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卉
在無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
□ 張 卉
五月底,一場工人詩會在天津大劇院悄悄開幕閉幕。
從60后到90后,這些詩人覆蓋了多個年輪,年齡跨越30多年。相同的是他們都默默承受了工業(yè)變更改革帶來的長痛短痛。
詩人們挖煤、爆破、充絨、熨燙,煉鋼、釀酒、做鞋,周而復始。勞動沉重收入低微,生活的歡樂在現(xiàn)實的壓力面前顯得微不足道。詩,就像幫他們撕開了那看不見的帷幕的一道口子,讓他們暫時可以貪婪而歡暢的呼吸。之后,重回沉重而重復的勞動,挖煤、爆破、充絨、熨燙、煉鋼、釀酒、做鞋。
他們用“命運”二字來解釋和接受這樣的輪回。
1
詩歌最初是愛好,和吸煙喝酒一樣,后來是信仰,它能讓我咬著牙把任何日子都過下去。
——老井
……
煤層中像是發(fā)出了幾聲蛙鳴
放下鎬,仔細聽,卻不見任何動靜
老井,井下機電維修工
我撿起一塊矸石扔過去
一如扔向童年的柳塘
卻在烏黑的煤壁上彈了回來
并沒有濺起一地的月光
繼續(xù)采煤
一鎬下去
似乎遠處悠悠一聲蛙鳴回蕩
(誰知道這遼闊的地心,綿亙的煤層,到底湮沒了多少億萬年前的生靈)
不去理他,接著刨煤
只不過下鎬時分外小心,怕刨著什么東西
誰敢說那一塊煤中不含有幾聲曠古的蛙鳴
漆黑的地心,我一直在挖煤
遠處又是會出幾聲深綠的鳴叫
幾個小時之后,我手中的硬鎬
變成了柔軟的枝條
……
詩會上,老井帶來了這首《地心的蛙鳴》。
老井身上有種儒雅凝重的氣質,秦曉宇說他就是一名“儒工”,沒有想象中的礦工虎虎實實的樣子,連他的動作都帶著一點點遲緩的感覺,走起路來每一個腳步都很輕。他的手上有一處煤疤,一處傷疤。前者記錄了洗不掉的疼痛,后者記錄了一次意外事故中僅僅受傷的幸運。由于國家能源戰(zhàn)略調整,現(xiàn)在他每月只有2000多元支撐著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
老井在安徽一個煤礦已經(jīng)干了20多年,從事過很多工種,但基本都在井下。眼下他是井下變電所的一名機電維修工。在井下就算不挖煤,600多米的負壓也會讓人疲憊不堪。每天從班前點名到班后洗澡,10多個小時的勞動讓他一到地面上只想倒頭睡去。周而復始讓人看不到未來的日子里,孤獨中寫成的詩歌給了他短暫的安慰。
這些年,隨著他的詩在《詩刊》、《星星詩刊》、《揚子江》、《詩歌月刊》屢屢見報,他從寫詩解悶抒發(fā)落魄之情開始了思考:“古人說寫詩是抒情言志載道,我好像也有那種使命感,就是為礦工寫作,寫那些被冷落被忽視的。”
他離黑暗很近,關了礦燈,四下里沒有一絲亮光,連身體都仿佛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寫出來要好受一點?!崩暇f,也有心態(tài)難平的時候,那拿什么說服自己呢?“命運。”
他至少有五六次和死神擦肩而過。
有的時候是大塊的矸石刷地一聲落在離腳尖、腳跟幾厘米的地方,有的時候是碎煤突然從頭頂傾瀉而下,將人瞬間埋沒?!安桓矣霉ぞ咄?,怕傷著人,發(fā)現(xiàn)了就趕緊上手刨,有的時候真的就來不及了。”
有的時候是食物中毒。
還有各種意外,最危險的一次他差點被皮帶運輸機卷入豎井,卻鬼使神差地掉在了安全的地方。
