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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來臨

        2015-01-04 22:51:27歐陽德彬
        文學(xué)港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張潮

        歐陽德彬

        1

        公路上沒有一個人影,沒有一輛汽車,滿目暗綠,正是冬天,空氣有些清涼,大葉榕的葉片變得暗綠,失去了夏日的光澤。今天的夜出奇的靜,不是鳥城一貫的風(fēng)格。午夜一刻,蘇云離開出租屋,她墨綠色的絲襪抵不住清寒,有些涼,不由得裹了裹披肩。她剛敷過面膜,敷的時候小心翼翼,仿佛那是一張重返十八歲的車票。她好久沒有這樣自在,任由思緒漫游開去。她在桂花巷徘徊過多次,再也沒有遇見他。她想,他的世界已經(jīng)徹底向她關(guān)閉了。他們曾經(jīng)同居的公寓,就在那個巷子里。那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巷子,好像沒有在這座城市的規(guī)劃范圍之內(nèi),規(guī)劃過的街道都是直來直去,那條巷子卻游蛇一樣蜿蜒。在鳥城通過媒體喉舌向外宣示全城進入現(xiàn)代化,已經(jīng)沒有了城中村的時候,這條巷子卻繼續(xù)呈現(xiàn)著地道的城中村面貌。桂花巷的人是流動的,海灘上的沙子一樣。巷子兩側(cè)灰暗的舊樓里充斥著帶家具出租的房間,密密麻麻的電線編織成網(wǎng),上面站滿了麻雀。巷子里的小店鱗次櫛比,讓人總也望不盡看不透。那里有細(xì)嫩可口的豆腐腦和熱乎乎香噴噴的芝麻蔥油餅。民工熱情地和小商販們搭訕,與他們?nèi)跒橐黄邙B城努力尋找故鄉(xiāng)的感覺。那棟樓上現(xiàn)在已空寂無人,貼著危樓的告示牌,推開大門,只有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房間,滿是塵土和霉味。只有一個陽臺上飄蕩著的一條灰白毛巾和凌空懸掛著的一只破鞋表明那里曾經(jīng)有人住過,人一離開,景物也馬上跟著荒涼起來。那些緊閉的房間都有它們的故事。有一個陽臺上的花盆里生滿馬齒莧,晴朗的白天,會有明朗的陽光投射在窄小的葉片上。

        最后一次見到張潮,是在蘇云去白夜酒吧的路上。

        “喂,你去哪里?”蘇云故作輕浮地搭訕。

        “我回家,你呢?”那名年輕健壯的男人雙手藏在牛仔褲里,側(cè)著身子問。他沒有轉(zhuǎn)過身,他要繼續(xù)朝前走。他很想為她不幸的生活掉眼淚,而不是嘲笑她的經(jīng)歷。

        “我去夜店?!碧K云不屑地說。她的臉上沒有憤怒,只有真正戀愛過的人所特有的哀愁與不幸。

        “咱倆去的地方差不多?!睆埑弊旖菑澠鹨唤z苦笑。路燈光映照出他瘦削的面頰,高聳的鼻梁和倔強的顴骨。

        “瘋言瘋語?!?/p>

        “在鳥城,隨便都能找到一堆瘋言瘋語的人。”

        他白了她一眼,背著雙肩包走了,沒有多余的話。

        蘇云總算見到一個人影。一名身材瘦小的老頭縮在路邊落寞的榕樹旁賣蝴蝶。一眼望去,就知道那些蝴蝶是塑料做的,在路燈下顯得華而不實。那些蝴蝶有斑斕的翅膀,整整齊齊地碼在一張舊報紙上。一陣風(fēng)吹來,他的蝴蝶飛進草叢不見了。他不慌張,也不尋找,撿起那張舊報紙,背起腳邊的旅行包就蹣跚著蹩進旁邊的巷子??吹贸?,他是個走南闖北的人。

        白夜酒吧里的男女大聲聒噪,粗粗聽去,跟屠宰場一樣。女人們露著乳溝,在舞池里粉蝶般飄來蕩去,哪個男人能坐懷不亂呢。那些闊少躺在舞池一側(cè)的沙發(fā)上,抽著雪茄,摟著女人,揮霍著父輩的財產(chǎn)。蘇云要找的是一個有錢又不太壞的年輕男人,讓他養(yǎng)著自己,可以滿足情欲。既然愛情已經(jīng)死去,眼下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但這仿佛又是個悖論,有錢人大多不年輕,年輕人又大多沒有錢。她得擦亮眼睛,識別那些買個保時捷鑰匙掛鏈就想泡妞的年輕人。那些人把豪車的鑰匙鏈丟在桌上,眼光飛來飛去,或者故作深沉,等女人上鉤。釣上女人,就借故說車剛被朋友借走,然后一同走進小巷深處邋遢的旅館,第二天一大早就沒了蹤影。這地方還真出美人,好像鳥城所有的美人都集中在了酒吧和休閑會所里。個個如花似玉,托著香腮,拋著媚眼,都經(jīng)過梳妝鏡前的精心打扮,只是眼影太黑,睫毛太長,腮紅太濃。那些酒吧、洗頭房、按摩店、休閑會所一家挨著一家,讓人目不暇接,展現(xiàn)著鳥城別樣的繁華。蘇云是與眾不同的一位。她身材高挑,細(xì)腰豐臀,書籍的滋養(yǎng)讓她有一份優(yōu)雅的氣質(zhì)。在一次與張潮的爭吵中,她引用波伏娃的話說女人被關(guān)在廚房或閨房,人們卻對她的視野之狹窄表示驚訝。她們的雙翼已被剪掉,人們卻在嘆息她們不會飛翔。同居的那些日子,他們除了做愛就是爭吵,有時候邊做愛邊爭吵,有時候邊爭吵邊做愛。他說他再也受不了她的極端女權(quán)主義了,她說她再也不想吃泡面用地攤貨了。誰對誰錯無法論證,也沒必要去深究,要緊的是生活,蘇云更清楚這點。她可不像那些小女生似的在愛情的羅網(wǎng)里掙扎,落盡蛛網(wǎng)里的飛蛾一樣。她坐在吧臺旁邊的高座轉(zhuǎn)椅上小口喝著一杯龍舌蘭,真實的只是此刻,真實的只是前來搭訕的兩眼放光的男子,真實的只是瞬間的感受。有一些回憶在心中泠泠作響,就足夠了?!跋矚g我就給我一次真正的戀愛,喜歡我就娶我為妻。”蘇云曾經(jīng)對張潮說,那時候,她還相信愛情??墒牵诮裢硪箒砼R的時候,她又走向酒吧,回到一年前的生活。她像被鬼打墻了,一個人走夜路,像是找到了一條好路,可面前突然閃出一條河,走了好久,不過是原地打圈。

        “姑娘,您要不要來杯朗姆酒,加勒比海的味道?!币粋€加勒比海盜裝扮的男子湊上來說。

        夜很深了,整座城市成了一艘游輪,在暗夜的汪洋中航行,不知道什么時候黎明到來。

        2

        張潮就是在桂花巷里遇見了蘇云。那是一種說不分明的期待,一種隱秘的愿望,一次邂逅。她就款款行走在巷子里,跟張潮一樣。看見她從對面走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她那么出眾,那身影,那氣質(zhì),嬌美臉龐上那份茫然的神情,不是一般女人所有。

        每天傍晚下班后,張潮就有意無意地在桂花巷里閑逛,盼望著能再次遇見她,仿佛心上拴了根線,他甚至忘記了手里提著的攝像機,忘記了要負(fù)責(zé)的那個民生專欄。他和那些赤膊的民工一樣,當(dāng)街搭訕,當(dāng)街吃飯,望著樓上窗簾映現(xiàn)出的人影,想象著他們的生活。一些青年情侶勾著手指逛街,買一些便宜又花哨的小東西,有的買些零食水果,就一頭鉆進了旅館里。張潮突然加快了腳步,她就在一個舊書攤前翻看一本白封皮的書。

        她把那本書放回書攤,說不好。張潮拿起她剛放下的書也說了句不好。

        “你一個人?”張潮笨拙地搭訕,有些莫名的緊張。

        她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張潮在書攤的日光燈前看清她的臉,看不出她的年紀(jì),有些憔悴,倒是更楚楚動人。endprint

        “這本書不錯?!睆埑睆臅鴶偵夏闷鹨槐拘≌f給她。她看看書,又看看張潮,笑了。張潮也傻乎乎地跟著笑。她的長發(fā)披在肩上,在燈光下烏黑油亮,顯得別有風(fēng)韻。

        他們一起在小巷走著,彼此很久都沒說一句話。

        他望了她一眼,兩人會心地笑了。他期待的正是這笑容。他聞到一絲幽香,來自她的頭發(fā)。那是一種薰衣草的香味,還帶有一縷玫瑰的香甜,他分辨不出是哪種香水的味道。

        小巷里沒有路燈,只從鱗次櫛比的店鋪中透出些昏黃的光亮。她的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格外的響。巷子太擁擠了,吹起的清涼的風(fēng)喚起一陣悸動,又潛藏進商販的叫賣聲中了。他挨到她的肩膀,她沒有挪開。他們便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順著巷子,向前走去。他緊挨她的手臂,她也緊挨他,他聞到了她溫暖的氣息。

        她突然站住了。你是記者?她問。她大概是看到了他手里提著的攝像機,不,他穿的軍綠外套上就有某某電視臺字樣。

        算是吧,在電視臺混口飯吃。

        肯定見過不少市面吧?

