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三坡]
[文/席慕蓉]
親愛的魯迅
[文/何三坡]
一個好作家必須有一只貓咪。愛倫·坡有一只貓咪,海明威有一只貓咪,馬克·吐溫有一只貓咪,布羅茨基有一只貓咪,博爾赫斯有一只貓咪,村上春樹有一只貓咪。
但,魯迅沒有貓咪,而且,他仇恨貓咪,甚至,他養(yǎng)過一只拇指大小的隱鼠。
他夢想生活在百草園,與蟋蟀們待在一起,與木蓮覆盆子們待在一起,與美女蛇待在一起。白天,看云雀從草叢躥向云霄;夜晚,等著老和尚在枕頭底放一盒飛蜈蚣,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當然魔幻又炫酷,但大人們不答應,將他送進城里最嚴厲的學校。
在三味書屋,他識了字,見幾千年的歷史全是吃人,他扯開嗓門大聲吶喊——他朝阿Q吶喊,朝閏土吶喊,朝孔乙己吶喊,朝祥林嫂吶喊,朝九斤老太吶喊,朝單四嫂子吶喊,朝藍皮阿五吶喊,朝紅眼睛阿義吶喊……整個世界都聽見了他的吶喊聲。
他親眼見過一個鬼,叫作無?!幸荒?,爺爺高考滿分,被皇帝點了翰林;又一年,父親高考作弊,爺爺又成了等死的囚犯。
田地賣光了,父親病倒了,大廈將傾了,15歲的孩子要做頂梁柱,清晨或黃昏,他奔跑在紹興城中的小巷,去請名醫(yī)們開藥方,名醫(yī)們的藥引浪漫得要死:要么是原配的蟋蟀,要么是經(jīng)霜的蘆根。但浪漫是靠不住的,37歲的父親終究還是撒手而亡。
曾經(jīng),紹興新臺門那六扇朱漆大門中的小王子,轉瞬之間淪為乞丐。他從母親手中接過落滿淚水的八塊錢,逃異地、走異路、去尋求別樣的人。沒想到,一路上,他三閑二心,南腔北調,最終混成了個吐槽王、大毒舌。
一個矮小的人卻藏有巨大的悲傷,他把這些悲傷寫在紙上。這個世界不理睬他的悲傷。而他的悲傷比河流要長。
許多年后,一個叫大江健三郎的日本作家接到了諾貝爾文學院的電話,很狂喜,急切地向母親報喜。母親很不高興,問,魯迅先生獲過這個獎嗎?大江健三郎瞬間石化了,羞愧了好久。后來,大江健三郎說,我一生的寫作就是為了向這個人致敬,就是為了靠近他。
在日本,他學過醫(yī),入過革命黨,但最終,他沒做成一個像樣的醫(yī)生和革命黨,甚至,也沒能像弟弟一樣,娶上一個日本姑娘。最不堪的是,這個日本姑娘還把他兩兄弟都打敗了。
但男人們都打不敗他。許多會寫字的人都有跟他對撕的慘痛,幾乎,每個對撕倒地的,爬起來后都會獻上膝蓋。因為,他撕得風趣,撕得高雅,讓每個對撕的家伙都自愧弗如。
他身高不足一米六,卻是帥酷的一代男神,一米八的蕭伯納贊美他好看,他告訴蕭伯納:等到我老了,會更好看。
世上的作家都喜歡換馬甲,但沒有一個作家的馬甲比他的多。他一生共用過180多個馬甲。甚至,他還讓自己的馬甲相互說話。看上去多么荒謬,多么孤獨,又多么挖心。
生命中,他熱愛微小的事物,他叫許廣平小刺猬。一個雨天,許廣平去看他,那一晚,他畫了一只小刺猬,打著一把小雨傘。
按星座的說法,他與他的小刺猬大約確乎是絕配,不止因為天秤與水瓶都愛做白日夢,而且,水瓶的從容也大約確乎能夠安撫天秤那顆搖晃的、不安的心。
在廈門,他因為思念他的小刺猬,去一株相思樹下靜坐,偶然看見一只豬吃相思樹葉子,他勃然大怒,與那只豬展開決斗,一個同事見了,驚問究竟,他說,這是個秘密,不能告訴你。
他唯新是求,嫌衣服太老土,在東京時自己設計了一套魯式服裝。但是,當東北姑娘蕭紅穿了一身難看的衣裳在他眼前晃蕩,逼問他好不好,他又說,誰穿什么衣裳,我是看不見的。
在上海,他有時穿著補一大塊補丁的布衣服出門。他去外國人的公寓拜訪朋友,電梯司機不準他乘電梯,要他一步步爬到9層樓。
16歲前,他因為矮小而迅速,大人們叫他胡羊尾巴;46歲了,他還常常會在他的小刺猬前,從長條板凳上跳過來,又跳過去。
