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風
一片水域,也許是江水,也許是湖水。
而我喜歡袖珍的面積,小到我可以步行,可以橫越,可以環(huán)繞著走成一個封閉的圈。這樣的面積讓我有擁有感。
江水和湖水太大,超乎我的想象也超乎我的行動能力。我不停地說話,說完了很多夜,說完了很多晝。我想用自己的話鋪成一條小道,安全走出宏大的江湖,進入一處微型田野。我關(guān)心筑路進展,關(guān)心小徑的長度。它是否在延伸?延伸了幾米?有時,我很沮喪,覺得遍地是荊棘,而路并未打開。滿耳是江濤,撲面是湖風,我似乎走不出江湖、到不了田野了。
在那樣的時刻,我是雨水打濕的蝶翅。
在那樣的時刻,潮濕的蝴蝶盼望起風。
——果真,風就來了。風來自彼岸,彼岸風吹走了蝶翅的沉重,彼岸風鼓舞著那只蝴蝶起飛,飛向金色的田野。
隱紅
手和樂器的關(guān)系,比如鋼琴,是一種行進,和古箏是無休止的一場纏綿,和竹笛是脈脈含情,和嗩吶是猜拳喝酒,和豎琴是溪邊潭畔的嬉戲追逐;而彼岸風彈撥的是琵琶,是擁抱的姿態(tài)、低語的傾訴,是安慰與接納,是玉質(zhì)的指尖劃過戀人肌膚留下的隱約粉紅……
這時的季節(jié),景象已經(jīng)蕭瑟,蕭瑟已經(jīng)沉郁。葉子蒼老,綠到了尾聲,還多出紅葉、黃葉和灰土色的枯葉,慌慌張張地布置在樹冠上,就像不知所措的手按著琴弦的上端,弄出一串尖細顫栗的樂音。
阿紫
夢也屬于彼岸。
夢是彼岸風、彼岸花、彼岸那雙摟著琵琶的手。
夢散了,只遺下一些念想在此岸。
那是按捺不住的潮汐,那是尋找歸宿的潮汐,那是一定要離去的潮汐,一波一波向前,要去拍打虛無的彼岸。
虛無的彼岸。
虛無的拍打。
一切都很明確,還是要堅持,堅持做虛無的跋涉,要將濕漉漉的想念送到彼岸去——這就是信仰,就是發(fā)自內(nèi)心了。內(nèi)心是本色,是素顏,是不加妝點,是自然而然,因此就輕松,就有了輕松的自由。
壩上的草就是這樣。
它并不強求自己非要開紫色花開黃色花。它對自己的膚色沒有小資情調(diào)的幻想。泥土色,褐色,灰暗的棕黃,都行。沒有風,它就靜靜站在一堆同伴的中間。有風了,它就擺動幾下自己的莖桿。它的莖桿擺動得并不優(yōu)美,它不屬于長袖善舞的那種高挑植物,但它在風中真正感覺到快樂了。
這棵草今天也許會聽到一種來自南方的口音。磁性,悅耳,還帶有多水地區(qū)的絲絲的溫涼。小草踮起腳跟。它看到了長裙。裙擺從草尖上輕輕滑過。小草想嘆一口氣,就在這個瞬間,小草開出了一朵紫花,四瓣的。
有個聲音在喊:“阿紫——”
小草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木鐸
那片銀杏,和情人草有了一樣的色調(diào)。那種顏色不是孩子氣,它成熟了,卻又不是朝氣蓬勃,它是收斂的,壓抑的,悶悶不樂,欲言又止,臉上有滄海一笑的意味。
在墜落之前,這片銀杏懸在最高的枝頭,葉型像木鐸。陽光搖著這把鈴,那聲音當然也是木味,不尖,不脆,不寬廣,不高亢,沙沙的,像一個書生在輕輕讀碑,這就是銀杏之聲。那些華麗的辭藻,那些對偶的句式,被一把刻刀轉(zhuǎn)移到堅硬的碑石上。書生的手指無聲地順著波磔滑行,他讀著碑文,也讀著一塊石頭的隱秘史。
然后,在某種力度的風的召喚中,這片讀著碑文長大的葉子,沙沙的,掉在地上。它在等待,等待一次不期而遇的拾取。今天,我要證明,這次拾取已經(jīng)完成:我彎下腰,將它撿起。
通常我們只能將樹葉這類輕微的物品撿拾起來藏進自己小小的秘匣。都是些很零碎的東西,幾粒青稞,像京劇臉譜的紅豆,印著花港觀魚的紙質(zhì)書簽,桃木手鏈,還有一張紙,寫著李叔同,寫著長亭古道、雁南遷……多少寂寥的秘匣……
日全食
一間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一排看得見日全食的明窗。風景如畫,湖面像青綠的海棠。太陽一點點黯淡,而故事正明亮起來。灼熱的字詞像螢火蟲,將房間變成秋夜的山野。我們走進故事。我們是演劇人,我們也是觀劇人。我們陷落在故事中。這個故事是無解的迷宮,一座被日全食控制著的迷宮。黑色的陽光露出黑人一樣的潔白牙齒。我們在日全食中轉(zhuǎn)身。這個轉(zhuǎn)身讓張愛玲無法定義。華麗的轉(zhuǎn)身通常屬于月光下的故事,而這個故事卻寫滿陽光和日食。陽光走失了,陽光重又現(xiàn)身。而這個小概率事件對我們的意義是:這個夏季最炎熱的日子過去了——余下的日子不會讓我們流汗了。從現(xiàn)在起,秋意如水。
另一種說法是:“沁涼的風!”
陶板
一年的最后一天,想做這些事:
——找一本園藝書,探討種不活紅豆的原因。
——從民俗博物館偷一輛黃包車,你坐,我拉,我是祥子,你是虎妞?;㈡ご┮患_衩很高的旗袍,一路背著舊詩文,說是賞我的車錢。
——要一瓶白酒,你喝成臉紅,我喝成紅臉,接著做什么,看醉酒程度。
——將我們的手印按在泥巴上,燒成陶板。
——找一張桌子,剪一朵燭光,要來一壺茶,卻不睬它,讓它冷掉,我們只管相互端詳。
——租一間廚房,看你燒菜。
一切都很明確,還是要堅持,堅持做虛無的跋涉,要將濕漉漉的想念送到彼岸去——這就是信仰,就是發(fā)自內(nèi)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