        對這座城市略知一二。

        這幾年來,這里我早就看夠了。她說。張潮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疲憊和哀傷。

        怎么能看夠?總有未知的角落吧。張潮斜眼看她。

        不,不,可能是我心累了。

        喂,你明天什么時候有空?我想帶你去看場電影。

        她沒有回答。

        張潮目送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消失在昏暗小巷的盡頭。張潮不知道她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就像一個夢。相遇又太倉促,他還沒來得及留下她的聯(lián)系方式。這個喧囂的城市離她太遙遠(yuǎn)了。

        還有幾天就是元宵節(jié)了,電視臺派張潮去芳草公園拍攝景觀,做條新聞。芳草公園的荔枝樹枝頭掛著紅燈籠,在初春的鳥城隨風(fēng)搖曳。巨大的大理石雕塑花盆里的三角梅也怒放了,野菊花開得正艷,遍地金黃,好一番百花爭春的景象。孩童在草地上追逐,老人放飛春天的風(fēng)箏。張潮回頭望了望,自己上班的辦公樓就在公園前頭。那是一棟三十余層的建筑,張潮在辦公室的時候從窗口探頭望去,世界都小了,大有凌駕于萬物之上的意味。辦公室的天花板卻很低,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張潮常常不由地按壓胸口。辦公桌上的幾個橙子已經(jīng)皺了皮,那是書記拿給張潮的。書記去領(lǐng)導(dǎo)餐廳吃飯,領(lǐng)導(dǎo)餐廳供應(yīng)餐后水果。這棟辦公樓里,有四個食堂,按照職位身份的不同到指定食堂就餐。書記吃完飯,偶爾會來張潮辦公室,丟下個橙子,笑笑就走,他笑起來總是尖聲細(xì)氣。此刻站在公園里,張潮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想把心中的郁積釋放出去。他打開攝像機開關(guān),調(diào)好白平衡,扛在肩頭,錄制有用的素材。他拍了隨風(fēng)搖曳的紅燈籠,取了遠(yuǎn)景,這樣才有氣勢。拍了奔逐的孩童和放風(fēng)箏的老人,總覺得還少點什么。蘇云就這樣第二次進入了他的視野,她穿著一條紅色長裙,坐在一方薄毯上,是一朵嬌艷的玫瑰。張潮不由得邁開步子,選了個角度把她拍了進去。為了尋找最佳視角,張潮采用了單膝跪地的姿勢。在春日祥和的公園里,像極了熱戀情侶之間的求婚。單膝跪地的姿勢是危險的,仿佛是一種古老神秘蘊藏魔力的儀式。也許就是這種偶然的巧合,在一個稀松平常的公園下午,喚起了彼此的愛情。因為職業(yè)的原因,張潮對美的感覺異常敏銳,他再也忘不掉那個下午。蘇云也忘不掉一個陌生男人單膝跪地,周圍遍地春花的情景。對蘇云和張潮而言,他們都在以美的法則譜寫生命樂章,都不會對這種巧合視而不見,卻不知美的背后往往潛伏著深深的絕望。這時,公園的廣播里正播放婚禮進行曲,一改平時播放流行歌曲的慣例。在真正的愛情面前,追求顯得荒誕可笑,一切都自然而然,他們相視一笑,交談便轉(zhuǎn)移到了荔枝樹下的黃色長凳上。

        夜幕降臨的時候,張潮和蘇云在桂花巷的伊人甜品店喝奶茶。奶茶店的老板是一名三十多歲總是穿黑色長筒靴的女人,留著一頭飄逸的長發(fā),笑的時候下巴尖尖。他們坐在玻璃圓桌旁。蘇云順手拿起身旁書架上的一本海明威的《老人與?!贩雌饋?。

        “我來這里,是因為老板娘有一頭黝黑的長發(fā),我喜歡她的長發(fā)?!彼哪抗馊匀煌A粼跁?。但張潮知道,此刻,她無心看書。

        “其實你的長發(fā)比她的更美?!睆埑辈]有言過其實,女老板的長發(fā)纖細(xì)柔軟發(fā)端枯黃,蘇云的長發(fā)黝黑亮麗質(zhì)感硬朗,仿佛每一根都有分量,都有玫瑰的香味,都能撩撥他的心頭。

        “初中的生物課上,同學(xué)們都在顯微鏡下觀察我的頭發(fā)呢!”蘇云把幾絲不安分的長發(fā)從眼前移開。

        “如果當(dāng)時我是你的同學(xué),我還會把你的頭發(fā)收藏起來,夾進書里?!?/p>

        他們只是無聲地笑,在兩情相悅的對視里,話語顯得多余。

        喝完奶茶,張潮和蘇云就在桂花巷里散步。剛走出幾步遠(yuǎn),蘇云說鑰匙忘拿了。她跑回去拿,張潮轉(zhuǎn)過身來望她。她俯身拿落在座位上的鑰匙。張潮看到她圓潤微翹的豐臀,感覺自己竟然勃起了。褲子的空間不夠用,走路的姿勢有些不自然。

        什么是喜歡,是因為她的身體喚起了我的情欲嗎?張潮皺起眉頭,他責(zé)備自己在如此浪漫的夜晚竟然生出下流的欲望,轉(zhuǎn)念又覺得這是自然而然,這種事,男人都會想,只是有些虛偽的家伙不愿意承認(rèn)罷了。

        “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蘇云關(guān)切地問。

        “沒什么。只是腰有點酸,可能剛才坐得太久了?!?/p>

        3

        蘇云租住在芳草公園旁邊的小區(qū)里。有次,張潮去蘇云那里。那個可憐單間的木門上,上著三把鎖,好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女人。那個可憐的房間是連只蒼蠅都飛不出了。有一扇大窗戶,拉著紅色的寬窗簾。一張寬大的雙人床橫亙在房間中央,占據(jù)了房間一半的面積。床和窗子之間立著達芬奇牌畫架,畫上展現(xiàn)的是一名穿旗袍的女子,還未畫完,色彩沒有調(diào)勻,斑駁在畫紙上。床頭柜上擺著一只木質(zhì)音樂盒,正面鐘表的指針好像壞了,一動不動,始終停在十二點一刻的位置,不知是午夜一刻還是中午一刻。

        張潮把蘇云按在床上。蘇云掙扎著起來,說,該開始我們新的生活了,我住的這個房間里,留著前男友的痕跡,我想搬離這里。一雙男士人字拖跳進了張潮的視野里,剛才洶涌的情欲一下子消散了。那幾天,他向書記請了假,四處尋找?guī)Ъ揖叱鲎獾姆块g。張潮是電視臺的雇員,在傳媒業(yè)日益萎縮的當(dāng)下,他的工資收入決定了他只能在房價驚人的鳥城租到一個不帶獨立衛(wèi)生間粗裝修的單間。一起看房的時候,蘇云俊美臉龐上的不悅讓他忐忑不安,看得出來,她對生活的要求在他之上。他把審判之矛交到了她手中,她隨時可以離他而去。在一處僻靜的賓館里,他們第一次一起過夜。在鳥城,如果一對互不相干的青年男女在不同場合偶遇兩次,他們大概已經(jīng)坐在了床沿上。張潮洗完澡,圍著浴巾從浴室出來,看見一絲不掛的蘇云站在床尾的穿衣鏡旁。她不斷地輕輕轉(zhuǎn)動著身體,欣賞著自己,像一只驕傲的孔雀。她確實是張潮經(jīng)歷過的最美最性感的女人??匆姀埑背鰜砹?。她轉(zhuǎn)過身,正對著他,笑了,笑得很美,跟初次相遇時的笑一樣。endprint

        我美嗎?她問。

        美。張潮回答。

        想要嗎?

        想。

        他們相擁在一起,在床上翻滾起來。

        在賓館里,佳人在懷的張潮輾轉(zhuǎn)難眠,只能借著多次性愛之后的疲累沉沉睡去。是啊,他要尋找合適的出租房,還要考慮怎么維持兩個人的生活。

        到桂花巷看房的那天,是個陽光燦爛的好日子,雨季還沒來臨。房東羅大叔說:“房間好得很,尤其是那個壁櫥,有一堵墻大,人見人愛。有個小姑娘要嫁人了都舍不得搬走。很適合你們這樣的小夫妻。”羅大叔站在房門口伸著一條胳膊朝張潮眨了下眼睛。張潮扭頭看蘇云,她正兩眼放光地盯著碩大的壁櫥看,他知道在她心里那些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裙子已經(jīng)掛在里面了。這是張潮第四次在鳥城租房子了,第一次租在馬路邊,晚上窗外有不少賣燒烤的路邊攤,既吵鬧又難聞,他就是那時候認(rèn)識苗小帥的。那天晚上張潮從窗臺上探出頭去朝下面苗小帥的燒烤攤子喊:“媽個屄的別吵,我是城管,再吵改天把你們的攤子全收了?!钡诙巫夥坎恍⌒淖獾搅税宸浚瑦灍犭y耐,而且不隔音,不適合床上運動。那時候,他隔三差五會帶個女人回來,都是露水情緣。鳥城租房有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就是不管住多久,都要至少簽半年的合同,要交給房東一月的房租做押金,住不滿半年押金不退。前兩次租房因為住著實在難受,都只熬了一個月就搬了出來,可便宜了那些房東們。張潮現(xiàn)在住的房間靠近一個垃圾回收站,他想租一個好點的房間和蘇云一起住。

        “是實體房吧?”張潮問羅大叔,邊問邊抬起拳頭朝墻上砸了砸,砰砰砰幾聲悶響,拳頭硌出一束愉悅的生疼。

        “那當(dāng)然,實體房,既涼快又隔音。”羅大叔盯著蘇云的花裙子呵呵笑起來,他牽著的那條雜毛狗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張潮。如果羅大叔不是房東,張潮大概會罵他臭流氓。如果那條雜毛狗不是房東的狗,張潮會找個棍子打它一頓或者踢它一腳。

        “這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張潮問。

        “都是有正經(jīng)工作的人,不三不四的人我才不會讓他們住進來。你隔壁房間住著的是一名銀行職員,靠近廚房的房間里住著兩名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绷_大叔說。他的目光一刻不離蘇云的花裙子。她確實是一個不錯的女人,凹凸有致的身材包裹在花裙子里,就像一朵盛開的紅玫瑰。

