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的重逢
母親推著輪椅,隨機場出口的人流涌出來,顯得卑微而膽怯。輪椅上是戚嵐病重的哥哥戚豐。母子二人在人群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氣場——我從鄉(xiāng)下來。
戚嵐走過去,有些尷尬地笑笑算是打過招呼。母親也勉強笑了一下。這是母女倆絕交的第四年,戚嵐怎么也想不到她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彌合。四年前因為得知戚嵐在做二奶,全家人輪番打電話來罵她,老死不相往來。而今,戚豐病重,他們需要她伸出援手。
戚嵐掃了一眼哥哥,他的目光里飽含無辜和深情,解釋呼之欲出。戚嵐趕緊收回目光。她不愿承擔(dān)這些。世上很多事情都沒有對錯之分,她也不需要他們此刻來承認這些。
戚嵐目光凜然地接過母親的包袱,穿過馬路走向停車場。她將寶馬解鎖,拉起后備箱。
“你一個人來的?”母親的問話令戚嵐一怔。
“大豐的病,不是說得有個姓瀾的專家從國外回來給看……”
戚嵐明白過來,趕緊告訴她,老蔣很忙,不過這些他者聯(lián)系好了。
母親和哥哥都放下心來。戚嵐開著車穿梭在晨曦中,城市逐漸車水馬龍起來,立交橋上面的空氣里混合著一股鋼鐵的腥味。到醫(yī)院停好車,戚嵐立刻打電話聯(lián)系張三李四,然后給哥哥辦理住院。三人幾乎沒有說話。四年的疏離使彼此陌生。而且此刻戚嵐也不知道她與他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時尚和奢侈,到底是他們的恥辱還是希望。
如無意外
晚上老蔣忙完,打電話過來問:“需要我請他們吃飯嗎?”
四年前戚嵐和家里鬧得雞飛狗跳,今天又找他幫忙,他心里明鏡似的。
戚嵐嘆了一聲,算了。電話里老蔣那邊歌舞升平,他說:“那我不和你多說了,我老婆在這兒?!逼輱共恢浪f的是哪個老婆,但是她好像已經(jīng)越來越?jīng)]有權(quán)利追問。
錢可以購買一張去往強權(quán)的通行證,讓在金錢上付出的人可以在社會關(guān)系和兩性關(guān)系中保證相對強勢的地位。你得此失彼,無話可說。
戚嵐在這半年時間里,退意越來越濃。
一個月前,出現(xiàn)了一個很好的創(chuàng)業(yè)機會,戚嵐的一個好姐妹在淘寶上做到了三金冠,她答應(yīng)在自己店里給戚嵐分一個位置,給她開辟一個做代購的疆場。他們談好了11月20日在杭州見面,那個時候剛剛忙完雙11,好談事情。
這是個難能可貴的機會。戚嵐很羨慕那個小姐妹如此聰明,三年前就從二奶的隊伍中抽身出來自己創(chuàng)業(yè)。她說,“男人能給你的錢和未來,永遠不如你自己給的多?!?/p>
如無意外,她會利用老蔣在這個城市龐大的勢力,幫她辦完戚豐的事,然后全身而退。
好歹還有錢
夜深,戚嵐開車去給母親和哥哥送被子。一進病房門,母親就拉住她激動得無法自持:“我們見到了瀾教授,他說你哥的病能治好!”戚嵐一下子也高興起來。血緣是沒有隔閡的,一瞬間,大家開始熱烈討論。從戚豐被治愈的可能性談到這幾年他家庭的距劇,一直聊到她家七大姑八大姨和老嫂子們。最后母親問:“他對你好嗎?”
戚嵐一下子被拽回現(xiàn)實,空氣凝固了一下,她余熱未退地回答:“一般吧,能有多好呢?”
