科打諢,笑聲陣陣。當門可羅雀,家里冷清得只剩下自己的嘆息聲時,周金濤屋里頭一分一秒都呆不下去;她帶上周傻,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見哪兒人多就往哪兒湊。

        德城人遠遠地向母子倆行注目禮,遠遠地談論著她們,見她們朝自己走近,又像心中有鬼似的匆匆散去。周傻緊貼街墻走著,大腦袋倒掛在胸前,臉始終側向街墻;周金濤屋里頭突然啪啪地打他的腦袋,高聲罵他倒霉鬼、討債鬼,卻絲毫引不起德城人的關注。周金濤屋里頭就像吃慣了頓頓大餐的富豪,現在淪落為沿街乞討的叫花子,而且還是個人人憎惡的叫花子;她期待的眼睛不再有一絲亮色,人也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德城人再見她時像一只篤頭的瘟雞。

        但她畢竟是周金濤屋里頭,瘟雞篤頭了一段時日后,突然又把頭抬得高高的,去老馬的店里討個說法;別人可以對她不理不睬,唯獨老馬不可以。就連老馬也認同了這個理,他最初表現出一個屠夫難能可貴的品德,容忍周金濤屋里頭在他店里走來走去,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或許正因為這些話的莫名其妙,周金濤屋里頭說話時總是用手去戳案板上的那些肉,以增加她說話的力度與分量。周金濤屋里頭東戳戳西戳戳,說周傻現在這個樣子要老馬負責,是他把周傻嚇傻的。還說老馬心中有鬼。老馬聽她說自己心中有鬼,就請她把臟手拿開;周金濤屋里頭反而來勁了,手指更加頻繁有力地戳著案板上那只豬頭,大罵老馬豬頭豬腦、狼心狗肺、掛羊頭賣狗肉;老馬好男不跟女斗,他強忍了心頭的怒火,讓她去把男人叫來,讓周金濤來跟他進行男人之間的對話;但周金濤從不出現在他店里,周金濤連出門都繞道走。

        老馬不提周金濤還好,一提他,周金濤屋里頭就發(fā)難,要他賠兒子。老馬覺得可笑,她兒子活得好好的,這“賠兒子”的說法從何而來?老馬笑得有些邪乎,大概想到她復述時那些樂事了吧。周金濤屋里頭氣急敗壞道:“我不管。你把我兒子害了,你就得賠我兒子!”老馬聽說是自己害了周傻,頓時收起笑臉,像個揭竿而起的奴隸,手持割肉的尖刀在空中比劃著,責問她:“我就不明白了,我老馬怎么就把你兒子害了?”周金濤屋里頭又翻出舊賬來。老馬手中的尖刀果斷地朝她面前一劃,很有點兒一刀兩斷的意思;他說:“你少來!你兒子天生就有病,從小就害怕影子,而且昏倒過幾次;那就不能怪我隨便喊一聲,就把他嚇成那個鳥樣。要說有錯,錯,絕對不在我老馬身上,而在你們身上;你們明知道兒子有病,瞞著不說,還讓他獨自出來害人。這才是‘害人呢!”這個天天白刀進紅刀子出的主兒,哪里把她放在眼里?當初,之所以對她一忍再忍,是因為老馬確實有些內疚;現在他忍夠了,也不想忍了;他叫她滾,從他店里徹底消失。

        周金濤屋里頭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尤其這一年半載以來,嘴皮子磨得比老馬的殺豬刀還要鋒利,她一口氣罵了老馬一百零八個臟詞,而且沒有一個臟詞是重復的,罵得老馬滿頭爬虱子,眼中只見豬吼不見人,恨不得一刀捅過去。當然,老馬沒有捅人,而是捅了一頭豬。那已經是第二天上午的事了。在當時,老馬一把抓起案板上的豬頭,尖刀一掏就把一只豬眼珠掏出來,又一掏把另一只豬眼珠也掏了出來,托在手上往周金濤屋里頭面前送道:“睜大你的豬眼,看看靈清,到底是誰在害人?”周金濤屋里頭縮了下身,兩只豬眼珠在老馬手上動了動,嚇得她用力一把拍飛了,也不知落在哪兒;周金濤屋里頭這才嘴硬道:“誰要你的豬頭瞎眼!”老馬一不做二不休,他又嘩嘩割下兩片豬臉來,扔到她面前的案板上,他說:“豬還有臉呢?”周金濤屋里頭干笑道:“對呵,豬還有臉呢,哪像有的人這么不要臉!”老馬扒開豬嘴,從猙獰的牙縫里扯下大舌頭來,舉在空中搖道:“知道豬為什么挨刀子嗎?就因為這個大舌頭!”“呵呵,我看你的舌頭就不??!”老馬本想挫敗她的氣焰,誰知被她越撥越高;周金濤屋里頭居然還有臉問:“你所說的這些都是送給我的嗎?”老馬竟傻逼樣地說:“是啊?!敝芙饾堇镱^就一把奪過他手上的豬舌頭,又撿起那兩片豬臉肉,燥松松地回家了。

        “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個小樣!”

        周金濤屋里頭走后,老馬猛地將一朵黑痰吐出三丈遠。

        第二天上午,周金濤屋里頭精神抖擻地走出家門,又準備去老馬店里罵山門時,老馬已經將“屠宰場”從他的后院移到店門前的大街上,殺豬用的長凳已橫放在那兒,凳腳邊候著接血的木桶,桶里晃著小半桶清水;那頭早該挨刀子的大豬,足有兩三百斤重,被捆住了四肢,可憐兮兮地橫陳在長凳上;剛才它被架到長凳上時已有過一陣聲嘶力竭的哀號,連大小便都失禁了;這會兒倒是安靜地躺在長凳上,傻頭傻腦地睜著眼睛,眼中的神情像是沉思多于恐懼。老馬左手揪住豬耳朵,右手將刀子嗖地捅進肥嘟嘟的豬脖子里。大豬痛得直叫,四肢亂蹦,捆住兩只前腳的繩子被蹦散了。大豬奮力從長凳上縱下來。老馬按捺不住,趕緊跳開身去。大豬的兩只后腳依舊捆著,落地時帶翻了接血的木桶,大豬被重重地絆倒在地上。老馬剛想撲過去,大豬爬起身,又沒頭沒腦地往前沖。但是兩只后腳被捆在一起,使得大豬像個蹺拐兒一樣行動不便,再加上它用自己的鮮血清洗過的石板路又光又滑,跑兩步就摔倒一次。周金濤屋里頭張大了嘴,一聲不吭地呆望著。大豬咕嚕咕嚕地喘著粗氣,鮮血如泉涌一般隨著它的呼吸節(jié)奏,像潑水似的嘩嘩地噴到麻石板上,在街上刷出一條血路來。大豬連摔了兩三下就摔到周金濤屋里頭跟前,又前蹄一跪,一頭栽倒在街上。