        蘇云溫柔地坐在張潮的腿上。他們正打算用一番柔情蜜語和瘋狂的男歡女愛來紀(jì)念這次喬遷之喜。

        同居后,蘇云的主要精力放在了研究張潮的情史上。她總以那種專注而懷疑的目光久久地盯著他。她的目光讓他不寒而栗,他感覺自己赤身裸體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她讓他把經(jīng)歷的所有女人都一五一十地講一遍。后來的日子,她讓張潮講了無數(shù)遍,每一次講的與上一次略有不同,就遭到她的嘲諷。你在撒謊,你這個騙子,蘇云吼道。張潮氣急了,對她說,那都是過去,與你無關(guān),怪只怪相逢恨晚。兩人開始冷戰(zhàn),誰也不理誰。每當(dāng)冷戰(zhàn)的時候,張潮都會對愛情失望,會睡不著覺,對做愛也失去了興致,甚至?xí)涯顔紊頋h的日子。必須如此嗎?必須如此嗎?張潮一遍遍地詰問自己。那兩次相遇,真的是命中注定嗎?那些戲劇性的偶然把自己帶進了牢籠,無法脫身。

        有次吵架,蘇云生氣回了老家。那幾天,張潮又回到了單身漢的生活,他一個人去了芳草公園,平躺在草地上享受著陽光。他為這突如其來的自由慶幸不已,甚至他盼望著她能回家更頻繁一些。她不在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放了假。

        有一天快到中午了,他還沒有起床,若在平時,蘇云早晨會叫他下樓買早餐。他隱約聽見有人朝門口走來。那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就離去了。

        誰???張潮穿衣下床,打開門,嘴里咒罵著這他媽小區(qū)的安保工作太差了,什么人都可以隨便出入,有一次竟然見到一條臟兮兮的流浪狗堂而皇之地跑進廚房,把垃圾簍打翻在地,搞得一地黏黏糊糊的碎蛋殼。門口空無一人,但張潮知道,剛才有人站在門口的位置。鞋架上放著一張污跡斑斑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對情侶。女的清秀可愛,甜蜜地笑著,肩頭披著雪白的披肩,腿上裹著墨綠色的絲襪,正是蘇云,那時候她還留著劉海。男的瘦高,臉部被煙頭燙得模糊不清。

        張潮怒不可遏,他想抓住那個男人,暴揍他一頓??凑掌系膫€頭,那個男人似乎更高一些,但絲毫影響不了張潮想揍他的欲望。他沖下樓梯,樓下一如昨日,早不見了那個男人的蹤影。大葉榕反射著太陽光,仿佛剛下過一場雨。鳥城的天氣就這樣,陰晴不定。

        張潮背著攝像機等電梯,王姝要幫他提。張潮不同意,攝像機算不上重,但他哪里好意思讓女孩子拿著。王姝是單位新來的實習(xí)生,在鳥城大學(xué)新聞系讀大四。小張,你帶帶小王。書記拋下這句話就開會去了。

        練習(xí)拍攝的理想地點就屬辦公樓后面的芳草公園了。初見王姝,張潮覺得她是個安靜的女孩子,話不多,總是素面朝天,眼睛瞅瞅這里望望那里,滿是對世界的好奇。那是一種讓張潮心碎的單純,在蘇云那里找不到。在沒有采訪任務(wù)的時候,張潮就帶著王姝到芳草公園練習(xí)拍攝。看,這個按鈕調(diào)節(jié)白平衡,這個按鈕調(diào)解灰度,取景一定要美觀大方。張潮悉心講解,王姝一會盯著攝像機一會抬頭出神地望著他,修長的眼睫毛一眨一眨。

        “潮哥,仔細(xì)看看,我今天有啥不一樣?”王姝在陽光下轉(zhuǎn)了一個圈。那是一個陽光爛漫的秋日午后。鳥城的空氣略顯清涼。王姝那天穿著一件暗紅色帶帽衛(wèi)衣,一條月白褲子。臉上沒有撲粉,沒有描眉,沒有涂口紅。張潮看了她一眼,又趕緊把目光投向別處,一手提著攝像機,一手伸進褲袋里拿煙?;蛟S是褲袋太緊了,一只手怎么也掏不出煙盒。他只好把攝像機放在草地上,掏出一支煙刁在嘴角,用了三根火柴才點著。

        “看出我今天的變化沒有?”王姝抿著嘴笑著,看到張潮在看她的眼睛,她的黑眼珠在打轉(zhuǎn),有意躲避著什么。在漲潮的眼里,她抿嘴笑的時候,就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女孩。

        “沒有,你和從前一樣啊?!睆埑便读艘幌抡f。

        王姝一點也不生氣,歡快地說:“我的劉海剪短啦!”

        “你終于可以看著我的眼睛了?!蓖蹑瓪g快地說。endprint

        “沒啊,我看的其實是你背后樓盤的廣告。”張潮故作掩飾。

        王姝轉(zhuǎn)過頭去,一棟新建的樓盤拔地而起,腳手架還沒有拆掉,巨大的售樓廣告牌已經(jīng)豎起。上面印著一對擁抱著的青年男女,男的英俊,女的漂亮,旁邊寫著“都市花園,空中樓閣,三萬一平,你值得擁有”。

        回到家,蘇云說去理發(fā)。在去發(fā)緣理發(fā)店的路上,張潮小聲問她可不可以換個發(fā)型,留個劉海。蘇云有一襲黝黑硬朗的長發(fā),留的是中分,長發(fā)紛披在清秀瓜子臉的兩側(cè)。

        “為什么?喜歡小妹妹?”蘇云斜了他一眼。

        “不是,我看了你從前的照片,覺得你留劉海的時候更美?!?/p>

        “我以前是留劉海的,但現(xiàn)在我走的是性感路線。你們男人不就喜歡性感的女人嗎?”

        “你們男人”這四個字讓張潮心里不舒服,他盯著蘇云,眼前有許多陌生男人的身影圍繞著她,那張照片中的瘦高男人想必就是其中的一個。她的經(jīng)歷讓他不安,但他不愿多問,雖然她對他的情史盤問再三。

        “我去理發(fā),你先回家吧,把地拖了,把衣服丟進洗衣機,記得內(nèi)衣要手洗?!碧K云用命令的口吻說。她同居的那個單間稱作“家”。她命令的口吻讓他反感,他倆為這事吵過不少架。張潮多次對蘇云說,我可以命令你脫掉衣服,但你不能命令我。而實際情況往往相反,即使在床上做愛,蘇云也嚴(yán)格要求時間,自己滿足了為止?!半y道你覺得我還是一個不知道高潮為何物的小女孩嗎?”張潮的耳邊回蕩著蘇云的聲音。

        聽到敲門聲,張潮打開門,蘇云進來了。她留了劉海,在門口轉(zhuǎn)了個圈。張潮覺得喉嚨好像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沉默地咀嚼著內(nèi)心的激動,任由喉結(jié)上下滑動。他把她抱在懷里,關(guān)上門,拉上窗簾,傾倒在床上迫不及待地做起愛來。

        有次書記來辦公室找張潮,問他為什么昨晚沒接電話,當(dāng)時有個重要的臨時采訪需要你去跑。張潮解釋說手機被女友摔壞了,還沒來得及買新的。書記語重心長地說,小張同志,有什么困難一定要積極主動地向單位反映,單位能幫得上的一定妥善解決。書記又說,小張,建議你盡快再買部手機,免得聯(lián)系不上耽誤工作。書記一陣細(xì)笑后腔調(diào)就變得平易近人多了,儼然慈父,說他堂堂正正七尺男兒,竟然馴服不了一個女人,真是窩囊。

        “哪敢跟您比。您馴服無數(shù)?!睆埑被卮?。

        “好好努力吧,年輕人。不就是一個女人嘛!不合適就丟掉!生活需要正能量!”書記邊說邊回自己的辦公室了。

        “潮哥,你女朋友真的值得你放下尊嚴(yán)么?”王姝也來湊熱鬧。

        “她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有我漂亮么?有我脾氣好么?”她眨著眼睛問。

        “如果讓你在我和她之間選呢?”王姝壓低聲音湊在張潮耳邊問。

        張潮驚訝于她入職以后的變化,或許在大學(xué)時就不單純了吧,或許那時剛認(rèn)識還不了解,誰知道呢。他記起那天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書記正和一名身材姣好的女生說話,那名女孩穿著束腰緊身裙,纖纖細(xì)腰特別惹人注目。走近了,張潮才看清那是王姝,她一改平時的小女生裝扮。書記給她送來了一盒怪味豆,給她講著笑話,承諾安排正式工作,還偷偷捏一把她的屁股,把她逗得樂呵呵的。單位里的人都知道,那些剛?cè)肼毜男」媚锶绻€沒有跟書記去單位旁邊桂花巷里的春天旅館共度一晚的話,入職教育就不算完整。

