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剛

落日如盤（組詩）

王夫剛

墓邊，落日如盤

落日如盤。一個青年人向我走來，從墓地方向。

他剪掉了盤在腦后的辮子，但長著一張

和我一樣的面孔。我在墓邊喊他

今天不是清明冬至，不是鞭炮炸響的除夕之夜

我不打算邀他回家。落日如盤。

一個青年人向我走來，從墓地的方向

他英年早逝，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長孫

僅有的胃始終空著，短暫的春天

總是陰雨連綿，抱恨也沒有寫到族譜和村志上

寫上去又有什么用？族譜早已不知所終

而村志至今仍屬于計劃中的行為

鼓勵未來。大地上生長著很多凸起的事物

但只有墳?zāi)乖敢馓媸〉娜松?/p>

承擔(dān)有形的懷念。落日如盤。

一個青年人向我走來，從墓地的方向

他生于戰(zhàn)亂，死于饑餓，疾患

連走路和喘息都是吃不飽的樣子未老先衰。

在被稱為舊社會的時代，他理所當(dāng)然地

留不下一幀照片，或者畫像

供粗心的晚輩指認(rèn)。我們在墓邊相遇

中間隔著我的父親。我們在墓邊

抽煙。交談。落日如盤。生者愛恨交加。

死者從善如流。墓地猶似城鎮(zhèn)

越發(fā)擁擠不堪——見縫插針的人讓莊稼長滿了

墳頭——這是一個塞翁失馬的細(xì)節(jié)

夏季多雨，綠色透出咄咄逼人的

氣息，使游蕩在人間之外的魂魄不再孤寂。

懼死的心尚未尋找到生命的要義

缺少墓志銘的墳堆驗證了我父親的

生前憂慮：的確，如果他們擁有門牌號碼一樣的

墓碑，即使天黑下來，即使沒有月光

我也不用擔(dān)心與親人走失

或者擦肩而過：父親沒有實現(xiàn)的心愿

何時成了需要完成的任務(wù)在我身上

照單全收？落日如盤。一個青年人離我而去

走向墓地深處——

哦，他那么年輕，居然被我喊做爺爺。

祭父稿，第二首

父親去世三年之后，我邁入中年門檻。

四十不惑，曾經(jīng)多么遙遠(yuǎn)的目標(biāo)

就這樣悄無聲息地

來到眼前：我的兒子順利升入小學(xué)四年級

詩歌的春天，依舊蒙著一層薄霜。

父親去世三年之后，每年的三月

我不必再專程返回山腳下的村莊為他燒紙

燃放鞭炮。除了春節(jié)和中秋節(jié)