        這一回它沒能再爬起來。

        也不知怎么搞的,周金濤屋里頭就悶聲不響地倒在死豬邊上。

        老馬靈機一動,突然蹲下身去,食指飽蘸豬血,先在自己的額頭畫上三橫一豎,又在左右臉上各畫三橫;然后過去揪住瘦小的豬尾巴,拖著笨重的死豬,也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經二街上橫七豎八地拖來拖去,將熱氣騰騰的豬血涂得到處都是。德城人都知道豬血是避邪的,見老馬這副鬼樣,就問他是在跳大神嗎?老馬一本正經道:“我在畫符。驅趕天天纏身的惡鬼!”

        德城人就罵老馬牛逼哄哄的,邱道士——也就是東門頭那個德城人習慣叫他臭道士的老家伙,頭上幾根稀稀拉拉的長毛,沒有一根不蠟蠟黃的——畫符拿的是極極細的毛筆;老馬倒好,提著整頭豬畫符,還讓不讓臭道士活了?

        老馬還真以為自己修煉得道,竟念起:“天靈靈,地靈靈……”

        周金濤屋里頭跌下去時確實失去了知覺,但她的后腦勺磕到麻石板上,巨大的疼痛又把她震醒了;正當她不知該如何應對老馬時,周金濤從家里沖了出去,讓她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期待自己的男人像個男人,給自己出這口惡氣。周金濤屋里左眼悄悄地撐開一絲縫隙,想看看男人接下來的反應;但她依稀可辨男人臉上的表情,驚恐,萎縮,傻呆呆的。周金濤屋里頭的心頓時涼了一大截,索性閉上眼睛。周金濤見老馬蹲在血路的那頭,手指蘸了豬血,把自己的臉畫得跟鬼似的,不由得渾身哆嗦,急忙彎下腰來,去抱他屋里頭。周金濤屋里頭在心里拼命地吶喊:“你要是個男人,就跟這挨千刀的拼了;今天你要是死了,老娘天天把你當祖宗供著!”但周金濤卻縮頭縮腦地伸手來抱她,周金濤屋里頭不讓他抱,偷偷地挪了位置;周金濤一愣,又伸手來抱她,周金濤屋里頭又挪,但再挪就碰到那頭該死的豬了,周金濤一把抱起她,搶一樣地抱她回家。

        周金濤屋里頭想死的心思都有,人家男人都球大得很,唯獨自己男人頂不了屁用;這樣一想眼淚就忍不住溢了出來。周金濤見他屋里頭叫天叫地叫不應,緊閉的雙眼卻窸窸窣窣地落下淚珠來,還以為她得了什么病,就拔腳去同德堂找葉老先生,葉老先生已去韓家茶館;周金濤又轉身去韓家茶館。周金濤屋里頭見葉老先生來了,屏住呼吸,身體挺得硬硬的;但葉老先生有一雙回春妙手,把了脈,扒了眼皮,又檢查了身體,周金濤屋里頭早已渾身散架,酥軟得像頭小羊羔。葉老先生沉吟了片刻,吩咐周金濤道:“把你屋里頭的衣服全扒了,趴在床上,先在她背上拍打八百下;我這就回去取針,給她扎上十針八針的就沒事了?!?

        葉老先生起身就走。他剛到屋外,就聽到周金濤屋里頭的怒吼聲。

        葉老先生呵呵一樂,徑直往韓家茶館而去。

        在路上,葉老先生遇到周傻。這個九歲的孩子像百歲老人似的躊躇徘徊著,見到葉老先生就遠遠地,緊貼街墻站著,一動不動,一雙小眼睛深幽幽地盯著葉老先生。葉老先生走過他時,周傻猛地一跳,小心地從葉老先生的影子上跳過去,倒把葉老先生嚇了一跳。葉老先生愣住了,回頭看周傻;只見他貼在街墻上,他的影子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他身邊那堵安全的街墻里。

        葉老先生叫了他。

        “葉老……”周傻怯怯地答應。

        葉老先生大為震驚。

        他陌生地盯著周傻,不相信地問:“你叫我什么?”

        周傻又膽怯地叫道:“葉老……”

        葉老先生突然高聲道:“你會說人話呀?周傻?!?/p>

        周傻會說人話,說明他的喉嚨是好的,并不啞,那他干嗎不說呢?葉老先生震驚之余,指住地上自己的影子問周傻:“這是什么?”周傻說:“鬼?!比~老先生走近他道:“你確信是鬼嗎?”周傻連退兩步,叫道:“鬼呀!”突然轉身就跑。

        葉老先生凝視著匆匆逃離的周傻和他拉在地上的影子。

        葉老先生也低頭凝視起自己的影子來,他側了一下身,地上的影子也跟著改變了模樣,葉老先生也突然叫了聲“鬼呀!”小步跑了起來。

        街的那頭,周傻卻站住了,傻傻地望著葉老先生。

        葉老先生跑了幾步,就踱著小方步回韓家茶館;他邊踱邊琢磨這個小老孩,難道他心里真有鬼?難道他在娘胎時就對這個世界充滿恐懼,才遲遲不肯“問世”?不然怎么會出生后又緊閉雙眼,一會兒怕黑,一會兒又怕光,常常被古怪陸離的光與陰嚇得七葷八素、死去活來……葉老先生想,有一點是肯定的,周傻對影子心存敬畏,因為他賦予影子以鬼的意義。影子就是鬼,鬼就是影子;在他的體內有著一個獨特的栩栩如生的世界,但不同于現實世界。