        張潮坐到辦公桌前,假裝看報紙。

        書記走后,張潮對王姝說:“你不懂男人,這場游戲,你玩不起的?!?/p>

        “那你懂女人嗎?”王姝頂撞了他。王姝的話讓他無言以對。

        4

        那天,張潮從舊貨市場淘來一臺淡藍色的壁掛式空調(diào)。從那個月開始,房東羅大叔給他漲了一百元房租??粗碌追繓|拿來的房租單,張潮呲牙咧嘴地表示不同意??照{(diào)電費哪有這么多哦,這些天三天兩頭下雨,房間里只開了電風(fēng)扇,這可是雨季。他把雨季那兩個字咬得很重,但還是未能把電費咬下來,房東手里牽著的那條雜毛狗倒是差點沒咬他一口,斜眉吊眼地看著他躍躍欲試。房東說,舊空調(diào)費電。房東收了錢剛想走,張潮一把拉住他布滿老年斑的手,大叔,我給房間里的空調(diào)安上電表,有多少算多少。最好明天就安,明天是初一。羅大叔邊說邊牽著那條眼神怪異的雜毛狗下樓梯,他的姿勢和那條狗一樣左搖右擺。張潮往下看的時候,那條狗正裸露著黢黑的大屁眼。張潮房間門口散布著一地雜毛,空氣里還彌漫著一股狗腥味。第二天上午,張潮用信用卡從網(wǎng)上訂購了一臺電表,沒想到當(dāng)天中午快遞員就送到了。他越來越不想看信用卡上的余額了,眼看著就要到還款日,這次他是連最低還款額也還不上了。那張黑色的信用卡被他折成了波浪形,靜靜地躺在蘇云的梳妝臺桌面上。這下,他終于不能用它到自動提款機取現(xiàn)錢了。那張信用卡以及上面的一筆怎么也還不上的債務(wù),是以前他當(dāng)城管留下來的遺產(chǎn),現(xiàn)在當(dāng)記者的收入對于生活需求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他現(xiàn)在很后悔當(dāng)城管時濫用公章辦了那張高額度信用卡,還可恥地在信用卡辦理單的職務(wù)一欄里填上了隊長二字。后來,單位的其他城管在一次整治路邊燒烤的行動中把苗小帥的燒烤工具給沒收了。苗小帥那天打電話讓他找隊長求求情,把燒烤架鼓風(fēng)機什么的還給他,那可是他的全部家當(dāng),他還得靠它吃飯呢。張潮手機捂在耳朵上到單位院子里一看,領(lǐng)導(dǎo)正和幾名同僚吃燒烤呢。單位食堂的廚師老楊正笑瞇瞇地站在苗小帥的燒烤架前烤羊鞭和豬腰子。領(lǐng)導(dǎo)看到張潮,朝他擺擺手,讓他過去陪酒,他趕緊把手機掛了。當(dāng)天晚上,苗小帥提著一瓶蘭陵大曲兩袋花生米來出租房找張潮。他倆先是談?wù)摾餇柨说脑?,接著書歸正傳苗小帥問起燒烤架的事。張潮說領(lǐng)導(dǎo)這幾天正想吃燒烤,現(xiàn)在去要也要不回來,過幾天再說吧。我明天去領(lǐng)導(dǎo)辦公室探探口風(fēng),人微言輕,不一定能辦成。還沒說幾句,苗小帥已經(jīng)把那瓶蘭陵大曲全喝了,還瞪著眼睛念著瓶子包裝紙上的古詩:“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對了,還有一首,他又朗誦起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他不斷重復(fù)著這句,直到他晃晃蕩蕩地離開。endprint

        最終張潮沒能把苗小帥的燒烤架要回來,因為領(lǐng)導(dǎo)近期常常派一名比他丑的城管換上便衣去鳥城大學(xué)給一位女大學(xué)生送花,他自己吃烤羊鞭和烤豬腰子上了癮,隔三差五就要在單位的院子里燒烤一次,搞得烏煙瘴氣。張潮不想看到苗小帥失望的眼神,最重要的是他想過過自由一點的生活,他辭掉了那份工作,到電視臺當(dāng)了記者,還出錢幫苗小帥買了一副新的燒烤架。

        蘇云在新的出租房里總是穿著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衣,有時候整個乳房都會露出來。張潮說你別這樣,這套房子住著的不止我們一家。她熱衷于在公眾面前展示自己的身體,不僅是身體,還有生活的方方面面。她會把生活中的各種照片曬到網(wǎng)上。每當(dāng)在大庭廣眾下,張潮小聲指責(zé)蘇云的穿著暴露時,蘇云就對她微微一笑。那種笑帶著洋洋得意的優(yōu)越感。如果張潮接著指責(zé),蘇云就會說她走的是性感路線。他不愿琢磨她的過去,卻常常想起初次相遇的那個傍晚,他目送她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消失在昏暗小巷的盡頭。他不知道她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就像一個夢。他對她的過去又好奇又恐懼,壓抑著自己不去想。

        一天晚上吵架后,張潮從出租屋跑出,躺在芳草公園的草地上,久久地凝望星空,想著兩顆星星之間遙遠(yuǎn)的距離。各種各樣的故事在星空下發(fā)生過,不久就會被遺忘。偶爾有同樣孤單的人從張潮身邊走過,星光下的他們帶著無動于衷的表情。他仿佛看到他和蘇云的愛情正在逝去。難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就沒有別的女人嗎?不遠(yuǎn)處,就是他們第二次相遇的地方,那時候,遍地開滿橘黃的花朵,孩童追逐嬉戲。慶祝元宵節(jié)的紅燈籠綴滿荔枝樹的枝頭。他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此時卻有著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他想逃走,從當(dāng)下的愛情生活中逃走,單身漢生活才是安全的。

        睡覺的時候,她要求張潮拉著她的手,卻禁止他把一條腿壓在她的身上。她說女人的肚子不能壓著,女人身體里有珍貴的小房子,女人帶著小房子生活。

        張潮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卻有不少書。張潮去上班的時候,蘇云就在出租屋里看書。

        早晨醒來的時候,陽光兩片窗簾的縫隙中穿過來,城市在喃喃低語。可是,該去上班了,張潮不舍得離去,總是拖延幾分鐘,換來書記的幾句冷嘲熱諷。

        一個周五的傍晚時分,張潮在桌前看書。他的手機響了,蘇云一把拿過他的手機,幫他回復(fù)了短信。短信是書記發(fā)的,書記說明天市里有個全民長跑活動,讓張潮明天加班。蘇云拒絕了書記的加班要求,直接回復(fù)了不去。還有次張潮在單位開會,蘇云打來電話,張潮沒接,回了短信說在開會。蘇云不信,非說他不接電話肯定是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張潮只好打開手機,讓她聽會議上書記枯燥乏味的報告。在蘇云那里,張潮得時時證明自己的忠誠。張潮多日的壓抑,在此刻爆發(fā),他覺得自己只不過是蘇云手里的牽線木偶,連出門穿哪件衣服都不能自己決定。

        “你每天檢查我的手機,查看我的通訊記錄和短信,讓我過著天天被審查被盤問的囚徒生活也就算了,現(xiàn)在還要幫我做決定。我是你的男友,不是你的奴隸!”張潮寬大的手掌拍在面前的桌面上,桌子咯吱作響,好像隨時會散架。那張清雅的書桌,是在桂花巷的二手家具店買的,連同那張同樣顏色的簡約書架。它們都是大樹的顏色,還帶著一圈一圈的年輪。家具店老板是個實在人,用電動三輪幫他們運到樓下,搬上樓去。你看,我們買了許多家具,我們的小家越來越溫暖了。那時,蘇云撲進張潮的懷抱,歡快地說。

        “不想被管著就滾出我的房間!”蘇云從轉(zhuǎn)椅上站起來,一只胳膊伸向門口。

        “這不是我們的家嗎?什么時候成了你的房間?”張潮猛地站起來,他想起一起買家具的那天。

        蘇云撲上來,用手抓張潮的臉,都被張潮擋住,一次次地被推倒在床上。蘇云抓起桌上張潮的手機,猛地摔在地板上。那只可憐的觸屏手機屏幕飛了出去。

        張潮氣急了。甩手打了蘇云一耳光。這次是真打,蘇云應(yīng)聲倒在床上。她站起來,一手捂著臉,另一只手拍打張潮,不過那只手已經(jīng)綿軟無力。她的眼淚流滿了整張臉。

        眼淚不是自來水,你干嗎總是要我流淚?愛我就乖乖做奴隸不好么?她的聲音也軟了下來。

        張潮擁抱住她,撕掉她的衣服,把她推在床上。那次的性愛近乎粗暴。一個在生活中長期被女人壓抑的雄性的爆發(fā)。他們的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了床上。

        性愛之后,他們彼此的憤怒消散了,蘇云靜靜地躺在張潮的臂彎里,溫順的貓咪一樣。

        張潮說,我們個性合不來,你是女王,我則有點大男子主義,兩個極端。蘇云微笑著凝視著他,并不答話,好像他說的事情與自己無關(guān)。

        張潮又說,理想的情侶關(guān)系是和他住在同一個小區(qū)里的另一棟看得見窗戶的樓里,可以透過他屋子里燈光的明滅想象他的狀態(tài)。當(dāng)他需要的時候,他可以在窗戶外面掛出一條內(nèi)褲。在她需要的時候就在窗臺上掛上一件胸衣。

        夜來臨了,他們沒有吃飯就沉沉睡去。整座城市成了一艘游輪,在暗夜的汪洋中航行,不知道什么時候黎明到來。

        蘇云說自己喜歡玫瑰,張潮隔三差五就買一支玫瑰回來,插在有水的玻璃花瓶里,他覺得她就是一支玫瑰,有玫瑰的嬌艷,更有玫瑰的硬刺。一支新買的玫瑰,三五天才慢慢枯萎,那時候他就換上新的。每次買玫瑰回家,都會換來蘇云一個熱烈的吻。可是最近,買來的玫瑰枯萎得越來越快,好端端的一支玫瑰有時候一天就無精打采地垂下頭去。有時候張潮忘記了換新的,任由玫瑰枯萎在那里。

        有次張潮去芳草公園取景。竄進眼簾的一樹繁花讓他著迷,那些玫瑰樣的紅花熱烈開放,忘懷一切,向人間呈現(xiàn)著自己。枝頭承受不了花朵的繁盛便落下一地殘紅。張潮扛著攝像機奔過去自己仔細(xì)觀察那棵花樹。走近了,哪是什么花樹,原來是樹上纏繞著一根開滿紅花的巨藤,那棵可憐的樹早已枯萎,干枯的樹干黑得連什么樹都分辨不出了。他想起自己當(dāng)前的生活,不寒而栗。

        在他們同居的房間里,有一扇朝北的窗子,拉著深紅色的布窗簾。

        入睡前,她讓他給她讀莎士比亞的戲劇。他朗誦著,聲音抑揚頓挫,時而低沉憂郁,時而高昂歡快。她聽著聽著就睡著了。endprint

        “我又做夢了。”蘇云半夜醒來搖著他的胳膊說。

        “夢見什么了?”他睡意朦朧地咕噥著。

        “夢見獨自走夜路,被鬼打墻了,像是找到了一條好路,可面前突然閃出一條河,走了好久,天亮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原地打圈?!彼f著,用酥軟的身子靠著他的后背,仿佛沒有骨架。

