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很好奇,想知道陸游四十歲時在做什么?于是在書架上取下錢仲聯(lián)校注的《劍南詩稿》和于北山寫的《陸游年譜》來看。陸游生于宋徽宗(趙佶)宣和七年(1125),《年譜》第二頁寫道:“宰由壽春赴京師(開封),中途泊舟淮河岸。十月十七日平旦,大風雨,務觀生?!痹拙褪顷懹蔚母赣H陸宰,據(jù)《年譜》,這一年他38歲。
然后我打開《劍南詩稿》,《詩稿》是編年的,所以很容易找到陸游在1165年秋冬之季寫的詩,按傳統(tǒng)的習慣他這年算是41歲,但我們今天還當他是40歲吧。1165年,也就是乾道元年,這時陸游在隆興通判的任上,有一首詩是我很熟悉的,詩題作“秋夜讀書每以二鼓盡為節(jié)”:
腐儒碌碌嘆無奇,
獨喜遺編不我欺。
白發(fā)無情侵老境,
青燈有味似兒時。
高梧策策傳寒意,
疊鼓冬冬迫睡期。
秋夜?jié)u長饑作祟,
一杯山藥進瓊糜。
這首詩我在文學史中講過,我的講義中還有這樣一段解說:
首聯(lián),“腐儒”的“腐”字是形容儒生頭腦冬烘,不合時宜、迂闊、迂腐,別人這樣稱呼你,是在罵你,但陸游這樣稱呼自己,便是“別有一番風味在心頭”。杜甫也愛稱自己為“腐儒”,《江漢》中說:“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黃生在解釋此句說:“身在草野,心憂社稷,乾坤之內(nèi),此腐儒能有幾人?”(《杜詩說》)說自己是平庸無奇的腐儒,有一些消沉,有一些自負,有一些傷感,更有些困惑,其中的心情是很復雜的。對于一個書生來說,當此時,自然要在古人的書中找到一點溫暖、一點安慰,來梳理一下不甚寧靜的心緒,也就自然引出了后句。一個“喜”字,可見放翁在書中找了答案,重獲了自信。
頷聯(lián),是名句,一直為天下讀書人所喜愛。自然的衰老無從抵御,事業(yè)的成功要靠機運,曾子不是講“死生由命,富貴在天”嗎?但一個人,在長夜燈下,捧書而讀,心中便會永遠擁有一份寧靜、一份單純,英國的一個老書生,《四季隨筆》的作者喬治·吉辛,引用過《遵主圣訓》中的一句話,“在一切事物中,我所追求的是寧靜,但是,除非坐在一個角落里手中握有一本書,我是得不到它的?!边@個意思很有味兒,陸游也用過不只一次,在1187寫的《冬夜讀書》中說:“重尋總角夢,來對短檠燈?!北愫痛司湎喾?。
頸聯(lián)寫夜深了,高大的梧桐樹被秋風吹得瑟瑟地響,而疊鼓之聲也在提醒貪讀的詩人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了。陸游喜歡在夜里讀書,一個“迫”字寫出了自己趣味正濃,所以要以“二鼓盡為節(jié)”來自制,否則就要讀到黎明了,但即便這樣,夢里想來也不會“消停”,他在《秋夜讀書有感》中說:“老來每恨無同學,夢里猶曾得異書”。陸游向以老書生著稱,他把自己書齋稱“老學庵”,筆記稱《老學庵筆記》,向為讀書人所賞。他在1182年冬天寫的《讀書》一詩中說“有時達旦不滅燈,急雪打窗聞簌簌?!笨梢?,有時詩人還是打破了“二鼓盡為節(jié)”的時間表。
尾聯(lián)自己讀書后方才覺得腹中饑餓難耐,所以要吃點夜宵,但一個“腐儒”自然享受不到紅袖捧來山珍海味的樂趣,只能拿老妻烤得爛熟的土豆來解解饞,但還好,“晚餐當肉”,加上剛飽餐了一頓“精神食糧”,土豆泥也就頂?shù)蒙厦牢读恕?/p>
現(xiàn)在看來有必要多加上幾句解說了:
“頷聯(lián)”從心態(tài)上來說絕不像四十歲人寫的,古人壽命雖比較短,但四十而稱“老境”多少有點兒不自然,或者此時陸游并未料到自己能活到85歲,人到中年又有些不如意事,就用老字來渲染他的頹唐吧。他這時也確有幾首詩用到了“老”字。但陸游的心胸原是豁達的,他的生活也從來沒有如杜甫那樣窮促過,四十歲有些許白發(fā)大可不必如此嘆息。于是我想到,律詩中的對偶,往往有一句是偶得之句,一句是湊得之句。偶得之句是來自生活的長期積累,情隨境生,厚積薄發(fā),所以有妙手天成之感;湊得之句就好像是給亞當找個夏娃,難免骨力上要薄弱些,意思上要牽強些。以陸游這兩句來看,“青燈有味似兒時”是偶得之句,“白發(fā)無情侵老境”是湊得之句。說“白發(fā)無情”,則發(fā)不必全白,“侵”字頗見煉字之工?!袄暇场眲t純?yōu)閷Α皟簳r”,如說“中年”,雖然意思上更妥當些,但卻出韻了,讀起來味道全失。
40歲,在陸游的生命史上雖然快占到一半,但這首詩卻是在上海古籍版《劍南詩稿》的第85頁上,而這部詩稿有4606頁那么長哩!所以,從創(chuàng)作上看,陸游此時的“老境”其實還算是“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