        這在德城人看來或許是可笑的,但周傻的世界卻是真實的。

        葉老先生從醫(yī)五十余年,到周傻為止,還沒有遇到過他不能治愈的頑癥;到底有什么蟄伏在他內心的陰暗角落?周傻就像一座迷宮般的寶藏,令葉老先生魂牽夢縈。此后數年間,葉老先生盡其畢生所學,搜遍奇門藥典錄,配制各種藥方,期待有生之年解開這個謎團。

        這年深秋,德城剛剛陰涼下來,就死了一個人。

        有天傍晚,趙三爺從外面喝酒回家,從老虎橋上跌進護城河里淹死了。老虎橋上只有他的一只鞋。但老虎橋兩側都有半人多高的扶欄,除非趙三爺自己不想活了,不然很難跌下河去的。趙三爺的獨子趙阿寶報了案,他說他老爸小酒天天醉,日子滋潤著呢。但德城派出所所長金麻子查了半天,斷定趙三爺是酒后糊涂,想去護城河里洗個腳什么的,失足所致。

        此事便不了了之。

        第三天趙家出殯,走在最前頭的是孝子趙阿寶,右手撐著黑色油紙傘,左手托著趙三爺的牌位,緊緊地護在胸前;他身后是他屋里頭,一路走,一路撒著買路的冥錢;他們倆身后是八條漢子所抬的棺材,棺材里躺著被金麻子蓋棺定論的趙三爺。這八條漢子在德城人稱“八大金剛”,個個力大撼山;但這天卻奇了怪了,簡直被趙三爺壓趴下了,個個頭上青筋暴突,汗如雨下,走幾步就得停下來歇腳。大家都說趙三爺有冤情,他不肯走呢?要不,一個死尸能沉重到這份上嗎?實在沒有辦法,抬頭杠的林詩川突然打起勞動號子來:

        這個小姐相貌好呀!

        ──嗨唷呵!

        芳齡最多十七八呀!

        ──嗨唷呵!

        屁股為何有介大呀!

        ──嗨唷呵!

        走起路來像老鴨呀!

        ──嗨唷呵!

        ……

        “八大金剛”在嘹亮的勞動號子召喚下,步伐整齊劃一,虎虎生威。

        林詩川嘴上那個子虛烏有的小姐,讓他們力氣大增;就連躺在棺材里的趙三爺也像是被感染了,頓時輕松了許多;而跟在棺材后面的德城人,也被“八大金剛”的勞動號子所感染,紛紛活潑起來,說說笑笑;午后的太陽奮力撕開云層,將暖陽照到人們身上;出南城門時,城墻上一群麻雀歡叫著,追上隊伍,也來湊這個熱鬧。

        沒有人注意到遠遠跟在送葬隊伍后面的周傻。

        周傻撐著那把黑色油紙傘;右手握傘,左手抓了半塊黑瓦護在胸前。

        周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條原本筆直的大路,被他走得七拐八彎;他是在避讓什么人或車輛嗎?還是覺得這么走路比較好玩有趣。送葬的隊伍早已遠去,他的身后也沒有人;整條大路都是他的,但周傻用黑色油紙傘緊緊地裹住自己,十分小心地邁著他的腳步。

        這把黑色油紙傘是葉老先生特意送給周傻的。有了這把傘,即使太陽強烈的日子,他也可以出門了。那天葉老先生和他在德城西北角的老城墻根蹲了很久,就蹲在這把傘下;周傻專心致志地研究起一只缺口的灰甕。倆人默默地望著這只不知哪朝哪代遺留下來的灰甕。灰甕盛滿了人世間的塵埃。但周傻陰森的目光,像一雙筷子在灰甕里搗來搗去,不知在翻找什么。葉老先生半天也找不出啥來,灰甕里除了塵埃還是塵埃,他問周傻怎么啦?周傻微微抬起頭來道:“碎了?!比~老先生見灰甕好好的,怎么也瞧不出有碎的痕跡來。

        “你說什么?”葉老先生又問。

        “碎了?!敝苌颠呎f,邊嚴肅地朝葉老先生點了下頭。

        趙三爺在南山下了葬,送葬隊伍從山上下來,德城人才遇到姍姍來遲的周傻,他那傻了吧唧的小樣可把大家樂的,他們將他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問:

        “周傻,你這是給誰送葬呢?”

        “周傻,你手上托的是什么?牌位嗎?”

        “周傻,這是誰的牌位呀?”

        ……

        周傻膽怯地把黑色油紙傘壓得低低的,像頂大帽子一樣扣在頭上;不,他是把傘當作堅硬的大袍緊緊地裹住自己;不,他是把傘當作銅墻鐵壁,筑起他一個人的世界。但銅墻鐵壁也好,堅硬的大袍和帽子也罷,絲毫抵擋不住德城人的興趣,他們隨意地掀起黑雨傘,搶過他手上的半塊黑瓦,追問他這是誰的牌位?

        周傻低著頭,顫抖著,怯怯地說:“啾啾?!?/p>

        “啾啾是誰呀?”

        “啾啾。”

        有人就喊周金濤,但沒有人應。大家剛剛還看到他在送葬隊伍中,現在卻已經不在了;這家伙就跟喪家之犬,從不敢在人多的地方久留。德城人費勁地折騰了半天,除了從周傻嘴里掏出兩聲“啾啾”,別無他獲,也就沒了興趣;那半塊黑瓦不知被誰扔進了路邊的田野里,他們勸周傻回家,小心被他媽塞進屁眼里去重新回爐呵;這時候又不知是誰大喝一聲“鬼來了!”并帶頭跑了起來,圍在周傻四周的德城人也都跑了起來,頓作鳥獸散。還有兩個半大不大的男孩在人群中跑來跑去,你一聲“啾啾”,我一聲“鬼呀”;起初還有人注意,但后來就沒了;這兩個男孩覺得意思不大,也就閉上了無聊的嘴巴。

        周傻縮在大路邊一動不動。他蹲著,整個人縮在傘里,大頭撐在膝蓋上,兩腳間有一株車前子草,幾片骯臟的葉子被送葬隊伍踏在爛泥里,倒是沒有被踏碎;周傻的眼淚,一滴一滳地打在草葉上,亮亮的,淚濕的地方明顯比其他地方青綠。