        “真是個奇怪的夢?!彼麘?yīng)付了一句。

        “抱著我?!彼f。他轉(zhuǎn)過身來抱著她,空氣從她的鼻孔里鉆進他的鼻孔里,暖暖的。

        “你到底在擔(dān)心什么?我想讓你過得開心點。說,你喜歡什么?”他說。

        “我喜歡做愛,每天都做,喜歡被你抱著,但不許壓到我的小房子,喜歡你每天都說愛我。喜歡每天都睡到很晚才起床,你會給我送來早餐。喜歡你一直把我當(dāng)女王,掙錢養(yǎng)我,給我做飯洗內(nèi)衣,我什么都不用做。喜歡每月都有漂亮的裙子穿。喜歡住在我們自己的大房子里,月底不必為房租發(fā)愁?!?/p>

        “哦。還有什么?”他轉(zhuǎn)過身去,指尖碰觸到冰冷的墻。

        “喜歡大克拉的鉆戒。你說過會娶我。”她說。

        或許是做了夢的緣故,那天她破例起得很早。打開窗子向下觀望,桂花巷的小店鱗次櫛比,讓人總也望不盡看不透。早餐攤子已經(jīng)擺起。那里有細(xì)嫩可口的豆腐腦和熱乎乎香噴噴的芝麻蔥油餅。民工熱情地和小商販搭訕,與他們?nèi)跒橐黄邙B城努力尋找著故鄉(xiāng)的感覺。一張油膩膩的小桌旁,幾個赤膊的漢子在喝拉面。她覺得這樣的生活知真是可怕,她裹了裹睡衣,拉上窗簾。

        她轉(zhuǎn)過身。他在床的一邊側(cè)躺著,被子纏在腳上,雙手抱頭。沉睡中的他緊咬牙關(guān),蒼白的臉上滿是絕望。晨光照亮他瘦削的面頰,高聳的鼻梁和倔強的顴骨。房間里散發(fā)著沉睡與絕望的氣息。桌上玻璃花瓶里的玫瑰不知枯萎了多少天,已經(jīng)成了一支干花。

        蘇云傍晚買菜回來,看到梳妝臺上被折成波浪形的信用卡,一改平日里的文藝氣息,叉著腰朝張潮吼,看你這龜孫到月底拿什么交房租。張潮悶著頭不吱聲,想著一會去找苗小帥吃幾串燒烤聊聊里爾克。你他媽為什么就那么不喜歡工作,有你這樣的男人嗎,一下班就賴在家里,再去找份兼職也行啊。蘇云蹬鼻子上臉,越來越起勁了。張潮問她怎么不去工作,天天閑在家里。她說老娘長得漂亮,要當(dāng)家庭主婦,難道你還想吃軟飯?對于以后怎么生活,張潮不愿意想。現(xiàn)在,姑且得過且過。但他知道,這種狀態(tài)維持不了多久。

        奇怪的很,蘇云脾氣暴躁,上床的時候卻很溫柔,鶯聲燕語叫得人欲仙欲死,確切地說是溫柔和暴躁結(jié)合在一起了。有時候她會大叫,你他媽能不能快點,你他媽能不能換個姿勢。張潮想大概是物質(zhì)方面得不到滿足,開始轉(zhuǎn)移到別的方面了,并且面包一樣膨脹起來。他倆常常云雨到凌晨才睡覺,不知道有沒有影響到鄰居。

        蘇云說看見張潮就心煩,白天的時候,她說她出去找閨蜜閑聊去了,她到底去了哪里張潮也不知道,更不想問。鳥城的雨季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路邊的三角梅低垂著,被雨打濕的小寡婦上墳的紙花一般。不上班的時候,張潮自己在出租屋,反鎖著門,干自己喜歡的事情,看看書,寫寫詩,偶爾看看毛片,打打飛機。鎖上門,一個人的時候,他才覺得安穩(wěn),大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他想他的下半輩子有的是時間,可以肆意揮霍光陰,縱情于孤獨,再也不去工作,再也不用看領(lǐng)導(dǎo)臉色,再也不搞那些虛假的報道。至于怎樣維持生活,他還沒有想好,得過且過吧。或許詩人都這樣,即使他現(xiàn)在還不是,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外面不時傳來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那種嗡嗡嗡的豪華跑車發(fā)動機的聲音。有一次,張潮站在路邊的一棵大葉榕下問蘇云,那輛車為什么發(fā)動機是那種聲音,她眉毛一揚,說那是豪車,幾百萬一輛呢,土鱉。張潮說以后他要買一輛路虎,看誰不順眼就撞誰。她說他是騎自行車的命,頂多開輛拖拉機。他開始懷念以前單身漢的日子,那時候他還相信愛情,常常被拙劣的國產(chǎn)愛情片感動得流淚,也常常被日本毛片感動得流淚,浪費了不少紙巾。剛開始和蘇云戀愛時,他覺得他終于找到了愛情。她第一次做飯把餅燒糊了,土豆炒得半生不熟,醬油撒得滿桌都是,但那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

        有天,蘇云因為晾在陽臺上的內(nèi)衣丟了向他大吵大鬧,問他是不是給她丟進了垃圾桶。他說他傻逼啊,把你內(nèi)衣扔了還得給你買,每件都不便宜,何況你對生活用品的要求又那么高。有天晚上蘇云回來,拉上窗簾,關(guān)上燈,就開始摸索著脫張潮的衣服。平時的時候都是開著燈干,因為那樣他們都覺得刺激。這次蘇云執(zhí)意要關(guān)燈,說是越來越討厭張潮那副嘴臉了。

        有天下班回來,張潮發(fā)現(xiàn)蘇云把自己的衣服、箱子、剃須刀、牙膏、牙刷全扔了出來,她讓他滾,永遠(yuǎn)別回來。張潮把那些雜物裝進那個掉了一個輪子的黑色旅行箱里。他并不生氣,反正都是要分開,這樣或許她心里會好受些。他也不知道是誰先有的分手的決定,反正此時兩個人都想分手,就像當(dāng)初兩個人都想在一起一樣。

        5

        到社區(qū)醫(yī)院的路似乎很遠(yuǎn),張潮的腳后跟走疼了。

        路兩側(cè)豎立著名為白千層的常綠樹,樹皮一層層剝落。一場名為海燕的熱帶風(fēng)暴吹到鳥城已是散兵游勇,暈頭轉(zhuǎn)向地裹挾著幾片樹葉吹到人臉上。剛剛?cè)攵?,此時的風(fēng)也有了冬意。春天的時候,張潮走到一棵白千層的樹旁,揭下一層來,遞給身邊的蘇云,笑嘻嘻地說,看,這樹皮可以當(dāng)衛(wèi)生紙用。蘇云嘴角一彎笑了,要是拿這當(dāng)衛(wèi)生紙,看誰還嫁給你??此?,張潮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此時的張潮要一個人到醫(yī)院去,他這兩天肚子痛。以前吃壞了肚子,去趟衛(wèi)生間就好了,可這次,兩天了也不見好,肚子還是一陣一陣地痛。出門的時候,張潮對坐在電腦前看《中國好聲音》的蘇云說,我肚子疼,要去看醫(yī)生。蘇云頭也沒抬,一言不發(fā),又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張潮斜挎著包,捂著肚子走出門去。又開始疼了,張潮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按在一棵白千層樹干上??粗野兹彳?,層層剝落的樹皮,張潮的眼淚奪眶而出。分手的決定就是那時在一棵白千層樹旁立下的。以前也鬧過分手,好像兩人之間有無形的彈性絲線維系著,沒有分開。鬧分手的時候,張潮背上雙肩包,從兩人同居的出租屋走出,到苗小帥那里去住。過幾天氣消了,兩人在路上遇見,彼此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眉開眼笑地牽著手沿著馬路走回出租屋去。這幾天有沒有找別的女人,蘇云總是問。沒有。張潮邊回答邊撥通苗小帥的手機,向她證明自己確實在苗小帥那里。endprint

        兩個星期前兩人在出租屋里大吵了一架,安靜下來的時候,他們談起分手的事。分手的事在這之前也談過,那時候蘇云就哭,抱住張潮的腿不讓他走,脫他的衣服,用一個女人的方式挽留他。那次談起分手的事,蘇云坐在電腦旁看《中國好聲音》,偶爾笑笑,是被屏幕上的歌手逗笑的,她已不在乎,更不用說挽留。張潮從床下拖出黑色皮箱,把自己的衣物放進去。這次他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得一干二凈,衛(wèi)生間里的牙刷都拿走了,他覺得自己不會再回來了。大概過了一星期,張潮在苗小帥上網(wǎng)的時候,發(fā)現(xiàn)蘇云在空間里說自己病了。張潮取了錢,跑到出租屋看望她。她沒有病,人卻瘦了,本來圓潤的面龐窄了些。張潮問她怎么瘦了。她說自從他走后,她天天在房間里哭,又沒有收入,不舍得吃東西。張潮心一軟,不由得把她摟在懷里,仿佛彼此不久前說出的話做過的事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你以為這里是旅館嗎?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這個混蛋!你這個嫖客!”蘇云伸著胳膊大喊。

        “是誰讓家變成旅館的?”