他跟鐵桿許壽裳說,魯迅這個筆名的意思是:愚魯而迅速。許壽裳說,不就是胡羊尾巴嗎?他們于是哈哈大笑。
但林語堂稱他為“令人擔憂的白象”。因為他太特別了,特別得令人擔憂。
在延安,毛澤東通宵達旦讀魯迅,還將《魯迅全集》 隨身帶到中南海,是他晚年的手邊書。他說:“魯迅是中國的第一個圣人。中國圣人不是孔子,也不是我,我算賢人,是圣人的學生?!?/p>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信仰魚肝油,幾乎每天都吃,而且讓兒子海嬰跟著吃,海嬰在瘋長,重得像石頭,他說魚肝油太厲害了。
五歲的海嬰進了幼稚園,識了幾個字,回來告訴他,你如果字寫不出來,只要問我就是。他簡直驚呆了。
聽說幼稚園要放兩禮拜假,他就發(fā)了愁。因為海嬰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打孩子的秘密:每一回的聲音都很響,但一點也不痛。
他熱愛自由,但他不敢跟沒有愛情的朱安太太離婚,他說,那是母親的太太。差評。
他把錢袋子看得緊,比金牛座還摳門。他的小刺猬跟他寫信哭窮,他竟然裝著看不見。再差評。
他喜歡說笑話,如果有人說了笑話,他會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小說發(fā)表了,被胡適狂點贊。他請點贊大師吃飯,第一道菜點的是辣椒梅干菜扣肉。點贊大師非常不解。他解釋說,“夜深人困時摘下一支辣椒放進嘴里,嚼得額頭冒汗,周身發(fā)軟,睡意頓消,比咖啡要好”。點贊大師不敢點贊了,只好搖頭。
他喜歡吃面包,見租住地附近新開一家白俄飯店,很高興,但黑面包比黃面包貴,冰激凌一杯要賣三毛錢。他又很不高興,預祝飯店倒閉關門。
他每天抽煙30支,抽得手指發(fā)抖,也停不下來。他的小刺猬管束他,他又鬧脾氣。他向林語堂討主意,林語堂說,戒煙其實蠻容易,每天都可以戒幾回。
他生了病,胡思亂想,以為要掛了,準備寫遺書,突然想到稿費,一骨碌爬起來,病立馬就好了。他說,生小病,還有錢,就是福。二者缺一,就是俗人。
最終,他帶著咳嗽離開了這個世界,還給世界留了遺書,說是趕快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而這個世界不理睬他的夢想,還給他準備了幾頂高帽子和紀念館,也都堂皇得嚇死人。
今天的中國,一萬個注冊作家中,至少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渴望獲得魯迅文學獎。但魯迅不認為自己有資格獲得文學獎??梢?,他比今天的作家們都謙卑。
在北京,在上海,在廣州,在紹興,幾乎每一天,他的紀念館游人如織觀者如堵。但是,親愛的魯迅,不在教科書,不在紀念館,不在神壇上。他在這些冷酷、譏諷、悲傷的不朽經(jīng)典中。
[文/席慕蓉]
兩個女孩坐在巴黎歌劇院門前的石階上,聊得正歡。
一個是金發(fā)碧眼的白種人,一個是黑發(fā)棕眸的印度人,卻有著極為相似的氣質,應該是學藝術的學生。年輕的像小鹿一般瘦削而又結實的身體上,都穿著相同的襯衫和牛仔短褲,一樣把頭發(fā)梳到腦后扎成辮子,露出光潔的額頭,雙眼也和小鹿的眼睛一樣,對周遭的一切,充滿了好奇與熱情。
在石階上,其實散坐著一大群花花綠綠的觀光客,但是,在眾多的人群里,我只看見了她們兩個。
應該是同學,也是相交甚久的好朋友了,乘著暑假,結伴遠行,是件多么令人興奮的事??墒?,然后呢?
再相似的氣質,再相似的熱情,卻有著太多不能相似的背景,年輕時如此心契如此親密同行的朋友,再過幾年,也只能各奔東西了吧?
緩緩行過這兩個女孩的身旁,我心疼痛,強烈地懷想著當年我的那些同學和朋友,不知道她們此刻身處在什么樣的城市里,有著什么樣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