        “周傻,回家吧?!?/p>

        周傻側過傘去,看到父親周金濤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自己面前。

        葉老先生每天上午都是在韓家茶館度過的,已經二十多年了。到韓家茶館來喝茶的,有醉仙樓姜老板、同德堂葉老先生、棺材鋪楊老板、算命先生老安、理發(fā)館老壽……但凡德城有年紀有身份有地位的老人差不多全齊了;大家都有固定的位置,這是從他們第一次踏進茶館時就已經固定下來的。間或有個把老茶客不會再來喝茶了,大家不免唏噓一番;但很快就會有新茶客填補空白,大家就又滿心喜歡。韓大爺心里最清楚,他開茶館的這四十多年里,茶客換了一茬又一茬。韓大爺老遠就能聽出腳步聲,知道誰來了;“葉老先生,你來了?!币宦暺綄嵉慕新暲?,有著暖暖的惦記與牽掛?;蛟S就是這個原因,遠遠近近的老人都喜歡來這兒喝茶。葉老先生進門,坐到他固定的靠窗的位置上;韓大爺取來茶碗和錫壺里的小包茶,默默地給葉老先生泡上。一切都在無言的默契中,誰要泡得濃,誰要泡得淡,誰喜歡水多,誰喜歡水少……韓大爺心里有本賬。

        “今天小傻子又有什么奇談怪論呀?”

        葉老先生一來,理發(fā)館老壽就打聽。

        凡是城德人都知道周傻得了頑癥,葉老先生正在給他治療。葉老先生上午喝個茶,吃過飯再睡個午覺,下午有空就去給周傻看病;但凡長眼睛的德城人,都不難看到葉老先生總是和撐把黑色油紙傘的周傻在一起。周傻手中的傘,傘邊都被街墻磨破了,傘面與傘骨散了架,傘面在風中飄舞著,忽高忽下的,發(fā)出嘩嘩的聲響;葉老先生時不時地拉他一把,讓他走到街道中間來,但周傻走著走著,又貼到街墻上去。這是多么不相稱的一老一小呀!但他們越不相稱,德城人就越有興趣;德城人對葉老先生肅然起敬的同時,又不免可憐起這個孩子來。

        瞎子老安為此免費給周傻算過一個命,這可真正是絕無僅有的慷慨。在瞎子老安這兒,別說免費,就是賒賬,也是不允許的;他可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兒,雖然他天生就眼瞎。這天瞎子老安給周傻算完命后,一聲驚叫,人像中風似的歪在那兒,一對空洞無物的小窟窿朝著大天癟了又癟,癟得眾人心里發(fā)毛;良久,他才開這個金口。

        “周傻在他出生時就已經死了?!?/p>

        這倒真是天下奇聞!

        “那活著的周傻又是誰呢?”

        “這是另一個周傻在替他活著。”

        “荒唐!”

        “一點也不荒唐。這個世界除了人的世界,還有許多其他世界,像神仙的世界、妖怪的世界、精靈的世界、魔鬼的世界……周傻和我們不同的是,我們的身體是座實房子,房子的主人是我們的靈魂;而周傻的身體是座空房子,房子的主人是其他鬼。我這么說,能明白嗎?”

        “照你的說法,周傻是個活著的鬼啰?”

        “可以這么說?!?/p>

        德城人雖然不信,但也被唬得毛骨悚然;再見到周傻就像見到鬼,很有些敬畏。

        “這有什么可怕的?每個人心中都有鬼,只是大家視而不見罷了。其實有鬼好呀。做人就要做到心中有鬼。這樣,人才會有敬畏,才會有約束,才會懂得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為什么好人一生不平安?就因為他常常心中有鬼。”瞎子老安瞎掰起來總是鬼話連篇。

        德城人一向懶于動腦筋,卻又非常自負,對于他們無法理喻的事物,統(tǒng)統(tǒng)歸結于瞎掰;瞎子老安瞎掰的鬼話,自然是騙不了明眼的德城人。但話雖這么說,德城人內心卻是恐懼的,偏偏又要在他人面前裝出很自大的樣子,見到誰,就高喝一聲:“你心里有鬼呵!”

        對方也不肯示弱:“你心里才有鬼呢!”

        雙方對視而笑,笑聲很夸張。

        臨別時,一個叮嚀道:“小心你心中的鬼!”

        另一個也同樣叮嚀他:“小心你心中的鬼!”

        葉老先生端起茶碗,細細品味后,才開口道:“太陽是個沒皮的蛋。”

        大家哈哈大笑。唯獨葉老先生沒有笑,他并不覺得可笑,黃昏的落日不就像一個磕到碗里的蛋黃嗎?昨天他們看日落時,周傻就叫:“沒皮的蛋,沒皮的蛋。”葉老先生復述時,怕他們聽不懂,就加了“太陽是個”。瞎子老安說有意思?!皼]皮的蛋,有意思。”瞎子老安天生就眼瞎,這輩子沒見過太陽,但他說有意思。

        到了這天下午,德城人都搶著說“太陽是個沒皮的蛋”。

        到了明天,葉老先生又說:“連呼吸都在說謊?!?/p>

        大家哄堂大笑。理發(fā)館老壽笑得最兇,還笑岔了氣,連咳數聲之后,紅頭漲臉道:“什么屁話嗎?虧這小傻子想得出來。”瞎子老安就調侃他:“老壽,你這不就是連呼吸都在說謊嗎?咳什么咳嗎!”茶館又是一片笑聲。

        到了這天下午,德城人又都搶著說“連呼吸都在說謊”。

        日復一日,韓家茶館里老人們的陣陣笑聲,都長了翅膀和雙腿,飛的飛,跑的跑,滿城出沒,它們逮到誰就往誰的心里鉆;笑聲就是這么種東西,看似像一陣煙嵐般消散了,卻又從他人的體內長出來。于是乎,德城無時無刻不沉浸在莫名的笑聲中。

        周傻就算活上八輩子,也料想不到自己曾經讓德城人如此敬畏過,又如此快活過。

        葉老先生作為一名德高望重的老中醫(yī),始終以保護患者隱私為天職;但周傻只能算個例外,他的病人人皆知,無從隱瞞。但即便如此,葉老先生最初也沒有在韓家茶館這樣的公眾場所透露片言只語;是瞎子老安無視葉老先生的存在與他的權威性,大談特談周傻的鬼、以及人與鬼和諧相處等等,惹得葉老先生奮起反駁,竭力維護自己的地位。葉老先生說周傻的鬼,只不過是個影子罷了;與瞎子老安所說的鬼完全是兩碼事,他的鬼話將不攻自破。

        瞎子老安則反唇相譏,稱“不攻自破”的是葉老先生自己。

        “你敢打賭嗎?”