戚豐接話:“我看挺好的?!?/p>
然后母親又舉了幾個村里包工頭致使婚外戀對象流產(chǎn),卻不舍得賠錢之類的離奇故事。據(jù)說那些大婆們?nèi)窟x擇了忍氣吞聲幫其善后。
幾年沒回去,鄉(xiāng)里都已經(jīng)開放成這樣了。戚嵐在心里默默感嘆。
“男人都挺壞的,能少花錢就盡量少花錢。”戚豐總結(jié)。
“要跟那樣的比,老蔣也還行吧?!逼輱谷滩蛔⌒ζ饋怼傞_始她是因為愛情誤入歧途,后來尊嚴(yán)折損,但是好歹還有錢。
只是這樣的生活,和幸福是不沾邊兒的。
母親忽然吭出一句:“他肯這樣幫咱家,說實在的,不管他是誰……我都感激他?!?/p>
戚嵐怔住了。半晌,喉嚨像被熱水瓶塞子塞住了一樣疼。不是為這遲來的肯定,也不是為自己多年的委屈,細細想起來,這種感動好像很宏大,是為這一種真實的情感。
母親的掙扎
戚嵐不知道父母和哥哥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仿佛戚豐的病只是一個讓她窺見這結(jié)果的窗口,而裂變早就在暗中進行,或許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經(jīng)過半個多月的治療,戚豐的病情大有好轉(zhuǎn)。母親向瀾教授表達感謝。瀾教授說:“不客氣不客氣,我和老蔣是多年的朋友。”轉(zhuǎn)臉母親就問戚嵐,“你那個老蔣喜歡吃什么?我們這次來,什么也沒給他帶……”
又過了一些時日,戚嵐姨媽的兒子過來找工作,在戚嵐的死纏爛打下,老蔣幫了忙。姨媽千恩萬謝。當(dāng)時戚嵐正在幫著給哥哥辦出院手續(xù),母親忽然說:“我一個人忙得過來,你還是趕緊回去陪老蔣吧?!逼輱瓜胱屇赣H和哥哥在這里小住些日子,母親一看她一室一廳的小居室,就拒絕了。戚豐說:“咱媽怕人家不高興?!?/p>
他們一點都不了解她的生存現(xiàn)狀,其實老蔣已經(jīng)很少來。
這次戚豐來看病,一共用掉了20多萬元,戚嵐的全部家底。藥費發(fā)票和明細都在母親手里,他們拿回去可以在新農(nóng)合報銷一大半費用。母親問她:“等報銷了,我把錢給你打到你銀行卡上吧?”戚嵐臉皮薄,又覺得多年前把父母氣得半死,始終心里有愧。她脫口而出:“算了,你們留著用?!蹦赣H和哥哥竟然真的不再客氣了。
戚嵐清晰地感覺到他們曲解了一些東西,可是她又不知道怎么表達出來。
送他們?nèi)C場的路上,戚嵐吞吞吐吐地向母親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旁敲側(cè)擊地表示,老蔣的女人很多,他不可能離婚。
車?yán)锏臍夥斟崛痪o張起來。
母親和哥哥仿佛在做一場艱難的掙扎,倒令戚嵐隱隱為自己的無能而含恨。“必定分手”這樣的字眼,一下子卡在嗓子里怎么都說不出來了。
直到他們下車,也沒能給出什么建設(shè)性的意見。
—扇金碧輝煌的門
家人的這次到來影響了戚嵐的決策。首先是他們?nèi)^翻天覆地地顛倒,其次是他們用掉了她所有的錢。她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泡湯了。
幾日后,哥哥從老家寄來了些臘排,叮囑戚嵐告訴老蔣,是他們專程寄過來的。這是一種婉轉(zhuǎn)的表達認可么?他們的行為令戚嵐氣餒。
兄妹倆又加了微信,開始聊些老蔣的事情。他老婆是什么樣的女人?年紀(jì)多大?漂亮嗎?家底如何?
