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鄰居住了七八年,沒人知道陳姨的身份,更別說她的身世了。七十年代紅墻磚瓦的臨街小樓上,我們兩家二樓緊挨著住著,每日上下班或是一大清早打開門,第一眼都能看見陳姨。陳姨家門始終開著,老房子從樓道開始就暗綽綽的,一直暗到屋子里。
只去過陳姨家廚房和外間,屋子好像比我家大些。陳姨家就她和先生兩人,身邊沒孩子,也鮮有人來家串門兒。陳姨臉上最顯著的是她那兩道濃黑剛毅的眉毛,再有就是兩片暗紅厚實的嘴唇,跟著反差較大的是那身白皙的膚色、銀灰的盤發(fā)。細(xì)長單薄的身板出出進(jìn)進(jìn)無聲無息,輕飄飄的都扇不起風(fēng)來。
陳姨人好得讓滿樓人對她尊敬不已,喜好在門口摘菜的陳姨,也是她每天與樓上下鄰居們熱乎寒暄的最佳當(dāng)口。
陳姨每天買回的菜很少,籃子里空空蕩蕩也就那么幾樣。難得見先生回來,先生又難得和鄰居們打招呼,進(jìn)門就往里屋鉆,再不見動靜。偶爾得知先生姓劉,看上去倒像位教書先生,寬敞的腦門往上禿露著,含蓄、冷峻、不露聲色的神情,更像歷史上藏得很深的中共地下黨員。
陳姨嘴里從不嘮自家的家常,也從不提自家先生,倒是非常熱心助人。不夸張地講,我家蕾子打小一半兒光陰是在陳姨家泡大的,與陳姨吃一鍋飯菜,睡一張小床,每天一開門,兔子一般竄到陳姨家,怎么也喚不回來。俗話說得好,“隔鍋飯香”,眼見小丫頭被陳姨一勺一勺喂著,美不滋兒吃著陳姨那份少得可憐的口糧,吃得那個香呀,小二郎腿還蹺著,顛著,甚至讓你恍惚間懷疑這孩子是否跟陳姨家有什么瓜葛似的。
那時的陳姨也就五十來歲吧,從她嘴里好像禿嚕過一句,她好像在市圖書館工作過。陳姨衣著樸樸素素,干瘦干瘦的身子骨,四季裹著的好像沒有太多亮色,要么黑,要么灰。
從沒與陳姨深嘮過,看得出陳姨很孤獨,那略顯憂郁的雙眸不經(jīng)意地告訴你,她很渴望身邊能有個長時間跟她嘮嗑的人。
后陽臺上時常衣服忘收了,回到家,陳姨會輕輕地后腳跟你進(jìn)門,把疊好的一摞整整齊齊的衣服放在你家沙發(fā)上,朋友送什么東西來過,她會拎著東西悄悄擱在你門口。幫你做得最多,也是你最需要幫的,就是那時家家擱在自家門口的蜂窩煤爐,只要她發(fā)現(xiàn)爐子該換煤了,會就手默默給你換掉。別看每日里這么件極不起眼兒的生活瑣事,有這么一位好鄰居默默幫襯著,大清早打開門的那一刻,沒有陽光的日子也是敞敞亮亮的。
也沒見陳姨兩口子拉著手進(jìn)進(jìn)出出,或是外出散個步什么的,倒是偶爾從隔壁墻縫里傳來過幾聲短暫的男人的吼叫,接著會有一陣隱約低回的抽泣聲,次日,你會瞥見陳姨紅腫的雙眼和掩飾不住又強顏歡笑的招呼。
陳姨說話聲音很微弱,吐字卻很清晰,從不聽廣播、看電視的她,跟街邊上、我家窗沿下那一溜邊修鞋、補鍋的師傅們一個樣,壓根兒不知道她的鄰居,他們頭頂上住著的就是當(dāng)年紅遍小城、大名鼎鼎的播音員、主持人呢。朋友和同事時常懶得上樓,在街邊我家樓下仰著脖子沖著我家那扇窗戶使勁叫喚我的名字;就算師傅們每天有半導(dǎo)體陪伴,我甚至也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和節(jié)目從他們身邊那部吱吱呀呀的小物件里生擠出來過,可他們怎么也不會相信,小城“身名顯赫”的主持人怎么可能住在街邊這座小破樓上。“喊誰?張波?哪個張波?……你是說電臺主持人張波?……怎么可能啊,張波哪會住這上面?別喊了,你認(rèn)錯門啦……”
每當(dāng)我從窗戶里探出頭來應(yīng)答,師傅們齊刷刷仰臉看見我真人的那會兒,我能感覺到除了詫異之外,還有那么丁點兒驕傲或是隱隱的自我慶幸。起碼覺出與他們的鄰居,這位小城名人居然有如此平等的地位。因為打那以后,他們手上的小錘敲得更歡,半導(dǎo)體的音量扭得賊響了……
陳姨也是偶然一次從我家收音機里聽到我的聲音后弄清我的工作性質(zhì)的。她還從絡(luò)繹不絕鬧忙著來我小屋竄門的人群中進(jìn)一步認(rèn)證了我的身份。凡是來過我家,見過鄰居陳姨的,沒有不記得陳姨的熱情,陳姨的微笑的,甚至有的還問過:她是你家親戚么?
正是那幢臨街小樓,正是那間擠不開身的小屋,那個年代卻聚集過太多的各路朋友。樓下挨著街邊一排小店兒,賣什么的都有,還有南門大街上各色小食攤,夜市一條街,只要朋友來串門兒,聊得沒盡興,下樓拎上幾瓶啤酒、幾樣小菜、一包豬耳朵、半斤鹽水鵝,上樓鋪開就喝,一喝就到天亮。大喉嚨小嗓子,常常吵得樓上下整夜雞犬不寧。命好,幾年住下來,還真沒見有哪家鄰居急過眼兒,也從沒跟哪家紅過臉。小樓那些年住著,雖說寒磣了點,卻攢了不小的人氣,街坊鄰居相處也挺和睦。鄰居好賽金寶,這話一點不假,陳姨就是我生活中遇到的最親近,也是最像金寶的鄰居。
后來,我們搬過幾次家,那幢小樓也早就從正東路上消失了,常?;匦〕情_車路過那里等紅綠燈時都會沖那個方向行個注目禮什么的,以示懷念。
女兒長大了,沒少跟她提及過陳姨,她說她太記得了,很想念她,說哪天想去看看她。
也是的,那年搬家后也不知忙了些啥,再也沒見過陳姨,也再也沒打聽過陳姨的去處,倒是時常會在眼前或夢里閃現(xiàn)過她,沒老,還是當(dāng)年那優(yōu)優(yōu)雅雅、文文靜靜的模樣。一位能在你心里擱了這么多年,掏出來又讓你一陣陣溫馨如昨的好鄰居,她陳姨還真算唯一的呢。
想寫陳姨很多次了,這天醒來又念到她,有不寫不成的沖動,刷刷寫來,心里有些許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