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分的時候,潘春分出生在小河邊的那個村子里。
那年,潘大樹坐在大門的門檻上抽煙,等著老婆在里屋生孩子,不到半個小時,孩子哇哇的哭聲讓潘大樹欣喜若狂卻又有點膽戰(zhàn)心驚。等村口的潘大嬸子告訴他是個帶把的那一刻,潘大樹才把心放下來,他嘴里叼著煙不停地用手搓著褲子,手心里全是汗水。
那天,小學(xué)文化的潘大樹冥思苦想了一個晚上給兒子起名字,想來想去,就用春分吧!于是,潘春分就成了大號。村里人夸潘大樹有學(xué)問,一看就知道兒子是春分那天生的。
十歲那年,潘春分開始厭惡這個名字。那年他正上著四年級,班里多了一個留級生,那個女留級生叫春芬,字雖然不一樣,但喊著卻是一樣的。
班上的學(xué)生開始喊順口溜:“春分春分留級生”,喊得很大聲。潘春分激動地大聲辯解,我不是留級生!同學(xué)們就哈哈大笑起來,哪個說你是留級生的?那個叫春芬的知道在喊自己,便嗚嗚咽咽地趴在課桌上哭起來,淚水流了出來,鼻涕也流了出來,流到嘴唇邊,“嗤”一下再吸回去,如此往復(fù)。
“爸,我不想叫春分了,我想改個名字?!?/p>
“啪”,一個響亮的巴掌扇在他臉上,五條印子清晰明顯,火辣辣的感覺一下子迸發(fā)出來,潘春分的半邊臉頓時麻木了起來。
眼淚在他眼眶里打轉(zhuǎn),潘大樹一指他的臉:“不許哭,哭出來打死你個狗日的!”
聽著喝罵聲,潘春分因恐懼顫抖著瘦小的肩膀,眼淚還是流了下來,他的咽喉抽搐著,眼淚在臉上印出了兩條閃亮的印子。
“啪”,又是一聲,比剛才的那個還響亮。
潘大樹把編了一半的竹筐往旁邊一摔,從褲兜里掏出包一塊八毛錢的煙點著了,沖著他十歲的兒子吼:“你個狗日的給我死到房里看書去,不要煩老子,滾!”
潘大樹漲紅了臉,嘴里的酒氣熏在潘春分兩邊印著五指印的臉上,燙得他心里疼。潘春分那剛五歲的妹妹很乖巧地來拉他的手,哥哥哥哥,潘春妹紅撲撲的小臉上帶著一些恐懼,她被潘大樹的吼聲嚇到了,嚇到連哭都忘記了。
潘春分從小凳子上站起來,倔強地甩開妹妹的手走進了屋。潘大樹狠狠地抽了口煙,繼續(xù)編他的竹筐:“狗日的,還要幫你交學(xué)費,買校服……”
十歲的少年頭埋在書桌前,眼中滿是淚水,小聲地哽咽著。他覺得冤枉極了,對于父親的不講道理他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淚水悄然滑落,妹妹已經(jīng)在小床上靜靜地睡著了,臺燈亮著,父親依舊在堂屋里編著竹籃子……
潘大樹在村里的拖拉機站上班。村里把一座荒山石頭場賣給了一個浙江的老板,這個老板每天都在山上打眼埋雷管炸山,炸出來的石頭就讓潘大樹這些開拖拉機的拖到集上去,多勞多得。潘大樹每天開完了拖拉機還要幫春分媽拾掇拾掇那幾畝地,晚上吃過飯還要編一會子竹筐竹籃。別看潘大樹是開拖拉機的大老粗,卻是人粗手不粗,他編的竹筐竹籃竹簸箕竹匾造型美觀又結(jié)實耐用,拿到集上每每都能出個好價錢。
每次春分媽拿著潘大樹的手藝去集上的時候潘大樹總要交待,給兒子打幾斤肉回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餓不得。
潘春分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不錯,從小學(xué)到初中。初中畢業(yè)那年,潘春分考上了縣里的高中,集上就三個學(xué)生考上了,那年夏天,潘大樹的心情一直都好的很。
“小狗日的挺爭氣!縣里的學(xué)是那么容易考的?照村口陳瞎子說的,那就算秀才了懂不?咱家也出了秀才了!”
于是,那年,潘春分落下了個潘秀才的名字。每個星期六黃昏,潘春分背著包從小河的那頭走進村的時候,總有人對他喊:“秀才家來了啊,啥時候考大學(xué)啊?”
還有一年!潘大樹笑著沖那人喊,滿是幸福的樣子。“來我家喝兩杯?。看悍謰屘说穆菸?!”
吃過晚飯,潘大樹照舊地在編他的竹籃竹筐,潘春分有些膽怯地坐在他對面:“爸,我想買個隨身聽?!彼÷暤貙φ诿钪耋拥母赣H說。
“買那玩意干啥?”潘大樹頭也沒抬。
“學(xué)英語,別的同學(xué)都有?!?/p>
“幾個錢?”
“一百多塊錢吧?!?/p>
潘大樹丟下了手中的活計,抬頭看著他兒子。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高了,跟他差不多高,還有些幼稚的臉龐上帶著一些焦灼,一些膽怯。
潘大樹一咧嘴笑了:“買!兒子要學(xué)英語,該買!”他重重地說,明個讓你媽去集上把籃子賣了就給你買!一邊笑一邊點了根煙,“我兒子長大了,胡子都長出來了!”