        冷暴力連同吵架逐漸顯示了威力,他們后來都忘記了說句我愛你,變成了同一屋檐下的陌路人,就像鳥城數(shù)不清的同床異夢者一樣。有天下班回來,張潮發(fā)現(xiàn)蘇云把他的衣服、箱子、剃須刀、牙膏、牙刷全扔了出來,她讓他滾,永遠(yuǎn)別回來。張潮把那些雜物裝進那個掉了一個輪子的黑色旅行箱里。他并不生氣,反正都是要分開,這樣或許她心里會好受些。

        在發(fā)緣理發(fā)店的轉(zhuǎn)椅上,一個年輕健壯的男人坐在那里,嘴里轉(zhuǎn)動著一根牙簽,臉上帶著剛從監(jiān)獄刑滿釋放的那種悠然自得。洗發(fā)師的動作很溫柔,像是他的戀人。那天,張潮刻意剪成了平頭,還專門找了個女洗發(fā)師洗頭。若在從前,這兩件事都是蘇云明令禁止的。她說張潮留著平頭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泳拖駝偡懦鰜淼膭诟姆?,命令他蓄發(fā),而讓女洗發(fā)師洗頭,則犯了接觸蘇云之外的女人這一規(guī)定。這些亂七八糟的規(guī)定讓張潮煩得要死。而此時,終于一切都擺脫了。如今他閉上眼睛,女理發(fā)師的手指在他的發(fā)間移動,那些親切溫柔的手指,還有即將一頭清爽的短發(fā)。自由的同時,一陣無所依憑的空虛也迎面撲來。他知道那是生活慣性在作怪,自己會慢慢適應(yīng)單身生活。

        張潮買了兩張連坐的電影票,這只是出于習(xí)慣,站在電影售票臺前的那一刻,他忘記了自己已是孤身一人。

        沒有什么比在電影院孤身一人看一部愛情片更令人哀傷。張潮看來,電影大概是娛樂庸眾的,在銀幕面前,大學(xué)生和流浪漢同時發(fā)出驚呼,審美水平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他以前來過電影院多次,每次來,他都不是為了看電影,而是為了娛樂身邊的女人。對他來說,選擇哪部電影并無區(qū)別。這次,他卻不由自主地選了一部愛情片,意在自嘲。

        他右邊的位置是空的,從前的時候,這個位置坐著蘇云。蘇云之前坐著另外一名女子,他累了,不愿意去回憶。再往右,坐著兩位大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人,看樣子是一對情侶。一名矮胖的男孩和一名瘦高的女孩。男孩一言不發(fā),低著頭,嘴里叼著吸管,呼嚕呼嚕地吸著冰鎮(zhèn)可樂。女孩留著長發(fā)和齊眉劉海,算不上漂亮,卻一臉文靜。

        電影中的女主人公一出場,男孩一改沉默,大聲驚嘆起來:“我的天吶!你看她的胸,好大,簡直是一對沙田柚……”他旁若無人地大喊大叫。女孩盯著屏幕,眼睛閃亮,不知是因為屏幕上的光影,還是因為淚水。

        “傻逼!腦殘!你能不能安靜一點,這里可是電影院?!焙笈庞腥巳滩蛔×R了起來。

        男孩根本就不在意電影的情節(jié),他看的只是屏幕上的女神。女孩沒有流下淚水,她也許在電影里找到了男神。男孩把喝光的可樂杯丟在地上,一只手探進女孩的裙子里。

        張潮忽然覺得胸口發(fā)悶,他想起一年前,就是在這家電影院,自己第一次試探著顫抖著握住蘇云的手,把蘇云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讓她感覺自己加速的心跳。牽手和把手探進裙子,難道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嗎?

        “這里簡直就是豬圈!”張潮憤憤地想。

        你以為一個男人,從第一次脫光女人的衣服開始,就算是真正的男人了嗎?張潮想對身邊的男孩喊叫,但他的喉嚨發(fā)不出聲音。他仿佛被人用刑具固定在了座位上,動不了,說不出,也根本不在意電影在演些什么。電影演了一半,張潮注意到一個瘦高的人影走過來,一個人坐在最前面一排。張潮心想,電影院里除了情侶,還充斥著孤獨的人。電影快結(jié)束的時候,坐在前面的瘦高個突然回轉(zhuǎn)頭來,怔怔地盯著張潮。電影院里光影交錯,張潮看不清他的臉。張潮想起來了,那個男人曾在夜色中的桂花巷里抽煙,自己回出租屋的時候與他擦肩而過。那時候,巷子里的店鋪已經(jīng)打烊,不知哪里來的微弱的光讓巷子不至于過于漆黑。那個男人細(xì)長的影子烙在水泥路上,頭的影子印在墻上,整個影子打了個奇怪的折。他掏出一支煙,琥珀色的煙頭開始一閃一閃,映在他眼睛里。他一只手插進黑色外套的口袋里,另外一只手夾著煙,藍灰色的煙從他的鼻子里冒出來。他怔怔地站在夜色里默不作聲,煙好像永遠(yuǎn)吐不完似的。

        張潮和那名瘦高的男人約定在濱海大廈的樓頂見面。

        我是蘇云的前男友,自從和她分手,我已與愛情絕緣。她的臉龐、她的聲音、她的味道已經(jīng)深深地沉在我的靈魂里了。我在鳥城生活的這幾年,再也沒有什么羅曼史。瘦高的男人說。

        你犯不著這樣,這個流浪者之都到處充滿了墮落的人,尤其在午夜過后,人們四處游蕩。你可以隨時邀請路邊的陌生女人喝杯咖啡。張潮說。

        那種初次約會就可以上床的女孩?

        或許有好的。

        樓頂巨大丑陋的排氣裝置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有個矮胖的中年巡夜員從兩臺排氣裝置之間走過,嘴里哼著小曲,鑰匙嘩啦作響。

        不,不是這樣的,我和蘇云都耗盡了愛情。她要的只是過日子,只是生活,與愛情無關(guān)。在你和她約會的電影院,你把她的手放在你的左胸,讓她感受你的心跳。她會羨慕你還會動心,還會心跳加速。瘦高的男人說。

        這你也知道?

        我那晚也在看那場電影。

        你確定你看的是電影?endprint

        生活也是電影。

        其實我和蘇云有很多矛盾,生活方式的差異太大,她有很強的控制欲,而我自由自在慣了,有時候,我在考慮自己還愛不愛她。

        當(dāng)你開始考慮是否還愛她的時候,說明你已經(jīng)不愛她了。瘦高的男人抬頭望著天,空中綴著稀稀落落幾顆星星。星光不足以把他的臉照亮,張潮看不清他的樣子。

        星星之間的距離那么遙遠(yuǎn)。熱戀的時候是在漫步云端,但總會回到冰冷的地面。瘦高的男人看了半天夜空后說。

        瘦高的男人說,在他離開蘇云之后,他一直保留著那張照片,直到把那張照片塞進你的門縫,那時我已經(jīng)用不著再看照片,她的樣子已經(jīng)刻進我心里了。

        “你一直忘不了她。”張潮說。

        “是的,她是個獨特的女人,但我不得不離開她?!蹦腥苏f。

        “她總能找到愿意為她付出的男人。她是一根花藤,需要纏繞在男人身上才能生活。”張潮說。

        “但她高貴。當(dāng)她和你在一起,她是全身心和你在一起。”男人說。

        “干嗎總是活在記憶里,不累么?”張潮問。

        “是我自己太可惡,離開了她,卻不得不想她,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她。我已經(jīng)沒有資格去愛另一個人了。”瘦高的男人說。

        “那誰又有資格?”

        夜很深了,整個城市連同那些夜游人也沉浸在夢鄉(xiāng)里了,他們面對面站在樓頂上,沉默好久才說一句話。濱海大廈成了一座游輪,在暗夜的汪洋中航行,不知道什么時候黎明才能到來。

        6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張潮又到桂花巷的二手書店買書,碰到了前房東羅大叔,他手里拿著一本《厚黑學(xué)》。他向他問起自己的女友,不,前女友。羅大叔臉上顯出那種有心無力的壞笑,說她搬走了,他也不知道她搬到了哪里。張潮想起初次相遇的那天,他目送她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消失在昏暗小巷的盡頭。張潮不知道她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就像一個夢。桂花巷的人是流動的,就像海灘上的沙子一樣。

        “整天跟著你的那條雜毛狗呢?”張潮問。張潮記起那條差點沒咬自己一口的雜毛狗。那天房東牽著那條眼神怪異的雜毛狗來收房租,他的姿勢和那條狗一樣左搖右擺,還在張潮房間門口留下一地雜毛和經(jīng)久不散的狗腥味。

        “丟了,也不知是被人偷了還是自己跑了?!彼f。他渾濁的眼睛里充滿哀傷。“你知道的,我與它相依為命?!?/p>

        聽到這,張潮高興得差點跳起來,但旋即又陷入一種莫名的哀傷。

        7

        張潮來到人民醫(yī)院,本來去的社區(qū)醫(yī)院治好了他的肚子疼,卻治不好他的胸疼。肚子疼大概是吃了涼東西,灌了幾瓶藿香正氣水就好了。左胸的疼,肋骨下面,靠近心臟部位的疼,一走路,一呼吸,就疼。

        此時他跟蘇云已經(jīng)徹底分手。他獨自前來,誰也沒告訴,一路幻想著自己得了絕癥,找個沒人的小山村,悄悄地死掉。有幾個平時稱兄道弟的同事他更不會告訴,鬼知道他們會不會幸災(zāi)樂禍,說不定聽到消息會載歌載舞,當(dāng)晚便去歌房狂歡,連國歌都唱?,F(xiàn)在空氣污染得厲害,帝王將相不關(guān)心環(huán)境,得絕癥的人越來越多。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放射科的醫(yī)生不在,實習(xí)醫(yī)生說他可能去了衛(wèi)生間,張潮便坐在放射室的木椅上等。大門和巨大的放射器械都貼著輻射的標(biāo)識,讓人想起核戰(zhàn)片。王姝打電話來,問張潮為什么沒來上班。張潮說病了,在醫(yī)院做檢查。本來他不想告訴任何人自己身在何處,可他沒想到此刻竟有人想起他,便心里一暖脫口而出。王姝問你一個人嗎。張潮說,當(dāng)然,這還用問。鳥城的四季不分明,已經(jīng)是冬天了,穿一件長袖卻也不冷。放射室里有些陰涼,張潮望著窗外大葉榕上的陽光覺得世界真美。他沒有這樣看過陽光。他覺得自己已是一名垂死的老人,細(xì)數(shù)著窗外的每一縷陽光。