戚豐嘴上說:“年輕的路,一定不能走錯”,而事實上,他其它每一句話都能讓戚嵐明顯地感覺到目的和意圖。他在默默對比,分析妹妹嫁入豪門的可能性。他甚至想象這種可能性會給自己和整個家庭帶來的影響力。鎮(zhèn)子上要建國際商貿(mào)城了,他渴望在那兒買一個小倉庫。父母年紀(jì)大了,國家現(xiàn)在免費給發(fā)放養(yǎng)老保險,但每個月不過兩百多元錢。更好的生活唾手可得,希望的光芒都聚攏在妹妹身上。她那兒有一扇門,里面金碧輝煌。
他們第一次給戚嵐帶來這種感覺是9年前,那年戚嵐考入這座城市的醫(yī)科大學(xué),他們以為整個家庭的命運都將被改變了。后來她讓他們失望了,而她一直不敢說,這個世界跟他們想象的不一樣。他們在這幾年時間里好像重新認識了世界,但還是和戚嵐隔了那么遠。
夜里戚嵐坐在黑暗的房間里。窗外的霓虹將她瘦瘦的影子印成無數(shù)個搖曳的女孩。老蔣睡在她身邊,因為喝多了酒,他呼吸時鼻息濁重,猶如風(fēng)箱。
翻身時,老蔣瞇起眼睛瞟了一下戚嵐,咕噥一句:“寶貝怎么還不睡?”然后他伸手去撫摸她的腰肢,說:“我愛你。”
戚嵐說:“我在琢磨我家的事,我哥這次過來把我的錢用光了。”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她不知道為什么會忽然蹦出這些話。在這之前她從來沒向他主動提過錢。
老蔣說:“不就是錢么,明天我給你。”
戚嵐沒有吱聲。沉默有時候代表她的忍讓,有時候代表她內(nèi)心隱秘的喜悅。
生活好像一下子被全部改變了,她忽然發(fā)現(xiàn)這樣也并沒有什么不好。
慘淡收官
一個星期后,戚嵐正在家里看電視,門外忽然發(fā)出異響。接著傳來一下又一下令人心驚的撞擊聲。戚嵐剛站起來,防盜門竟然已經(jīng)被生生撞變形,沖進來幾個彪形大漢。他們抓住戚嵐的四肢,迅速將她剝得一絲不掛,從電梯里拖到樓下。一路上殘留著戚嵐的尖叫和哭嚎,比血跡更讓人驚心。
其間一個老女人不停在拍照,戚嵐認出來那是老蔣的老婆。
“婊子!二奶!雞婆!”她不停地在叫。
路口瞬間被圍得水泄不通,很多人擠過來拍照發(fā)微博和朋友圈。直到有保安報警,大婆和幾個男人才悻悻地離開。圍觀的人們卻越聚越多,有上了年紀(jì)的女人朝戚嵐唾口水。
保安認得戚嵐,扔了件工作服過來,戚嵐在那件充滿汗水甜漬味道的衣服里面瑟瑟發(fā)抖。
“胸這么大,難怪那個老女人的老公要找二奶?!甭啡说母`笑傳來。戚嵐披散著頭發(fā)又哭起來。好像她自始至終都錯了,父母的三觀也錯了,這社會上還有很多很多人的三觀是扭曲的。
可是愛和錢,被認可和有能力幫助家人,這一切都令人如此貪戀,就像男人對美色如此貪戀。
不一會兒警察過來,一個女警給了戚嵐一件大衣,帶她上樓去?;靵y中,戚嵐家里丟了不少東西。警察讓她打電話找個親人來修門,他們要帶她回去做個筆錄。戚嵐這才想起,自己除了老蔣,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沒有其他靠得住的人。
她在這個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房間里孤獨地坐下來,沒有急著換衣服,而是像身處夢境一樣打量著周遭的一切。她的靈魂在四處奔走,嘶喊,你是誰,你做錯了什么,你迷失在哪兒。
墻上的日歷被扯下來一半,11月20日被劃了一個圈,上面寫著,分手,去杭州。
一片黑夜降落下來,帶著濃重的霧水,帶著詭秘的絕望。戚嵐被黑暗籠罩,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