        “怎么賭?”

        “如果我治愈他的病,證明沒鬼?!?/p>

        “不然,就有鬼?!?/p>

        “賭注呢?”

        “沒鬼,你不算命?!?/p>

        “有鬼,你不看病?!?/p>

        “期限?”

        “一年為限?!?/p>

        “一年夠嗎?我的葉老先生;我給你三年時間,怎么樣?”

        “不用,就一年?!?/p>

        瞎子老安擺出一副穩(wěn)操勝券的樣子,雙手抱拳,起身向四周作揖道:“在場的各位老哥,都是我們的證人;屆時請給個公道,安某在此先謝了。”

        葉老先生卻只顧自己細細地品茶。

        打賭的消息,當天就在德城轉了好幾個來回。德城沸騰了。兩個德城最有名望的人,為一個最不起眼的小傻子,拿自己的終生事業(yè)來打賭,這在德城是破了天荒。德城人奔走相告,你對我說了,我又對你說,彼此依舊聽著新鮮。德城人開始盤算這場賭的贏面。在這個問題上,德城人倒是出奇的一邊倒。他們算定葉老先生能贏,就像他們相信葉老先生的醫(yī)術一樣;要是換了旁人(甚至是葉老先生的大兒子葉春雨)也就未必了,但葉老先生什么病治不了呀?再說,葉老先生醫(yī)術高超,救死扶傷;而瞎子老安陰陽怪氣,你難得去算個命,也往往被他嚇個半死,他好從中撈上一票。德城可以沒有算命的瞎子老安,卻不能沒有治病救人的葉老先生;但德城人想是這么想,說是這么說;卻又不敢讓瞎子老安知道自己是反對他的,彼此談論時就跟做賊似的,鬼鬼祟祟,像是在秘密策劃什么大陰謀似的。

        瞎子老安倒是滿不在乎的,他聽到了也權當沒有聽到。

        德城人再見周傻時,目光和心情就完全兩樣了,他們希望能看出今天的周傻與昨天的周傻有明顯的不同來。比如:周傻扔了那把讓德城人覺得可恥的黑色油紙傘(盡管是葉老先生送的)。周傻在一夜之間已身高七尺,成為真正的男子漢。周傻講一口帶有南宋遺風的德城方言,人話說得比誰都流利;他講鳥語嗎?沒聽說過。周傻天不怕地不怕,還怕什么影子與鬼呀?他早已是德城夜巡員……但是德城人眨眨眼,定睛而望,今天的周傻還是昨天的那個周傻,葉老先生送給他的那把黑色油紙傘,還真成了他的保護傘,別說他獨自出門,就是和葉老先生一起,也緊緊地撐在他手里,而且傘頂壓得低低的;這與其說是撐著傘,倒不如說是用傘緊緊地包裹住身體。

        德城人看到的,還是那個像鬼影子一般的周傻。

        德城人是不相信瞎子老安的鬼話的,卻又經不住莫名的誘惑要去想,害怕自己因為懷疑鬼神而招飛來橫禍;對于躲進傘影中的周傻,德城人始終保持著足夠安全的距離,唯恐與他的那個鬼世界發(fā)生什么牽連。即使有葉老先生在場,他們也只是遠遠地跟葉老先生打聲招呼,詢問一下治療的近況。葉老先生倒是非常自信,談及對周傻的治療,總能引用一些全新的醫(yī)療知識;那是他老人家從古書堆里扒出來的充滿霉味的玩意,德城人聽不懂,也不想聽懂,他們只要看到周傻依舊撐著那把該死的黑雨傘,就不免流露出憂郁的神色來。

        隨著時光的流逝,德城也漸漸染上了這種神色。

        比起街上偶遇的德城人,韓家茶館里那些有年紀有身份有地位的德城老人,倒是比瞎子老安更關注周傻的近況;但葉老先生滿嘴專業(yè)術語讓他們頭大,醉仙樓姜老板一向財大氣粗,有一天他有力地揮了揮手,果斷地打住葉老先生的醫(yī)學探索。他說:“葉老先生,你還是跟大家說說,周傻這小子的事吧?!比~老先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在茶館復述有關周傻的奇聞怪事。

        “你們能相信護城河邊的歪脖子老槐樹會下河洗腳嗎?”

        這天,葉老先生就是這么問大家的。

        “就是老虎橋邊的那棵?陶園先生經常在樹陰下垂釣的那棵?”

        “對呀。昨天下午,我和他走到那兒,他就對我說,它剛剛下河去洗過腳了?!比~老先生像個權威人士發(fā)布獨家新聞一般,朝大家一下又一下地擺動著他纖細的手,手雖纖細卻有著絕對的威嚴;他說話時,不喜歡旁人插話。在德城,唯有葉老先生,周傻才會對他說幾句讓人聽得懂的人話。葉老先生見大家很安靜地望著他,包括有眼無珠的瞎子老安,這才滿意地繼續(xù)道:“他指給我看,確實,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的根部濕漉漉的,淌了一些水?!?/p>

        “會不會是夜里的露水打濕的?”

        畢竟已經深秋了。

        葉老先生緩緩地搖著頭,說:“都下午了,就算有露水,那會兒也干了?!?/p>

        “不然,就是人潑上去的?!?/p>

        “沒有。陶園先生就在樹下坐著嘛,我問了,陶園先生還愣了一下,他說他來了一整天了,剛剛還是干的,怎么有水了呢?”

        “奇怪吧?!?/p>

        又有一天,葉老先生說:“城西那邊的麒麟橋大家還有印象嗎?”

        “有。怎么說?”

        “你們別說這么一座小橋,無遮無攔的,幾根長石條簡簡單單鋪就的,但很有些年頭了,可以說都老得成精了。昨天我們經過時,周傻突然賴倒在橋上不走了,雙手枕著腦袋,雙腿亂踢著天空,哈哈直樂;我問他怎么啦?有什么東西這么好玩嗎?”

        “你們猜他說什么?”

        “說什么?”