        王姝來了,穿了一件雪白的連衣百褶裙。哦,不錯,可以冒充護士了。張潮有氣無力地打趣她。

        護士好呀,白衣天使,來拯救你。王姝右側(cè)的嘴角向上一挑,笑了,那是一種讓張潮迷惘的笑。

        拯救不了了,醫(yī)生從衛(wèi)生間一回來,就會對我的生命做出判決。

        你有病啊,比我也大不了幾歲,竟然那么悲觀,你以為你是悲情王子啊。王姝又笑了,張潮更迷惘了。

        “女同志做胸透前先把胸罩脫了。”那名矮胖的醫(yī)生回來了,他一進門就扯著銅鑼嗓子喊。

        “不是我,是他,我只是陪他?!蓖蹑f。

        矮胖的醫(yī)生無所謂地笑笑,一頭鉆進放射室里狹窄的操作隔間,他命令張潮站在殺人機器一樣的醫(yī)療器材上。張潮覺得命運就這么堅硬,在醫(yī)生面前,只能惟命是從。器材緩緩移動,張潮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陽光,大葉榕的葉片閃閃發(fā)亮。

        “沒問題。”矮胖的醫(yī)生龍飛鳳舞地在病歷本上簽字。

        張潮問這一行字是什么,醫(yī)生說是心臟大小正常。

        張潮問還需要進一步檢查么。

        不用了,你又沒病。醫(yī)生瞥了他一眼,扯著銅鑼嗓子朝門口喊,下一個。

        沒病,沒病怎么會疼,張潮想問卻沒說出口。

        “好好活著吧,年輕人。”他見張潮怔怔地站在那里,從隔間里拋出一句。

        張潮邀請王姝一起去看窗外的陽光,他們倆干脆在那棵大葉榕下面的木椅上坐下。張潮覺得這陽光又屬于自己了,連同身邊的女人。他想告訴王姝,自己跟蘇云分手了,現(xiàn)在的他,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單身漢。他想要她,想享受每一寸生命時光,她跟書記去過桂花巷的小旅館他也不在乎。

        你為什么要來陪我?他們沉默了半天,張潮首先說話了。

        我們是朋友。王姝側(cè)臉看他,又笑了。

        朋友?異性朋友?我長這么大,還沒有過異性朋友。在我的世界里,女人分為兩類,除了戀人就是陌生人。張潮說。

        我們是純友誼。王姝答。

        純友誼,哈哈。張潮笑了,好久沒有這樣開懷大笑過。

        很好笑嗎?王姝一本正經(jīng)地問。

        看著王姝的表情,張潮又笑了。他說在他的經(jīng)驗里,年紀(jì)差不多的女孩有的成了女朋友,有的成了陌生人,還沒有過純友誼,你是第一個。endprint

        南山不算高,一千多個石階,在鳥城的海邊。不是陶淵明詩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南山,對于喧囂的鳥城來說,卻也是暫時遁世的凈土。張潮和王姝沿著山腳往上爬,邊走邊聊。

        你給我講故事吧。她說。

        講什么,講書記和女實習(xí)生的故事?剛畢業(yè)的女大學(xué)生,卻被書記給糟蹋了。

        不,講別的,不要色情故事。

        你回避這個?

        不,我只是不想聽。

        陽光涂在他臉上,她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笑。

        她穿著高跟鞋在陡峭的上山石階上走,鞋跟在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爬了沒一會,她就累了,便允許張潮拉她的手。腳下還是一滑,張潮就把她抱在了懷里,并非故意。王姝說他壞,皺著眉頭,抿著嘴,眼角卻掛著笑容。抿著的嘴讓張潮有吻的沖動,又不敢輕易冒犯。兩個人繼續(xù)朝山上走,張潮感覺著她手心里溫軟的氣息。

        你講啊。在辦公室,就你能講故事。

        講什么?

        講故事。

        什么故事?

        感情故事。你自己的感情故事。

        你對這個感興趣。

        是的。

        這些故事只能講給下一任女友聽。你說我們只是純友誼。

        哎呀,我偏要聽。

        張潮講了自己和蘇云的事。那已經(jīng)是過去了,張潮本不想提起。

        你流年不利,命犯桃花,被白虎纏住了。王姝說。

        你會算卦?

        是的,我還懂星座,你這種摩羯座的男人,咳咳。白虎是那種很性感的女人,那種女人不工作,專門勾引男人,一旦被纏住,是沒有好下場的。

        你說什么呀?只是生活方式的不同吧。有人就想做家庭主婦。

        那你喜歡讓你養(yǎng)著的女人還是和你一起奮斗的女人?

        張潮說不出話來。他總是能被小自己幾歲的王姝噎住。

        轉(zhuǎn)過幾個山陰道,到了山頂,坐在涼亭里。她若無其事地掃視了張潮一眼,抿著嘴唇遙望遠(yuǎn)方,海里的大小船只像一幅靜止的油畫。閱歷比她豐富得多的張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張潮突然覺得王姝的話有道理,對于蘇云那樣風(fēng)流俊俏的女人,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欣賞,不能靠近,一旦迷了心竅,就難以解脫,就像那名高瘦的男人,就一直活在記憶的監(jiān)牢里。在城里碰上這種野花,可采不得。可又覺得那次愛情很美,人心就是那么復(fù)雜,沒有什么道理可講。

        張潮說不講感情了,講點別的。他說有天他去采訪建筑工地的工人,在工棚里呆了一夜,和那些渾身臭汗的家伙喝了一夜的二鍋頭,談了一晚上的女人。一個叫楊三的中年男子,家里窮,又長得丑,沒討上媳婦。自己辛辛苦苦在工地上當(dāng)下工,搬磚攪水泥出大力,一發(fā)工資就去找洗頭妹,還口口聲聲說愛上了她。結(jié)果錢花光了,洗頭妹不理他,他卻癡心不改,等著下次發(fā)了工資,再去找她。

        她真傻。王姝說。

        他不傻,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愛情來來往往,不就是一個人的事情?

        他該找個正經(jīng)姑娘好好過日子。

        沒有姑娘愿意和他一起過日子,連離了幾次婚的女人都不愿和他在一起。

        后來呢?

        后來人就傻了。對于他那樣的農(nóng)民工,沒錢的日子那么多,有錢的日子又那么少。沒錢的時候又去找那個洗頭妹。夜店的老板喊來三個壯漢要收拾他。那名洗頭妹看他被折騰得不成樣子,卻也動了惻隱之心,攔住沒讓打,央求老板把他放了。他剛要走,卻又止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她。她畫著纖細(xì)的眉,一朵三角梅插在鬢角,她在望他,目光冰冷。他回了村子,再也沒回來。

        不聽了,你講的故事總是悲傷。王姝又在那抿嘴,突然站起身,朝山下走。

        你過來呀!王姝在遠(yuǎn)處喊。

        峰回路轉(zhuǎn),草木蔭蔽,張潮分辨不出她在哪里。等他找到她,額上卻滲出一層冷汗,她坐在陡峭的山坡上。那是向陽的一面,看著像褐色的土坡,樹很少,卻陡峭幽深。張潮伸手去拉她,說危險,你快來石階上,別在坡上。剛拉住她的手,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兩個人就滾了下去。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王姝一邊朝山下滾一邊歡呼,張潮從來沒見過她這樣興高采烈過。張潮覺得自己剛從醫(yī)院回來,還不想死,便一手抱著王姝,一手胡亂抓著身旁的樹和草。好在兩棵歪脖子樹攔住了他們,山也不高。張潮這才感覺手指肚有些涼,大概是剛才抱得太緊,摸到了王姝背上胸罩的搭扣。王姝卻在笑,好像剛才的驚險一幕沒有發(fā)生過,只是惋惜荊棘弄破了白裙子。她的嘴唇又抿起來,笑著笑著卻哭了,眼淚映著午后的陽光,閃閃爍爍。她在張潮的懷里變得溫順,小兔子一樣輕聲抽泣。一只翠綠的鳥兒,長著白嘴白腳趾,在旁邊蹦跳。張潮分不清那是翠鳥還是伯勞。它跳了半天,在旁邊的一塊凸起的巖石上停下,搖頭晃腦看了一陣,飛向遠(yuǎn)去了。

        張潮回憶起那個夏天的午后,他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書記正和一名姑娘說話,姑娘穿著束腰緊身裙,纖纖細(xì)腰特別惹人注目。走近了,張潮才看清那是王姝,她一改平時的小女生裝扮。書記給她送來了一盒怪味豆,給她講黃色笑話,承諾安排正式工作,還偷偷捏一把她的屁股,逗得她樂呵呵的。臺里的人都知道,那些剛?cè)肼毜男」媚锶绻€沒有跟書記去單位旁邊桂花巷里的春天旅館共度一晚的話,入職教育就不算完整。

        張潮坐到辦公桌前,假裝看報紙。

        書記走后,張潮對王姝說:“你不懂男人,這場游戲,你玩不起的?!?/p>

        “那你懂女人嗎?”王姝頂撞了他。王姝的話讓他無言以對。

        桂花巷一條彎彎曲曲的巷子,好像沒有在這座城市的規(guī)劃范圍之內(nèi)。鳥城規(guī)劃過的街道都是直來直去,這條巷子卻游蛇一樣蜿蜒。在鳥城通過媒體喉舌向外宣示全城進入現(xiàn)代化,已經(jīng)沒有了城中村的時候,這條巷子卻繼續(xù)呈現(xiàn)著地道的城中村面貌。桂花巷的小店鱗次櫛比,讓人總也望不盡看不透。那里有細(xì)嫩可口的豆腐腦和熱乎乎香噴噴的芝麻蔥油餅。民工熱情地和小商販們搭訕,與他們?nèi)跒橐黄?,在鳥城努力尋找著故鄉(xiāng)的感覺。張潮和蘇云同居過的那棟樓上現(xiàn)在已空寂無人,貼著危樓的告示牌,推開大門,只有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房間,滿是塵土和霉味。只有一個陽臺上飄蕩著的一條灰白毛巾和凌空懸掛著的一只破鞋表明這里曾經(jīng)有人住過。那些院門緊閉的房間都有它們的故事。有一個陽臺上的花盆里生滿馬齒莧,晴朗的白天,會有明朗的陽光投射在窄小的葉片上。那天下午,張潮沒去上班,獨自在巷子里游蕩,像是在尋覓什么,又像是在憑吊往事。巷子里有他解不開的心結(jié)。已經(jīng)是冬天了,空氣有些清涼,大葉榕的葉片變得暗綠,失去了夏日的光澤。endprint