甚至有時候是自己想到了死,“不能死,死了,對不起經(jīng)歷的那些苦難?!笔窃?,最終讓他走了出來。“開始的時候寫詩是愛好。就跟別人吸煙喝酒一樣,現(xiàn)在寫詩成了我的信仰,日子還是很難過,可你能咬著牙把日子過下去?!?/p>
更多的時候是礦難,最近的一次是2014年8月19日,一場瓦斯爆炸帶走了27個兄弟。工友們永遠留在了礦井深處,而老井還要活下去,并接著寫下去。
……
原諒我吧,兄弟們
原諒我不會念念有詞,穿墻而過
用手捧起你們溫熱的灰燼
與之進行長久的對話
所以我只能在這首詩中
這樣寫道:在遼闊的地心深處
有幾十個采摘大地內臟的人
不幸地承受了大地復仇時
釋放出的萬丈怒火,已煉成焦炭
余下驚悸、愛恨,還有
……若干年后
正將煤攉入爐膛內的
那個人,在呆呆發(fā)愣時獨對的
一堆累累白骨……
地心太黑,太封閉,兄弟們
把你們悲戚、潮濕的靈魂
這條條悶熱、漆黑的閃電
都伏到我的肩上吧
把你們所有的懷念、悲憤、渴望
都裝入我的體內吧
我愿做一口活的棺材,一座
移動的墳墓
殮載上你們所有的殘夢
一直往上走,一直走到地表
那個陽光暴漲的地方,再把它們釋放出來先曬去悲痛的水分
然后讓它們趕緊去追趕
那縷縷飄蕩了一年仍未
斜入地心的,清明寒煙
……
2
詩歌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卻是我生命的全部。
——田力
……
一雙手,加上另一雙手,是兩雙手
對,無數(shù)的手
從鮮嫩,到粗糙
從一個夜晚,伸向另一個夜晚
搬動是必須的
工裝下的面孔,是相似的
礦石去和礦石說話,而我們不必說話
田力,鋼鐵廠總控室工人
一個手勢,一個眼神,一個奇怪的動作
頂多,借助一聲銀亮的哨子
是竄舞的鋼花使爐中的鋼水得不到潛藏
我片刻的沉寂與你持久的匆忙
恰如一只蟬,轉換聲調時
突然出現(xiàn)的停頓和寧靜
……
《我的詩篇》工人詩人朗誦會上,田力帶來了這首《煉鋼,煉鋼》。
田力是典型的外向開朗的東北人,他來自鞍鋼,是家里的第三代鞍鋼人。和其他工人詩人不同的是,他對自己所屬的工廠有著深深的眷戀和歸屬感。
他小的時候,五塊錢的人民幣上印著鋼鐵工人,兩塊的人民幣上印著車床工人,五毛的人民幣上印著紡織工人。廠區(qū)乃至整個社會都彌漫著工人自豪的主人公情感。1982年他進廠當了一名質量檢測員,開始用詩歌描寫鋼花四濺和鋼水奔流的激情。地上的一個鉗子、齒輪、螺母都能激發(fā)他的詩意。那個時候他還從遙遠的北京訂了一份《北京晚報》,每期的五色土副刊都會有篇七八句的短詩,那是當時他如饑似渴收藏的珍寶。
“如今這些國有老企業(yè)從光亮走進了光影里,工人的面目也變得模糊不清,失落、迷茫、彷徨這些我們都有,可我們還是得在這里相依為命?!痹诎颁摰?3年,田力一路陪伴著這個巨型國企逐漸走向衰落。圖書館里的書都被他看完了,情感一天天深沉起來?!拔矣X得工廠是有心跳的,如果能用詩歌,用這種最高貴圣潔的方式找到它的心跳,講出鞍鋼人的故事,那些從20歲干到40歲又干到60歲的工人,我想他們的鄉(xiāng)愁就有處安放了。”
老工人們沒有文化,他們將自己的一輩子都給了工廠,死后都葬在能看到工廠的山坡上,“白花花一片啊,誰看了都會震動,還有那些老太太在馬路上燒紙,她會選擇老頭以前下班經(jīng)常走的地方、或者能看到工廠煙囪的地方?!碧锪Φ母赣H退休后,每天散步都要爬上山頭遠遠看著自己干了一輩子的廠區(qū)?!澳憔陀X得多難都不能離開這里,父親在山上看著呢,想著他的兒子在那里干活呢,心里還能有個寄托。工廠效益不好,工友也會摔摔打打抱怨,可抱怨完了還是拿塊抹布擦擦這擦擦那,沒有誰比工人更愛工廠,不能離開,那是叛變?!?/p>