        “他說我在蕩秋千呢。你能相信一座石橋會蕩秋千嗎?但是你還別說,真的像是在蕩呢。我看到水面上橋的影子一晃一晃的。當時又沒有風,水也看不出流動,橋影怎么會晃蕩呢?我想我也感覺感覺吧,我就躺了下去,躺在橋上,閉上眼睛,還真感覺到了呢?!?

        “是你的幻覺吧?葉老先生。”

        “你去躺一下再說!”

        再有一天,葉老先生說:“昨天傍晚,我們站在南城墻上,望著德城家家戶戶升騰的炊煙,飄浮在黃昏的天空中,時而聚集,時而散漫,周傻突然叫我聽,我卻啥也聽不見;但他說他聽到它們在說話,余音裊裊。你們說怪不怪?你們有誰聽到過炊煙說話了?”

        大家都聽話地搖搖頭。

        有關周傻的奇聞怪事多了去了。葉老先生姑妄說之,大家姑妄聽之。

        瞎子老安倒是堅信小傻子的鬼話,他說周傻所見到的東西,其實就是事物的靈性;而萬事萬物都是有靈性的。葉老先生發(fā)現自己說得越多,越是對自己不利;但他無法抗拒大家殷切的目光,以及自己敘述的欲望和權威地位,明知不利卻還是天天說。

        這在德城人看來,就連德高望重的葉老先生也越來越滑稽可笑了。

        如果真有周傻所見到的東西,這個世界豈不是亂了套?那不過是一個只有八歲智商的傻子所說的傻話罷了。一方面,德城人是這么定性的,否定了他們所聽到的一切;但在另一方面,他們聽多了又不免心生疑惑,不知該信其有,還是該信其無?他們再見到周傻,就不僅敬畏,而且恐懼。如果周傻拿陰森森的也不知是什么東西的目光朝自己張望,他們就會驚慌地別過頭去,東張西望,仿佛冥冥之中有他們看不見的東西包圍了自己,紛紛落荒而逃。

        這年冬天的幾場大雪,讓德城人心里淡寡得很,沒有任何周傻的消息,德城人的日子就過得缺鹽少糖;好在第二年開春,老天爺像是有意要補償德城人似的,讓德城人有機會零距離接近牽掛了整個冬天的周傻。

        因為周金濤死了。

        周金濤的死就像一個謎。

        事后有關他的死,德城有許多版本的傳說;其中一個傳得最邪火的,是說去年秋天或更早一些時候,周金濤有天夜里忽然夢見一位美女,她自稱比他大兩千多歲,因為前世夙緣,所以特來找他。周金濤此時似夢非夢,不敢推辭,便在夢里和她成了親。當時賓朋滿座,都不相識,鑼鼓喧天,滿屋家具,而現實中的人皆無所見。那一夜之后,美女每晚必來,帶來佳果珍肴,纏綿之情就更不必說了。天亮后,又一切如常。周金濤白天跟平常沒有什么兩樣,忙進忙出;但是到了晚上,就一頭扎進那個魅境中;周金濤屋里頭雖然與他同床,聽到他們淫穢鬼交之聲,卻不能出言制止,非常惱火。據說沒過多久,周金濤就不行了,他身上的肉就一塊塊地丟,比老馬割肉都要迅速,丟到今年春天就剩下皮包骨頭了。照老馬的說法,周金濤就像一條煮熟的槍條兒魚,只要筷子夾住魚頭輕輕一拎,整條魚骨就拎出來了。

        這條魚骨就是現在挺在靈床上的周金濤。

        據說這是某個好色之徒編造出來的。但德城人倒是喜歡的,管它真假與否,就七傳八傳地流傳開來了。而有可能知情的葉老先生,只說他曾經問過周金濤,怎么一下子就瘦成這樣了?周金濤只是搖搖頭,說他沒病。葉老先生要給他看,他堅拒了。葉老先生轉而問周金濤屋里頭,并告訴她這不是個好兆頭。周金濤屋里頭也說是,請葉老先生好好看看。但周金濤就是不給看,還說沒病也給看出病來。這話就有傷葉老先生的自尊。

        德城唯一的入殮師莫清生是個懶漢,他什么都懶,甚至懶到連飯都懶得吃,當然,他家四壁如洗,也沒什么可吃的;但他唯一的勤快就是給往生者做事,做得仔細認真,有耐心。莫清生給周金濤入殮時,發(fā)現他不光奇瘦,而且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有人就懷疑周金濤屋里頭,說她被老馬嚇昏過后,就天天夜里睡在男人身上,周金濤身上的瘀青就是這么得來的。又據說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周金濤是夜夜被夢中的惡鬼所追殺,夜夜不敢入睡才瘦成這樣的;至于滿身瘀青便是惡鬼的杰作。但又據說周金濤夢中的惡鬼就是女人,周金濤屋里頭趁男人熟睡時,就拿家伙折磨他……一時間有關周金濤的傳聞滿城飛,德城人也權當是茶余飯后的笑料。

        周金濤屋里頭倒是表現出極度的悲傷,趴在靈床上哭唱得十分賣力:

        我的好人先走落陰間(度)落下我?guī)е憾嗥鄾觯ㄖ铮?/p>

        人家有福之人(呀)福在夫妻雙全帶著孩子一家團圓我的好人(呀嘛)

        快嘴汪嬸過來勸她道:“哭兩聲意思意思就行了,你自個兒的身體要緊,往后啊就要靠你一個人了,兒子又是這副吞頭水,這可怎么辦呵?”