潘春分一下臉紅了,他摸了摸鼻子下面,有一些扎手。
星期天的下午,潘春分焦急地在家等著,等著隨身聽。到了傍晚,春分媽回來了,手里攥著個盒子,盒子上的塑料紙在夕陽的照耀下閃閃發(fā)亮。
揭開塑料紙,打開包裝盒,一股香甜的塑料味撲面而來,一家人圍著這個小小的東西仔細研究,春分的妹妹羨慕地看著哥哥手中的隨身聽,潘大樹拍著她的腦袋:“等你當(dāng)上了女秀才,老子也給你買一個!”
夕陽漫撒。小河的水被染上了金色,村口的路上,潘春分背著包匆匆走過,他耳朵里塞著耳機,腰上別著個亮爍爍的隨身聽。
高三那年的夏天,太陽毒得把小河都烤得見底了。
那年,潘春分結(jié)束了高考,在家等通知。
當(dāng)郵差嬉笑著伸手跟潘大樹要煙要紅包的時候,潘春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你兒子出息了!大學(xué)通知書來了!”潘大樹把一包紅梅煙塞進郵差的手里,劈手奪過通知書來,撕開信封,顫抖著手拿著大紅的通知書仔細看了起來。
他看得很仔細,連一個字都不曾漏掉過。門口圍上了幾個人,都斜倚著門框看熱鬧,潘大樹清了清喉嚨:“南京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他的嗓音洪亮,洪亮到連村口的陳瞎子都聽到了。
“秀才考上大學(xué)了?”陳瞎子拄著竹竿子慢慢蹭過來。
“考上咧!南京大學(xué)!你們知道南京在哪吧?在南邊,過黃河,還要過長江咧!春分他二舅就在南京當(dāng)干部!有多遠?兩千多里地!”
那天晚上潘大樹醉的一塌糊涂,他把通知書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揣在兜里又是到村長家去串門又是去石頭場廠長那里串門,還不知從哪弄來張中國地圖隨身帶著?!澳暇?,你看,在這,在這,不是太原,跟南京比太原算個屁!”
大約,全村人都知道了在離著兩千多里地的南邊有一個地方叫南京。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擦著黑,潘大樹就爬了起來,先是吆喝春分媽起來做雞蛋餅,自己吃了一個沖上水壺就奔石頭場去了,多拉幾趟,給兒子湊學(xué)費!
送走了潘大樹,春分媽打開了床頭柜的匣子,匣子里是一張大紅的存折,春分媽仔細地看著存折上的數(shù)字,輕輕嘆了口氣:“哎,還差些咋辦咧!”
自從潘春分被錄取了之后,潘大樹像打了興奮劑一樣沒日沒夜地干。別人拉十噸,他敢拉十五噸,別人一天跑十趟他敢跑十二趟。夏天的日頭長,多跑一點,給俺兒子掙學(xué)費咧!
那天下午,潘春分正躺在堂屋里睡午覺,只聽見一陣哄鬧從村口傳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從心理泛起來,他趕緊走出去看看發(fā)生了什么,只看見他母親滿臉淚水地奔過來,后面跟著一大幫人。春分懵了,趕緊跑過去拉住母親詢問?!澳愕屖^砸斷腿了,在鎮(zhèn)醫(yī)院呢,快去啊!”人群中有人替春分媽喊著。
“秀才啊,你爹為了你的學(xué)費沒日沒夜地干,中暑了,拖拉機撞到樹上,拖拉機翻了,車上的石頭砸下來把你爹的腿砸斷了??!”
春分一下呆住了,五秒鐘后他分開人群拿了自行車飛也似的往鎮(zhèn)上的醫(yī)院騎去。
夏日的陽光毒辣,汗水如淚水一般是咸的,汩汩地在他臉上流過,或者真的是淚水吧,誰能分清呢?
病房里,潘大樹的腿上打著石膏。潘春分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撲在病床前。他滿臉的汗水抑或是淚水,他哭了,聲音很大。
“爸,爸!我不上學(xué)了,我來養(yǎng)家!”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響起!潘大樹咬著牙要坐起來,他掙得滿臉通紅,一如喝過了酒?!靶」啡盏?,你說甚胡話?你敢不上學(xué)?老子賣血都要給你讀書!只要老子還有氣!”
春分愣在那里,臉上五指印清晰可見,火辣辣的生疼,淚,卻又奔涌出來。
那年秋天的時候,春分整理好行囊包裹準(zhǔn)備去南京。春分媽和妹妹一起幫著收拾,送他去市里坐火車。
醫(yī)生說潘大樹的腿保住了,但以后重活是干不了了。潘大樹說沒事,我還能編竹筐,能供你上學(xué),你給老子死到南京去!
石頭場的浙江老板給送了五千塊錢,他對潘大樹說,石頭場還差個看更的,你來吧。
那年秋天的時候,小河的水漲滿了,陳瞎子依舊坐在村口的石頭上,潘大樹拄著拐看著春分媽帶著春分和妹妹一起去市里。
那年,春分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