“我們和廠子都是父一輩子一輩的感情?!惫び阎g,有的時候就算是過命的交情也會淡然處之。有一個晚上值班,田力穿過層層軌道網(wǎng)抄寫火車皮車號,他嘴里叼著手電簡,身子往后一撤的工夫,背后一輛火車在工廠的機器轟鳴中幾乎是無聲無息地駛來,工友老孔一把摟過他的脖子嘩地一聲扳過去,火車刷地一聲開過去了,兩人都驚出一身汗。第二天,田力給老孔買了盒煙,老孔擺擺手,沒要。工友和戰(zhàn)友一樣,沒有經(jīng)歷過你就體會不到那種情感。
寫了詩,田力常常讀給工友聽,“這還行?!薄疤袅??!薄斑@咱不懂,太朦朧。”雖然他們指甲蓋里常常殘留著洗不掉的油泥,田力堅信他們同樣需要詩意的生活,也很看重他們的反饋?!翱梢哉f,詩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卻是我生命的全部。”那什么是好詩呢?“能鉆進人心里的就是好詩?!?/p>
田力的詩早年就寫在廠里發(fā)的鋼坯輸送平衡卡片上,如今寫在手機上。這首《棉褲》就是他蹲在超市的地上匆匆完成的——
春天的時候
超市里的棉褲都打折了
一個拄著拐杖的也在邊上看
他的兩條小腿都扔給了工廠
空空的褲管里
只有冷風在黑黑地轉動
他想買下一條棉褲
套在鐵棍子上
他買下了一條棉褲
套在了他曾經(jīng)有腿的地方
他已經(jīng)很久沒穿過棉褲了
現(xiàn)在
他筆挺地穿好棉褲和棉鞋
用假肢走進了春天。
3
希望人們能在詩里感受美好。
——鄔霞
……
包裝車間燈火通明
我手握電熨斗
集聚我所有的手溫
我要先把吊帶熨平
掛在你肩上才不會勒疼你
然后從腰身開始熨起
多么可愛的腰身
可以安放一只白凈的手
林蔭道上
輕撫一種安靜的愛情
最后把裙裾展開
我要把每個皺褶的寬度熨得都相等讓你在湖邊
或者在草坪上
等待風吹
你也可以奔跑
鄔霞,制衣廠女工
但,一定要讓裙裾飄起來
帶著弧度
像花兒一樣
……
詩會上,鄔霞帶來了這首《吊帶裙》,讓人看到一個女孩對愛情的安靜向往與祝福,她是一個眼神清亮的姑娘,生于1982年,一笑,柔和的笑意和眼里的光芒讓人感覺她似乎一直被這個世界溫柔相待。可在別人還撒嬌的14歲,她就拿著借來的身份證,和媽媽一起從四川內江老家來到深圳,成為制衣廠流水線上的一名小女工,工作內容是剪線頭。
那是一家日資企業(yè),鄔霞印象最深的是有個漂亮的女翻譯,每天都穿得很好看?!拔覀冋齑┲史蚀蟠蟮墓ぱb,好羨慕她,恨不能變成她,但是也怕她?!庇幸惶焐习啵w霞和媽媽并肩坐在相鄰的坐桶上,埋頭干活,突然坐桶被狠狠踢了幾下。鄔霞和媽媽頭也不敢回,以為是那個女翻譯?!案遗桓已?。”晚上回到集體宿舍,躲進那個拉著簾子的上鋪,她突然就有了寫東西的沖動?!盎厝ゾ蛯?,三個月寫了十多萬字,自己也不看,媽媽也不看,開始就是寫言情小說,里面的人全都不食人間煙火,寫出來可以排解那種憋悶的情緒。”在這個虛構的世界里,她體會到短暫的美好。
后來工廠也換過幾個,“還記得2008年左右能掙1200元,除了車費伙食費就剩不下什么了。”最難過的還不是缺錢,而是感覺壓抑困頓沒有出路,她也曾灰心到坐上窗臺準備一了百了,是媽媽最后一刻抱住了她的一條腿。
深圳二十年,除了工作在工廠流水線上就是在輾轉在街邊小攤上,收入總是將將夠維持生活,現(xiàn)在她成了兩個孩子的媽媽,仍然和父母妹妹一大家子擠在出租屋里?!拔蚁M藗兡茉谠娎锔惺艿矫篮??!睂懺?,對她來說更像是在編織一個夢境。她的這個夢,沒有控訴、憤怒和壓抑,總是溫暖明亮,柔和中帶著一個女子的力量。
