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書技術哪家強,中國福建找建陽
要說這明朝啊,可是真是一個刻書的高峰期。當時以印書賣書為業(yè)的坊肆遍布全國各地,江南的一些大城市,還出現(xiàn)了專門的書店一條街。那時候賣書可比現(xiàn)在暴利多了,貴的一本能達到一兩的價格(相當于當時的300多斤大米),便宜的呢,也要個好幾錢。關鍵是貴雖然貴,買的人倒是不少,所以這經史子集、醫(yī)書農書、道藏佛典等書籍,印得那叫一個歡。特別是一些通俗小說,最受識字老百姓的歡迎,印得也最多。
書籍市場雖然大,銷量卻也有個高下之分。這其中,福建建陽地區(qū)出產的書籍,就是暢銷的典范。建陽出產的軟質梨木特別適合做雕版,因此當?shù)赜∷⒊霭鏄I(yè)發(fā)達,早在宋朝初期,就是全國的刻書重地之一,數(shù)量之多,堪稱翹楚,到了明代,更是空前。
說話要講證據(jù)。從嘉靖到泰昌(1522年~1620年)這99年間,建刻(包括建陽、建安等地區(qū))通俗小說占整個明代通俗小說總存量的近20%,光是《三國演義》的版本,就有13種之多。對此,明朝文藝批評家胡應麟說:“其多,閩為最?!?/p>
建陽的印刷出版業(yè)多集中于永忠里(今麻沙鎮(zhèn))和崇化里(今書坊鄉(xiāng))。從麻沙鎮(zhèn)到書坊鄉(xiāng)書坊村,有個書門林,原是集鎮(zhèn)東門,過去的書商們由此進村,有條大道直通書市,當時崇化里人口有3萬左右,書坊更是多達上百家。
同樣是做賣書生意,怎么建陽人就這么厲害呢?這就不得不提他們的營銷技術了。建陽書商們率先在全國使用插圖,又將正文和注疏刻在一起,方便閱讀,還在書頁左上角增刻“書耳”讓讀者查閱更便捷。
最關鍵的一點,他們走的是大眾化市場,書的質量雖然不一定最好,重要的是便宜。
為了降低成本,建陽書系除極少數(shù)用白棉紙外,多用本地特產竹紙及鄰縣廉價的順昌書紙來印制。他們還想出了一個絕招,刪減內容,再增加每頁排版的字數(shù),印書時就省了不少紙。
明代藏書家郎瑛論福建書坊時云:“閩專以貨利計,但遇各省所刻好書,聞價高即便翻刻,卷數(shù)目錄相同,而于篇中多所減去,使人不知,故一部止貨半部之價,人爭購之?!?/p>
明萬歷年間,建陽出了個名叫余象斗的營銷大師。這家伙為了賣書,那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為了宣傳,余象斗經常在書名前面加上“精鐫”“新刻”“鼎鍥”“新刊”這一類的名頭,再往舊書里加點料,當成新書來賣,要么就在書上襲用專屬于南京刊行本的“京本”字眼,要么抱大腿托用名人來吸引讀者。
明代書坊刊印通俗小說時,常常在“識語”“凡例”里對本書內容、???、評點做精要介紹,順便貶低一下別人,抬高自己。這一招,余象斗他老人家用得最溜。比如托名陳繼儒“手閱”出版的《列國志傳評林》,就在“識語”里寫道:“本坊新鐫《春秋列國志》批評,皆出自陳眉公(繼儒)手閱,刪繁補缺而正訛謬,精工繪像,燦爛可觀。”其實里面的注釋、批評,都是余象斗自己搞的。這謊扯的,可真是一點都不臉紅。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其實余象斗和現(xiàn)在的某些作家一樣,只是找準了自己的客戶群,對癥下藥而已。你士大夫看不上人家,人家也不去貼你的冷屁股呀。反正我走我的平民路線,你愛高冷就高冷去。
為了賣書,余象斗確實是下過一番工夫的。為了緊跟潮流,方便讀者閱讀,他還弄出了許多插圖本小說,上面圖,下面字,雖然雕工水平比蘇杭一帶略差,不過人家圖多呀。
在書籍的扉頁設計上,余象斗也獨具匠心。就拿《三國志傳評林》來說,它的扉頁很別致,分出了上下部分,上面豎分兩行題“謹依古板,校正無訛”,中間配一幅插圖,下面再用大字豎題“按鑒批點演義,全像三國評林”,配上“識語”和繁復的花邊,顯得特別有視覺沖擊力。
沒人寫書?放著我來
雖說明代的印刷出版業(yè)繁榮昌盛,不過小說一向被文化人當做小道,“君子弗為”,很多讀過書的人都不屑去寫。大名鼎鼎的《金瓶梅》,作者也只敢留下個“蘭陵笑笑生”的馬甲名號。就算有《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名著吧,也耐不住你印我印大家印。稿荒的問題,讓書商們很是頭疼。好在山人自有妙計,這不,機智的建陽人,又想出了辦法。
研究明清通俗小說,繞不開一個名詞——“熊大木現(xiàn)象”。而要說熊大木這個人,還得從楊涌泉說起。
楊涌泉是建陽書坊清白堂主。在商言商,他對市場可是相當敏感。大約在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楊涌泉印了本記錄岳飛事跡的《精忠錄》,他想,要是把這一板一眼的史書寫成像《三國演義》那樣的通俗小說,那得多有趣啊,估計銷量也不是問題。
楊涌泉想來想去,覺得這辦法可行,不過他自己沒文化干不來這活,怎么辦?肥水不流外人田,他馬上找了他的姻親——忠正堂主熊大木,“懇致再三”,求他“敢勞代吾演出辭話”。
