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

善意（組詩）

張執(zhí)浩

生日詩

我用陰歷計時，用這一天

來結(jié)束這一年

我用衰老來延緩衰老，我用心

體味肉體的善意

這在人世間穿行的皮囊

這囚車，牢獄，刑具

這膝蓋，這手腕

我用你們認(rèn)識的這個人

和我感到陌生的那個人交換

就像每年的這一天

我要用陽歷換回陰歷

用厭棄的換回親愛的

親愛的秋風(fēng)吹著親愛的石榴

親愛的石榴炸裂出親愛的籽粒

親愛的灰在飛

雨后

蘑菇們單腿直立在松樹下

地衣鋪在草叢中

雷電劈下的枝頭松油晶亮

松針黃，松針青

烏云的上頭白云翻滾

烏云的下面

白色的炊煙不愿抬高自己

落日筆記

含在口里的糖就要化了

西天像一塊玻璃紙

早年的皺紋至今仍然無法撫平

靜靜的落日

靜靜地照看我們

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

這是一天之中最開闊的時刻

河流，山丘，若隱若現(xiàn)的

喧鬧和寂靜

眼中的我與心中的我

終于融為一體了

我走到晾衣繩下

一根鐵絲牽扯著兩棵榆錢

我要收的衣服還穿在身上

我將洗的臉填滿了木盆

螢火蟲研究

那些在樹叢中一閃一滅的燈火好看極了

那些閃的光

那些滅的光

那些好看極了的光

好看極了

我已經(jīng)多年沒有再見過

那些被裝在罐頭瓶子里面的光

那些被捉放進(jìn)蚊帳里面的光

它們從黑暗內(nèi)部發(fā)出

告知黑暗的邊界有多遼闊

沒有哪一處人間有這樣的萬家燈火

在日落之后

在寂靜的田間和溪邊

沒有人告訴過我

在黑暗中它們的需要

而我需要發(fā)光的腹部

我需要把搜集來的光投射到你那里

塔松

塔松的理想位置應(yīng)該是在墳前

白云在山巔

流水在附近

死去的人脫胎為送花少年

每送一束花心里就多了一副花圈

我的理想位置應(yīng)該在塔松下

尖尖的塔頂

尖尖的松針

彼時的世界里再也沒有麻木的人

再也沒有鐵打的江山

唯有一事無成的人在彼此問候：

“你幸福嗎？”

彩虹出現(xiàn)的時候

松樹洗過之后松針是明亮的

河水渾濁，像一截短褲

路在翻山

而山在爬坡

畫眉在溝渠邊鳴叫

卷尾鳥在電線桿上應(yīng)和

松樹林的這邊是松樹

松樹林的那邊除了松樹

還有一群站在弧光里的人

他們仰著頭

他們身后的牲畜也仰著頭

秋夜

白天見到的那些掉在地上的

玉蘭樹葉會在夜里走動

白天我經(jīng)過了那棵玉蘭

夜晚這些樹葉就會來到窗前

每一片葉子都像一只鞋

每只鞋里面都有一只看不見的腳

很多年前我曾見過被人丟棄在曠野里的鞋子

東一只，西一只

很多年來我一直在猜測它們的主人

很多鞋子在樓下的馬路上來回走

很多人在想它們要干什么

他們何去何從

拆毛衣

一件完整的毛衣拆到后面會出現(xiàn)若干個線頭

在拆之前我們并不知道

我們坐在夜里

我們將毛線纏成一個個線陀

有的比西瓜還大

有的比雞蛋還要小

一件黑色的毛衣在被卸下左臂之后還有右臂

懷抱松開了，氣味猶存

你望著他的后背

我盯著她的前胸

炭火在燃燒，灰燼溫情脈脈

錯車

寬闊的馬路上兩輛嬰兒車相向而行

兩位推車的銀發(fā)老人老遠(yuǎn)就相互招呼著

老遠(yuǎn)就能聽見嬰兒的啼哭聲——

他的哭聲那么大，以致于

她在看清了他的嘴臉后也哭了起來

兩個老人對此置若罔聞

他們熱情擁抱，彼此贊美

嬰兒車?？吭谝粓銮镉赀^后的晌午

值得贊美的事情很多

值得哭泣的也很多

糧道街

月亮高掛在糧道街盡頭

這樣的夜晚已經(jīng)不值得照耀

我們約好了

在青龍巷碰面

在醉前分手

我們在斑駁的人世間亂竄

抄近路，走彎路

終于來到了你的童年

你指我看你的故居，那棟

漆黑的小樓，外墻刷滿了燈火

我給你看我的傷疤

已經(jīng)痊愈了

你摸過之后才發(fā)現(xiàn)

它多像一條拉鏈

歡迎來到巖子河

起風(fēng)了

來了一些水花

先前站立不動的魚漂

現(xiàn)在慌張不已

埋頭吃草的牛

走下河堤

一個清晨就出現(xiàn)在對岸的男人

現(xiàn)在清理魚簍

看樣子收獲不大

陽光沒有變化

但曬太陽的人挪了挪位置

公路上的車倒是多了起來

它們一輛比一輛慢

最后陸續(xù)停下

在一陣雞飛狗跳聲中

風(fēng)也停了

靜悄悄的河面上一只水鴨

在靜悄悄地劃

夢見向日葵

在河北與山西交界有一片空地

在那片空地上

站立著十萬株向日葵

我們年輕，計劃著

結(jié)伴去山頂上寫詩

小白楊喧嘩

白云散發(fā)出天堂的氣味

在十萬只葵盤中間

你有一張燦爛而孤單的臉

青春即將永逝

淚珠隱而不現(xiàn)

昨晚我又夢見了那一天

天空中飄著細(xì)雨

十萬株向日葵慢慢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