4
在無情的世界深情地活著。
——唐以洪
……從北京退到深圳,從東莞退到杭州,從常熟退到寧波
從溫州退到成都
退到泥土、草木、五谷的香氣里
故鄉(xiāng)依然很遠
是一只走失的草鞋
退,繼續(xù)退,從工地里退出來
從機器里退出來,從那滴淚水里退出來
從四十歲退到三十歲、二十歲、十歲……
故鄉(xiāng)依然很遠,是一只走失的草鞋
退,繼續(xù)退,面朝未來
退到母親的身體
那里
沒有榮辱,沒有貧窮貴賤之分、城鄉(xiāng)之別
沒有淚水
相遇的都是親人
……
唐以洪的《退著回到故鄉(xiāng)》在詩會上不但被朗誦,還被譜曲唱了出來。不少觀眾聽得淚光閃閃。
和其他工人詩人相比,唐以洪的幸運在于,從去年開始,他終于從事了一份讓他們羨慕的“文字工作”,他離開了常年打工的浙江,真的“退著回到了故鄉(xiāng)”,在四川資陽樂至縣的一個電子廠找到了一份行政工作。那是因為這個電子廠的董事長喜愛文學,在廠圖書館看到了唐以洪的詩后,給了他這個機會。
而他此前的打工生涯,總是貫穿著兩個字:想家。
1993年,22歲的唐以洪第一次出遠門到了沈陽。父母希望他能打工掙出份彩禮錢回家趕緊娶個媳婦,因為周圍的同齡人都結婚了。在一個建筑工地干了一個多月后,他們突然被停工,說攪拌出來的水泥不合格,因為沒有回家的路費,只能窩在工棚里討薪,用工方采取的是熬人戰(zhàn)術,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月,等的一日三餐變成了一餐,腳餓腫,頭餓暈?!澳莻€時候,我多么地想念親人和家里的紅薯土豆,還有從來都不喜歡的玉米棒子?!?/p>
之后他的打工地圖又延伸到廣州番禺、北京,異鄉(xiāng)多年,他嘗夠了想家的滋味,受夠了一輪又一輪的討薪;也寫盡了落寞思念流離和身在底層的壓抑。
流水線,生活與命運/是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我/其實不抽打,我也要轉動/我也是一條鞭子,在抽打著自己/為生活而旋,命運而轉……停下來,我就站不穩(wěn)/在異鄉(xiāng),我只有飛快地旋轉著/用旋轉的速度和力量,把深處的苦/一次,又一次,甩遠——《我在異鄉(xiāng)做陀螺》
2004年,他最后落腳溫州,成為鞋廠一名掙1000塊錢的“普工”。溫州是他待的最長地方,八年里,作為一名制鞋工人和常年需要駐外的銷售,他毫無選擇地繼續(xù)四處奔波,分離成了這個家的主旋律。孩子在老家跟著父母,老婆在另外的工廠,而他不是在柳州、杭州就是在寧波、常熟,總是一家三口分別在三個地方?!鞍四昀镉形迥晔侨曳珠_的,心里很絕望,也看不到前途,非常渴望和家人在一起?!碧埔院檠凵衩舾校瑢F聚的渴望直白得讓人聽起來心酸。
有一次他在常熟出差很久,回到溫州鄉(xiāng)下的小出租屋時,情感一放難收,捉筆在那里寫下了《退著回到故鄉(xiāng)》主要片段?!熬褪怯X得只有回到媽媽肚子里才有徹底的平等和溫暖?!?/p>
現(xiàn)在的唐以洪已經(jīng)拿過了郭沫若文學獎、中國打工詩歌獎,網(wǎng)上還能查到對他的詩歌的研討文章,在詩歌界他也算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可他說:“文學和詩歌是改變不了命運的。改變了的是,以前是個人表達,現(xiàn)在是有意識地為自己這一路人表達?!?/p>
唐以洪,鞋廠工人
5