        周金濤屋里頭隨即就閉上了嘴巴;但她始終低著頭,眼角的余光始終瞄著門外,但凡有什么人進來,她便又聲嘶力竭地號啕起來:

        我的好人在時奔波勞碌養(yǎng)大男女今日家堂慶呀好人(之嘛)

        我的好人一生一世好心人(度)十個至親行過九個嘆我的好人(呀啊)

        德城人并不在意周金濤屋里頭采用了德城古老的哭唱,而且哭唱得有腔有調,嗓音洪亮;他們深信喪禮上婆娘們的哭唱內容,那是當不來真的,只是圖個氣氛而已。他們仗著人多勢眾,把一身素衣的周傻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提問,有的還大膽地捏捏他的身子骨,仿佛在驗證經過整個冬天,他身上是否有什么變化?他們關心的是,周傻是否看得到他父親的鬼魂?鬼魂是否跟他說些什么?但周傻不說人話,甚至連鳥語都不說,一副傻了吧唧的樣子,一對鬼火般幽深的小眼珠,時而瞪一眼問者,時而瞧一眼靈床上的周金濤;似乎費勁地想弄明白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德城人甚至縱容葉老先生去跟周傻談談,希望從他老人家那兒得到來自那個世界的消息。但葉老先生置之不理,他看穿了德城人的陽謀,痛斥他們大逆不道。

        周金濤出殯那天上午,周傻不見了。德城人分頭去找,結果是老孔在德城西北角的老城墻根找到了他。周傻撐著那把黑色油紙傘,蹲在一只缺口的灰甕跟前,不知在發(fā)什么呆?這只不知哪朝哪代遺留下來的灰甕,盛滿了人世間的塵埃。周傻見老孔過來,突然朝他:“啾啾?!?/p>

        “你啾啾個啥呀?”

        “啾啾。”

        老孔不懂,也不想搞懂,他一把拎起周傻就走,家里還等著他去出殯呢。

        周傻被老孔拎起身的剎那間,朝灰甕里吹了一口氣;從灰甕里飛出來的塵埃鋪頭蓋臉的,蒙住了他的臉,像刷了一層灰漆似的。

        老孔樂了。

        他們剛走兩步,就聽到身后嘩啦一聲,灰甕碎了,粉末狀的碎片散了一地;而盛在甕中的塵埃,卻像一只全新的灰甕肅立在那兒。

        隨著打賭期限的臨近,葉老先生不得不放棄藥物與針灸療法,而采用一種全新的心理療法。德城人起初不知道什么叫心理療法,等到得知所謂的心理療法就是手影表演,不免詫異,這也能治???這是葉老先生跟一位人稱“皮猴”的老藝人學的。葉老先生最初只表演鳥影,或枝頭晨鳴,或展翅飛翔,或銜食反哺……表演時,葉老先生配以各種鳥叫聲。周傻嚇得目瞪口呆,“鬼呀!鬼呀!”地亂叫;漸漸地,他也就活潑起來,葉老先生表演時,他就跟著葉老先生一起鳥叫。葉老先生從變鳥蟲、變貓狗……到變人,循序漸進;終于有一天,好奇心戰(zhàn)勝了恐懼心理,周傻突然抓住葉老先生的雙手,拼命地扳開來看,但葉老先生手里什么也沒有;葉老先生繼續(xù)表演,周傻又抓住他的雙手,扳開來還是空的。周傻盯著葉老先生具有魔力的雙手,百思不得其解。葉老先生攤開雙手道:“看到了嗎?這是空的。”

        “只要有光的地方,就會有影子。屋有屋的影子,墻有墻的影子,樹有樹的影子,人有人的影子,動物有動物的影子……一切事物都有影子;人和動物是活動的,就會不斷變幻出奇形怪狀的影子來;但影子就是影子,都是空的,就像這樣……”葉老先生邊開導,邊變幻手影。一條惡狗突然朝周傻亂叫亂咬;周傻嚇得臉色煞白,東倒西歪地躲著狗影子。

        葉老先生松開手道:“這是空的。是影子?!?/p>

        “鬼。”

        “是影子。”

        “鬼。”

        “你說你這個孩子,咋就還不明白呢?影子就是影子,影子不是鬼?!比~老先生光火了,抓起周傻的手就往外走,連傘也不讓帶,將他拖到大街中央,逼他和自己一起站在太陽底下。你可以說葉老先生已經窮途末路,也可以說他使出最后絕招——激將法,讓周傻在太陽底下直面自己的鬼。葉老先生柔弱的手指這會兒卻像鋼筋一樣死死地揪住他不放,臉上張揚的是一股絕望的狠勁兒。周傻拼命地掙扎,但最后不得不放棄了。

        烈日當空,葉老先生和周傻落在麻石板上的影子很黑,像墨染一般。

        葉老先生另一只手指住他們倆人漆黑的影子,責問周傻道:“這是鬼嗎?”

        “他動了嗎?”

        “他咬你了嗎?”

        周傻驚恐萬狀地盯著從他們體內跑出來的鬼。

        德城人起初不明就里,只覺得詭異,就三三兩兩地圍上來看個究竟;但他們只是遠遠地圍觀著,琢磨著強烈陽光底下的一老一小。他們知道葉老先生與瞎子老安打賭期限快臨近了,葉老先生大概又采用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療法??礋狒[的人,一會兒添幾個,一會兒又添幾個;后來就多了,源源不斷地涌來,也不知他們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把整條街圍得水泄不通。

        或許是葉老先生外柔內剛的妙手,或許是與葉老先生在一起,或許是密密麻麻的圍觀者,給了周傻一定的安全感,總之,他從驚慌中緩過神來,那顆偌大的腦袋開始微微地轉動;一會兒看看自己的鬼,一會兒又看看葉老先生的鬼,忙著比較什么。葉老先生是背對著太陽而站的,而周傻是側面對著太陽而站的;所以葉老先生的影子顯得寬闊,周傻的影子顯得細瘦。周傻比對了好一會兒,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轉了個向,背對著太陽,而讓葉老先生側過身去;這樣落在街面上的影子,他的就變得寬闊,而葉老先生的就變得細瘦了。周傻又看看自己的鬼,看看葉老先生的鬼,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來。

        圍觀的德城人起初不知道周傻在干什么,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顯而易見,唯一發(fā)生變化的是他們的鬼(照周傻的話說),現在,周傻的鬼就比葉老先生的鬼大。

        周傻朝葉老先生道:“啾啾?!?/p>

        葉老先生自然比德城人更明白,他聽得懂周傻“啾啾”的意思。

        葉老先生突然摔開周傻的手,擠出圍觀的人群,邁著倉促的腳步走了。

        德城人自覺地轉過身去,望著葉老先生遠去的背影,在亮得發(fā)白的陽光下,不但孤獨,而且萎縮,像一個獨自走向墳墓的垂暮老人。

        葉老先生言出必行,到了期限,坦承自己的失敗,并將同德堂交給大兒子葉春雨掌管,從此不再行醫(yī)。瞎子老安倒也大度,他說一年時間太短,愿意將期限放寬到三年,但葉老先生說不必了。葉老先生承認周傻心里有鬼,而且是與生俱來的。葉老先生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讓德城人大跌眼鏡;而此時此刻的葉先先生,多少已有點兒瘋瘋癲癲的味道,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那個葉老先生了。他居然跟瞎子老安探討如何讓自己的心智回到童年;他還給自己配些迷魂湯之類的藥湯喝,想“返老還童”,想去周傻的世界看看。