這些慣性節(jié)日，我的懷念

允許越過形式主義在他的墳前小坐一會。

父親去世三年之后，我為之后悔的事情

似乎比以往多了起來——

為什么沒有幫助他為早逝的父母

立一塊給生者閱讀的墓碑？天堂也有電信局

為什么不提醒他帶走生前用過的電話？

父親去世三年之后，我學(xué)會了抽煙

為了與他保持某種愛好上的聯(lián)系。

父親去世三年之后，我成為了真正的父親

（一個與傳統(tǒng)有關(guān)的說法）

在他墳前焚燒詩集不是為了讓他閱讀。

父親去世三年之后，山河依舊。

卡扎菲領(lǐng)取了比薩達(dá)姆還要羞辱的結(jié)局。

我還生活在城市一角，我的土地

還由別人耕種：替父親活著

活下去，我的夢還由父親那里出發(fā)抵達(dá)光陰。

暴雨及其他

街道能不能變成河流？答案是肯定的。

街道的河流上能不能收留鋼鐵和人的尸首？

答案仍然是肯定的。

洪水猛獸，洪水是我們見過的猛獸

懷著一顆相見后悔的心。

而暴雨并非蒼天的玩笑高高在上。

據(jù)說氣象臺主動把預(yù)警降低了

一個等級，高速公路被淹沒到四米以下的水中

像極了一個現(xiàn)實版的童話，或寓言。

雨后的城市依舊燈火輝煌。

除了公交車廂比以往顯得寬松了許多。

電視臺的主持人決定宴請150位救人的

農(nóng)民工；市民們則趕到殯儀館

跟一言難盡的丁志健告別——

這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年輕人，有一個三歲的女兒

死在打不開門的越野車中簡直是

另類的奇跡：110，忙音；120，忙音

119，忙音……只有他的妻子

在瘋狂地跑向廣渠門橋。

只有立起來的積水耐心地洗著下水道。

到了最后，他試圖用頭撞碎車門玻璃

而他的妻子就在幾米遠(yuǎn)的地方

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他活了34歲，但北京正在經(jīng)歷著60年一遇的

水患：他說的沒錯，人生沒有彩排。

只是這一次的直播過于殘忍。

7月21日，暴雨大到心痛，大到死亡。

7月21日之后，暴雨大到懷念，大到遺忘。

為舅舅去世而作

疏于聯(lián)系的表兄打來電話，傳達(dá)舅舅的

消息，當(dāng)然，肯定是不幸的消息

一個活到了八十多歲的

鄉(xiāng)村老人：只有死亡能驚動親戚們。

電話里的表兄連悲傷的形式主義

也擯棄了，我只好把節(jié)哀順變的慰唁

截留在唇邊（舅舅的外甥

好像還有另一個稱謂：外甥狗）

但我決定趕赴四百公里奔喪并對母親

隱瞞這件事情。晚年的舅舅

活得異常黑暗，不過除了眼睛不夠爭氣

母親以為他將活到令人吃驚的年齡。

舅舅姓高，他的身體跟他的姓氏一樣

魁偉。我的童年曾在他那里

獲得過長期做客的優(yōu)越感——

小小的村莊，容得下我所有的親戚。

家族的墓地在山腰。在紀(jì)念外公的

一首短詩中，我曾寫道

在那里能看見河流穿越鎮(zhèn)政府的駐地

那時，舅舅就站在我的身邊。

那時，舅舅還沒有和收音機相依為伴

還沒有跟我談?wù)撜痼@一時的杜世成事件。

像博爾赫斯描述的失明那樣

黃昏的降臨還只是一種緩慢消失。

舅舅去世，從根本上平息了兩個表兄

關(guān)于贍養(yǎng)的分歧。舅舅去世以后

這個村莊也不會再有長輩令我偶爾牽掛。

夏日山洪暴發(fā)，沖走了一個時代。

為姨媽去世而作

姨媽，你去世后在靈堂里被諱稱為

“韓府高太君”

你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

他們看上去一樣悲傷——

你的一生只與一個村莊有關(guān)

但你不知道郵票所以也不知道拿郵票

來類比它：共用的井臺

永遠(yuǎn)是潮濕的，而疾病

比不上與贍養(yǎng)有關(guān)的爭執(zhí)

令你晚年更加沉默

現(xiàn)在，你和你的身份證，老年證

你特別叮囑不要燒掉的衣物

在黃土下，在你早年去世的丈夫身邊

安頓下來。你的一個女婿

在曲終人散的酒席上

因醉而涕，或者因涕而醉——

唉，山東不是山西，親人

終歸親人。姨媽，你失明的哥哥

還在抽煙，你唯一的妹妹

獲知噩耗后一臉驚人的平靜

你疼愛過的外甥只是趕巧參加了

你的葬禮——圍觀的人說

死是解脫，他表示贊同

并且決定寫一首你看不到的詩留在人間

木頭腦袋記

他是村子里最善良的人，和躺著中槍的倒霉蛋。

外面槍聲密集的時候，他關(guān)了大門

躲在土炕的一角瑟瑟發(fā)抖。

他不是國軍，也不是國軍追剿的

那些面孔，他只是一個中年鰥夫

渴望通過勤勞耕作再娶一房女人生育后代。

槍聲漸漸稀落，他到院子里查看

牛棚、豬圈、糧囤和草垛。

不幸的是，他沒有發(fā)現(xiàn)藏身牛棚的

受傷的陌生人；更為不幸的是

受傷的陌生人把血跡留在了翻墻而入的地方。

國軍據(jù)此輕易找到了目標(biāo)。

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鄰居試圖證明他與陌生人

并無瓜葛，但槍管燙手的國軍

并不相信鄉(xiāng)紳和地主之外的

證詞——令人絕望的是，正是鄉(xiāng)紳和地主的

被鎮(zhèn)壓，導(dǎo)致了槍戰(zhàn)的發(fā)生。

殺一儆百在所難免：祠堂前的旗桿上

很快懸掛起了兩顆腦袋——

他們身首異處，而他死不瞑目。

事情的吊詭之處在于，黎明以后人們發(fā)現(xiàn)

兩顆高懸的腦袋居然不翼而飛。

喪事操辦者只好請人雕刻了一個簡陋的

木制的替代品：木頭腦袋

這倒與他的性格有點吻合。

木頭腦袋，自此成為他的另一個身份

滯留于民國二十一年以后的記憶直到

現(xiàn)在——不是國軍，也非國軍追剿的那些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