最絕望的時候詩歌挽救了我。
——繩子
……
我曾經(jīng)愛過你
如今這里是一處廢墟
在黑暗的旅程中
滋長著痛苦和憤怒的枝條
我拿什么來愛就拿什么詛咒
催命的時辰總在人最困倦的時候
待命,不容置疑的摧毀
常常在人最脆弱的那一刻
灰飛煙滅
而工廠是鐵
肉體的打磨是持久的
要比鐵更堅硬更有耐性
鐵也會變成粉末和流水
……
這是繩子帶來的《狗日的工廠》。
和繩子談話,能明顯感覺到他思維縝密、邏輯清晰。感性和邏輯在他這里毫無困難地融為一體。
繩子打工并沒有走得太遠,就是從駱馬湖邊的村莊到縣城,幾十公里的路程。他生于徐州地區(qū)新沂的農村,1988年,18歲的繩子進入徐州一家縣級國營酒廠。從裝卸工做起,然后是制曲工、發(fā)酵工、蒸餾工,車間的工種幾乎都做過,但始終是一線工人。
他一進廠就趕上國企改革,是第一批企業(yè)改制工人——合同制工人,沒有鐵飯碗了,但能維持基本的生活開銷??傻搅?0年代末期,縣城幾乎所有的企業(yè)放假的放假、關閉的關閉,到處都是失去工作的人,大家都沒有出路,有一個人跑三輪,馬上就都一窩蜂地去跑三輪。在工廠里時間長了,那些在車間里練就的技能,出了廠門真是一點用也沒有啊。
父親說,你回農村來吧,把我那份地給你種了,起碼還有口飯吃。可那時候即使種地也很難維持家里的生活,老家拋荒很嚴重。
繩子,酒廠工人
剛上班頭幾年勉強能維持正常的生活,后來就越來越差了。壓力之下,不但工人和工人之間矛盾重重,就是和家人關系也緊張起來。
2013年,在工廠工作了25年后,繩子這才醒悟,年齡大了,以前在廠里又摔傷過,自己沒多少競爭力了,繼續(xù)在廠里是沒什么指望了!繩子辭職了,現(xiàn)在的他經(jīng)營一家進口零食店維持生活。他說:“詩在我生活中是什么呢?哈,在我的生活中不占有什么地位。因為必須全力以赴應付生存問題,但是在最絕望的時候是詩挽救了我?!?/p>
他長詩和短詩都寫了很多,“沒有模仿的藍本,語言總是很難掙脫文學化,后來開始有意識地從文學語言的影響中走出來,逐漸找到工廠的語言?!睘榱藦脑娨饫镒叱鰜恚幸欢螘r間完全拒絕閱讀文學作品,甚至整天都在看技術資料和電氣說明書,他試著將設備資料的語言片段整個移植到詩里,用那種密集的晦澀的語言堆砌來表現(xiàn)精神的壓抑。
繩子的創(chuàng)作特色已經(jīng)引起很多研究者的注意。他們認為繩子的文本是一種拒絕被曲解的文本。和他有過相似經(jīng)歷的人,都很熟悉那種語言描繪的場景以及精神狀態(tài)中能找到情感的共鳴。因為這種語言只能在工廠里才能產生,也只有工人才能寫出這樣的詩句。
通過散文《工廠紀事》一個小片段,我們能大概領略繩子醒目的風格化語言:
“日吞吐量接近1500噸原料,工廠有一只巨大的胃囊。菌群擴張,細胞數(shù)幾何級遞增,排出的氣體改變了天空。罐體沉重,壓住大地的襟袍,即使有風,震顫也不會減輕一克。金屬的部件即使在夜間也不會柔軟下來。穿工裝的人們在夾縫里游動,他們靠潛意識就可以安全地行走,似乎不需要靈魂的依靠,就能避開設備邊角的刮傷。這是他們進入工廠譜系必須具備的技能。而現(xiàn)在這些技能媾化成液體,融進了血液,成為本能,成為下意識地操作。如果他們發(fā)出聲音,就會噴涌著鋼鐵的腥味。”
6
只有在詩里我才活得人模人樣。
——吉克阿優(yōu)
……
墻頭的仙人掌,像彝寨一樣艱難地活著
保留著童年的刺,阿媽亡故的刺
那些我寫在老屋外墻上的詩句
被雨打風吹,已模糊成了我們民族的蹤跡
所有歸來的日子都是彝年,長輩勸酒
做著打工夢的侄女纏著我