        葉老先生再去找周傻時,就不再是醫(yī)者與患者的關系,而是以忘年交的身份。他出門時總是抓一大把紅棗在長衫兜里,和周傻在一起時,不時地掏出兩顆紅棗來,一顆給他,一顆給自己,一路慢慢地咀嚼。紅棗越嚼越香甜。葉老先生不再行醫(yī)后,所有空余的時間都和周傻在一起,他們漫無目的地東游西蕩;下雨天,他們貓在古井巷口那兒,冒著雨,一呆就是大半天,據說是為了看巷口的那口四眼井,偷偷地跑到街墻外面去看風景。四眼井雖然古老,但挖在那兒就在挖那兒,怎么可能走路呢?還有無數個黃昏,葉老先生和周傻就傻呆呆地站在一堵老城墻上,又據說老城墻上的青苔們,常常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而拌嘴,吵得比人都兇,它們還打架呢,不少青苔就從城墻上窸窸窣窣地落下來,被晚風吹散了。

        有一天傍晚,葉老先生和周傻坐在城西的麒麟橋上,四腳在橋下晃蕩,雙手按在嘴邊作喇叭狀,一老一小肆無忌憚地朝著福溪的上游,朝著天子嶺和落寞的夕陽,大聲叫喊:

        “啾啾,啾啾,啾啾……”

        “嘎咕,嘎咕,嘎咕……”

        “啾啾,啾啾,啾啾……”

        “嗚嗒,嗚嗒,嗚嗒……”

        ……

        你吼一聲,我吼一聲;一直吼到天都暗下來了,才收起沙啞的嗓子。

        但一老一小依舊呆坐在小橋上,一動不動。

        四野靜悄悄的,死一般的寂靜。

        葉老先生抹了一把臉,手上濕漉漉的;不知什么時候他已淚流滿面。

        我這是怎么啦?葉老先生朝自己攤著手。

        這在德城人看來,葉老先生是入了魔窟。

        也就是他們在麒麟橋上大吼的第二天,葉老先生最后一次來到韓家茶館,臉上洋溢著莫名的興奮,用沙啞的嗓子對大家說:“我去過那兒了。”大家問:“哪邊?”葉老先生說:“就那邊?!彼f:“那邊其實離我們很近的,只隔了一道陳舊的木柵欄,斷斷續(xù)續(xù)的,人很容易過去的。我先看到一片青青的草地,油亮油亮的;再走過就看到幾戶人家,男耕女織,小兒在玩耍;再往前就是一座城市,好多人在蓋房子,見到我就叫我?guī)兔Γf蓋完了這座房子就幫我蓋,和這邊真的沒什么不同……”

        茶館里靜得就像到了那邊,靜得讓人不敢喝茶,不敢呼吸,生怕驚擾了大家。

        過了很久,才有人問葉老先生是什么時候去的那邊?

        “昨夜?!?/p>

        “噢,做夢呀!”

        大家哈哈大笑。

        韓大爺給葉老先生泡了茶,但葉老先生卻突然說想喝醉仙樓的酒;在場的醉仙樓姜老板就笑道:“這還不容易嗎?”姜老板叫韓大爺的長孫去醉仙樓打了碗酒來。這天上午,葉老先生在茶館里喝了酒,又喝了茶,最后一個離開。葉老先生回到家,家人叫他吃午飯,他說他已經喝過酒了。葉老先生就去午睡了,他睡下去后就沒有再醒來。

        周傻大概真的不知道死是什么,葉老先生去世后,他就天天去同德堂,默默地站在同德堂門前的石獅子邊。他撐著那把早就破敗得千瘡百孔的黑色油紙傘,從傘面的洞孔朝同德堂張望;他扶著左邊石獅子的手,也不是簡單地扶在那兒,食指和中指伸到石獅子的嘴里,不停地撥弄著石獅嘴里那個活動的石球,好像非要把它撥出來不可。但那個石球眼看著就要撥出來了,卻又骨碌碌地滑回原處。周傻就繼續(xù)再撥,一次又一次重復著剛才的動作。

        葉春雨已經跟他說過很多次了,葉老先生已經不在了。

        但周傻還是天天呆在同德堂門口。

        德城人就有些抱怨,尤其到同德堂來看病的德城人,在這兒碰到周傻總覺得晦氣,而且還有幾分不安。但后來也不知怎么的,周傻就不來了;德城人也就迅速將他忘了。德城人之所以要迅速忘掉他,就是想把他的世界也一起忘掉;周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那個世界。只有瞎子老安頗有幾分得意地經常提到葉老先生,經常提到周傻和他的那個世界;但德城人對此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他們壓根兒就不接這個茬,合伙將瞎子老安孤立起來;不久,瞎子老安也就乖乖地閉上了嘴,他知道葉老先生死后,已經無人可以與他對話了。

        瞎子老安也就不再上韓家茶館喝茶。

        他成了德城唯一一個還健在時就不去茶館喝茶的老人。

        第二年夏天,瞎子老安也過世了。

        “清爽?!?/p>

        “清爽?!?/p>

        德城人只認“頭頂三尺有神靈”,不認“心里有鬼”;現在,硬要把兩者扯到一起的瞎子老安終于死了,德城就清爽得像六月的天空,太陽普照,萬里無云;德城人從此可以自由地生活在自己的神靈之下,而無須再顧及心中有沒有鬼了。

        只有那些去同德堂看病的德城人,感覺葉老先生的大兒子葉春雨,雖然傳承了葉老先生的衣缽,但醫(yī)術遠不及葉老先生高明;他們談起葉老先生時,也還會連帶著談到周傻。德城人普遍認為是周傻毀了葉老先生的聲譽,令他老人家晚節(jié)不保。

        他們說,葉老先生最后幾年算是白白浪費在周傻身上。

        但不久,德城人總算把周傻徹底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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