        春天的時候,張潮就是在這條巷子里遇見了蘇云。那是一種說不分明的期待,一種隱秘的愿望,一次邂逅。她就款款行走在巷子里,跟張潮一樣??匆娝龔膶γ孀邅?,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她那么出眾,那身影,那氣質(zhì),嬌美臉龐上那份茫然的神情,不是一般女人所有。

        那些日子每天傍晚下班后,張潮就有意無意地在桂花巷里閑逛,盼望著能再次遇見她,仿佛心上拴了根線。他和那些赤膊的民工一樣,當(dāng)街搭訕,當(dāng)街吃飯,望著樓上窗簾映現(xiàn)出的人影。一些青年情侶勾著手指逛街,買一些便宜又花哨的小東西,有的買些零食水果,就一頭鉆進了旅館里。張潮突然加快了腳步,他看見了蘇云,她就在一個舊書攤前翻看一本白封皮的書。

        她把那本書放回書攤,說不好。張潮拿起她剛放下的書也說了句不好。

        “你一個人?”張潮笨拙地搭訕。

        她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張潮在書攤的日光燈前看清她的臉,看不出她的年紀(jì),有些憔悴,倒是更楚楚動人。

        “這本書不錯?!睆埑睆臅鴶偵夏闷鹨槐拘≌f給她。她看看書,又看看張潮,笑了。張潮也傻乎乎地跟著笑。她的長發(fā)披在肩上,在燈光下烏黑油亮。

        她同他一起在小巷走著,彼此很久都沒說一句話。

        他望了她一眼,兩人會心地笑了。他期待的正是這笑容。他聞到一絲幽香,來自她的頭發(fā)。那是一種薰衣草的香味,還帶有一縷玫瑰的香甜。

        小巷里沒有路燈,只從鱗次櫛比的店鋪中透出些昏黃的光亮。她的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格外地響。巷子太擁擠了,吹起的清涼的風(fēng)喚起一陣悸動,又潛藏進商販的叫賣聲中了。他挨到她的肩膀,她沒有挪開。他們便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順著巷子,向前走去。他緊挨她的手臂,她也緊挨他,他聞到了她溫暖的氣息。

        她突然站住了。你是記者?她問。她大概是看到了他手里提著的攝像機,不,他穿的軍綠外套上就有某某報社字樣。

        算是吧,在電視臺混口飯吃。

        肯定見過不少市面吧?

        對這座城市略知一二。

        這幾年來,這里我早就看夠了。她說。張潮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疲憊和哀傷。

        怎么能看夠?總有未知的角落吧。張潮斜眼看她。

        不,不,可能是我心累了。

        喂,你明天什么時候有空?我想帶你去看場電影。

        她沒有回答。

        張潮目送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消失在昏暗小巷的盡頭。張潮不知道她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就像一個夢,他還沒來得及留下她的聯(lián)系方式。這個喧囂的城市離她太遙遠(yuǎn)了。

        現(xiàn)在,她真的成了一個夢,不可重演的夢。

        走著走著,迎面碰見了王姝,差點撞個滿懷。

        “純友誼,你去哪里?”張潮打趣她。她曾不止一次地說過,他們是同事,是純友誼關(guān)系。

        “沒什么,只是隨便轉(zhuǎn)轉(zhuǎn)。”王姝眼神躲閃著,故意望著路邊面具店里的一張京劇大紅臉譜。

        兩個人不說話,張潮折了方向,與王姝并肩往前走。走著走著,夜幕垂下,他們不約而同走進了春天旅館。

        “你真的和書記來過這里?”沉默了好久,張潮問。他本不想問,還是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王姝剛實習(xí)一個月就轉(zhuǎn)成了雇員,第二個月就入了編制,這全靠書記培養(yǎng)得好。

        “真的。”王姝回答得不容置疑。

        “多少次?”

        “多少次不重要?!?/p>

        春天旅館外墻和桂花巷一樣,晦暗無光,房間內(nèi)卻干凈考究,怪不得會成為領(lǐng)導(dǎo)培養(yǎng)女下屬的理想之所。旅館門口豎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泰山石敢當(dāng)”幾個字,據(jù)說是為了辟邪,領(lǐng)導(dǎo)大多講究風(fēng)水。進門便是一個大廳,大廳靠墻是一個巨大的舞臺,占據(jù)了大廳一多半的面積。舞臺的墻壁上掛滿了各種京劇臉譜。有人坐在舞臺上的太師椅上隨手摘下墻上的臉譜戴在臉上,旁邊站著一位衣著質(zhì)樸學(xué)生樣的年輕女子。那年輕女子張潮認(rèn)得,是電視臺剛來的實習(xí)生小吳,全名吳萍。那,那坐在太師椅上戴面具的人必定是書記了,他又親自培訓(xùn)新員工了。王姝眼尖,反應(yīng)也快,一把拉住張潮,轉(zhuǎn)過雕龍刻鳳的廊柱,走進房間。

        在王姝的房間聊了一會,張潮要回隔壁自己的房間。王姝說她不愿意自己呆在這里,這里有她噩夢般的回憶,她害怕。張潮說那我陪你,反正是標(biāo)準(zhǔn)間,一人睡一張床,她說她也害怕。張潮索性就抱了隔壁房間的被子和涼席,在王姝房間的陽臺上睡,并囑咐王姝關(guān)上通往陽臺的玻璃門。他聽見她把插銷插上。睡到半夜,王姝叫他過來。她說她害怕,房間里有老鼠,她最怕老鼠了。

        “你真的相信純友誼嗎?”迎著她濕潤的目光,張潮問。

        “不相信,那是自己欺騙自己。沒有哪種感情是純粹的。”她倒回答得干脆利落。

        張潮就翻過身來,抱她。她說不要胡鬧,就剛才那樣躺在一起挺好。以后和你有的是時間,但不是現(xiàn)在。

        張潮忽然覺得一陣慌亂,他想逃走,從當(dāng)下的生活中逃走,就像當(dāng)初從蘇云那里逃走一樣。他披上衣服走出春天旅館,沿著桂花巷朝前走去。公路上沒有一個人影,沒有一輛汽車,滿目暗綠,空氣有些清涼,大葉榕的葉片變得暗綠,失去了夏日的光澤。那天的夜出奇的靜,不是鳥城一貫的風(fēng)格。他好久沒有這樣的自在,任由思緒漫游開去。

        不知不覺,又來到了曾經(jīng)和蘇云一起喝奶茶的伊人甜品店。店還沒有打烊,那名留著一頭飄逸長發(fā),尖下巴的店老板看見張潮在門口駐足,招呼他進來喝杯奶茶。

        他獨自坐在玻璃圓桌旁,順手拿起旁邊書架上的一本書,正是蘇云那時看的《老人與?!?。此刻,他無心看書,眼前的景象回到春天。

        “我來這里,是因為老板娘有一頭黝黑的長發(fā),我喜歡她的長發(fā)。”蘇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書上。

        “其實你的長發(fā)比她的更美。”張潮并沒有言過其實,女老板的長發(fā)纖細(xì)柔軟發(fā)端枯黃,蘇云的長發(fā)黝黑亮麗質(zhì)感硬朗,仿佛每一根都有分量,都有玫瑰的香味,都能撩撥他的心頭。

        “初中的生物課上,同學(xué)們都在顯微鏡下觀察我的頭發(fā)呢!”蘇云把幾絲不安分的長發(fā)從眼前移開。

        “如果當(dāng)時我是你的同學(xué),我還會把你的頭發(fā)收藏起來,夾進書里?!?/p>

        他們只是無聲地笑,在兩情相悅的對視里,話語顯得多余。

        喝完奶茶,張潮和蘇云就在巷子里散步。剛走出幾步遠(yuǎn),蘇云說鑰匙忘拿了。她跑回去拿,張潮轉(zhuǎn)過身來望她。她俯身去拿落在座位上的鑰匙。張潮看到她圓潤微翹的豐臀,感覺自己竟然勃起了。褲子的空間不夠用,走路的姿勢有些不自然。

        什么是喜歡,是因為她的身體喚起了我的情欲嗎?張潮皺起眉頭,他責(zé)備自己在如此浪漫的夜晚竟然生出下流的欲望,轉(zhuǎn)念又覺得這是自然而然,這種事,男人都會想,只是有些虛偽的家伙不愿意承認(rèn)罷了。

        “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蘇云關(guān)切地問。

        “沒什么。只是腰有點酸,可能剛才坐得太久了?!?/p>

        他努力從回憶中掙脫,坐了起來沿著巷子向前走去。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巷子里的店鋪已經(jīng)打烊,不知哪里來的微光稀釋了黑暗。一個男人細(xì)長的影子烙在水泥路上,頭的影子印在墻上,整個影子打了個奇怪的折。他掏出一支煙,琥珀色的煙頭開始一閃一閃,映在他眼睛里。他一只手插進黑色外套的口袋里,另外一只手夾著煙,藍灰色的煙從他的鼻子里冒出來。他怔怔地站在夜色里默不作聲,煙好像永遠(yuǎn)吐不完似的。整座城市成了一艘游輪,在暗夜的汪洋中航行,不知道什么時候黎明才能到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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