做一場反詛咒的儀式越來越難了
逮只小豬轉轉腦殼容易,卻請不到真正的畢摩
我謊稱自己仍然是彝人,謊稱晚輩都已到齊
但愿先祖還在,還認得我們穿過的舊衣
……
“我要感謝秦曉宇老師,讓我第一次坐上了飛機,坐上了臥鋪?!比ツ甓欤貢杂铍娫捓镎业郊税?yōu),告知他作品入選工人詩典的消息,他以為遇上了騙子?!拔揖驼f讓他們幫我報銷一張回老家的火車票,我才信。”就這樣,七年沒有回四川大涼山老家過彝年的彝族小伙吉克阿優(yōu),從打工的浙江嘉興踏上回鄉(xiāng)路?!耙湍暝诿磕甑?1月份,正是工廠最忙的時候?!?/p>
這次歸鄉(xiāng)之后,他寫了上面那首《彝年》。
倆人在詩會上重逢,這個生于1985年的小伙子一見到秦曉宇就把他高高抱了起來。吉克阿優(yōu)有一種無拘無束的山野氣質,眼神里總是幸福滿滿的樣子?!艾F(xiàn)在是很幸福啊,我12歲之前都沒穿過鞋子,出來打工之前都沒吃飽過。”
阿優(yōu)似乎有種化解痛苦的天賦。他在一家服裝廠的充絨車間工作,那是整個工廠最臟的活兒,把他安排到那兒也帶有一點懲罰的性質——因為他不喜歡跟著流水線的節(jié)奏走,他總是積累一堆活兒,然后全力以赴迅速干完,而這被認為是偷懶。阿優(yōu)的充絨車間其實只是很小的一個隔斷,里面鴨絨四處躥飛,即使戴著口罩也難以隔絕那特殊的異味。但那在他的眼里就是一個獨立空間,“別人嫌臟不會進來啊,我可以把紙條啊書啊都埋在鴨絨里,藏起來寫啊,還可以藏啤酒。”阿優(yōu)的快樂自然天成。“一開始就是記錄,后來寫的多了,才開始想為什么寫、怎么寫,這么說吧,就是只有在寫詩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活得人模人樣?!?/p>
阿優(yōu)還懷揣一個歡喜的秘密:嘉興平湖市林埭鎮(zhèn)宣傳部長承諾讓他下半年去鎮(zhèn)上圖書館做管理員。這對阿優(yōu)、對所有的打工詩人來說都不啻是一件夢寐以求的事——有書,有時間,有工作。他現(xiàn)在都怕說出來會落空。
阿優(yōu)一度上過大學,中途輟學,他和那個叫吉克雋逸的歌手同屬一個家族,是分布在不同縣的分支。作為彝族里的文化人,阿優(yōu)覺得自己除了要書寫打工生活,更有責任記錄和傳承彝族的獨特文化。
“寫詩對我們彝人來說并不難,800萬彝人里有400多個詩人,從小,我們參加過的婚喪嫁娶、祭祀法事上,甚至是播種占卜時,村里的巫師都會用韻律感非常強的五言七律舉行儀式,還會隨口將身邊的情景押韻地編進去,大人孩子都能說幾句?!?/p>
吉克阿優(yōu),服裝廠工人
……
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飄蕩
從大涼山到嘉興,我在羽絨服廠填著鴨毛
我被喚作“鴨頭”時遺失了那部《指路經(jīng)》
好些年了,村莊在我離去中老去
此刻,它用一條小興場的泥路
反對我的新鞋,迎接我的熱淚
好些年了,我的宇宙依然是老虎的形狀
一如引用古老的《梅葛》的畢摩所說
顫抖的村寨跳進我的眼瞳,撕咬我
好些年了,兒時的伙伴已建起小樓
我也回到了大地的中心,我的土掌房
三塊鍋莊石,三根頂梁柱、
父親笑呵呵,在火塘邊抽蘭花煙
像溫暖的經(jīng)書,讓我念誦不已
他的拐杖又長高了不少
而母親笑呵呵,在我心里
今夜我要睡在她的舊床上
今夜我必須做夢,因為我錯過了祭祀。
——《遲到》
(摘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