商人嘛,只要有利可圖,沒有不干的道理。熊大木覺得這主意挺靠譜,假惺惺地謙虛了一番“才不及班、馬萬一,故奚能用廣發(fā)揮”后,就拿起筆親自操觚染翰,寫起小說來。
不久后,《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面世了。
要論文學價值,這本書可上不了什么大臺面。熊大木心有余而力不足,說是寫小說,其實就是把史書用大白話翻譯了一遍,還硬塞了一大堆岳飛的奏章、題記、檄文、書信、詞作和許多南宋初年的詔旨等等,實在放不到正文里的,就直接附在了作品后面。這還不算,熊大木自知沒寫小說的才華,便到處模仿,結果把《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弄成了個四不像。
不過在評點形式刊行小說的開創(chuàng)上,熊大木可是功不可沒,在他之后的李贄、金圣嘆、毛宗崗、張竹坡等一眾評點大家,可都得認這個開山鼻祖。
別看這小說寫得不咋地,賣得卻是頂呱呱。僅以至今尚存的刊本為據(jù),明代后期,《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至少被七家書坊翻刻過,更有精美抄本從“百姓家”飛進了“王謝堂”,傳到皇宮里頭給嘉靖皇帝看去了。
熊大木乘勝追擊,雖然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還是加緊創(chuàng)作,第二年就寫出了《唐書志傳通俗演義》。緊接著,《南北宋志傳》和《全漢志傳》也雙雙面世。
同樣為稿源發(fā)愁的眾書坊主們看到熊大木的成功,照搬了他的辦法,也紛紛開始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起來。而這種書坊主干預創(chuàng)作的現(xiàn)象,就被后世的研究者們稱為“熊大木現(xiàn)象”。
前文提到的余象斗,和“熊大木現(xiàn)象”也關系匪淺。余象斗有個叔叔名叫余邵魚,也跟風寫了本《列國志傳》,和熊大木水平差不多。不過人家自視甚高,不僅不承認這書是根據(jù)已有傳說、話本、史籍簡單綴聯(lián)輯補的,還專門搞了個《引》,夸口“凡英君良將,七雄五霸,平生履歷,莫不謹按《五經》并《左傳》《十七史綱目》《通鑒》《戰(zhàn)國策》《吳越春秋》等書,而逐類分紀”,非給自己戴個“善則知勸,惡則知戒”的高帽。
這本書雖然寫得不怎樣,卻受到了明代小說家馮夢龍的關注。后來,馮夢龍在其基礎上創(chuàng)作了《新列國志》。而名聲更大的《東周列國志》,則是清朝蔡元放在馮夢龍版本的基礎上再次創(chuàng)作的。
余象斗在明萬歷十九年決定不再參加科舉考試,專心經營家里的書坊生意。他接手后,不僅賣書,也自己寫了本《列國前編十二朝傳》,包羅了盤古到商周的故事,還顛覆了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風格,采用了倒敘歷史的手法,從后往前推。且不管余象斗的書寫得怎樣,他的生意頭腦,真叫人不得不服。
《列國前編十二朝傳》在創(chuàng)作上和余邵魚的《列國志傳》互為補充和呼應,在書的后面,余象斗還夾了一頁廣告:“至武王伐紂而有天下,《列國傳》上載得明白可觀,四方君子買《列國》一覽盡識?!蓖瑫r,他還把《列國志傳》重新翻印了一遍。讀者買了一本,自然想買另外一本,如此“捆綁”銷售之下,余象斗又賺了個腰包鼓鼓。
許多人只知世上有《西游記》,卻不知還有《東游記》《北游記》《南游記》,而這《北游記》《南游記》就是余象斗寫的《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傳》和《五顯靈官大帝華光天王傳》。另外一部《東游記》也和余象斗分不開關系,是他從吳元泰那里買來的。
有了這三本書,余象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把楊致和的《西游記傳》放在一起并行刊刻,取名《四游記》。
不用說,這回還是大賣了。
不能不知的“公案”
按照現(xiàn)存文獻來看,余象斗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小說應該是明萬歷二十六年的《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傳》。這是他看到安遇時寫出《包龍圖判百家公案》大賣后的跟風之作,說好聽點是小說,其實里面只是羅列了100多件案子,有的甚至只有訴狀和判詞。
不過“跟著潮流走”是亙古不變的硬道理,公案小說的流行,給余象斗的成功鋪了條光明大道。這不,他緊接著又寫了《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傳》的續(xù)書《皇明諸司公案》。連魯迅先生都說:“凡所敷敘,又非宋以來道士造作之談,但為人民閭巷間意,蕪雜淺陋,率無可觀。然其之及于人心者甚大,又或有文人起而結集潤色之,則亦為鴻篇巨制之胚胎也。”
銷量什么的就不用說了,余象斗之后,更是有大批書商跟風弄出了一大堆“奇案”“公案”,大家你抄我,我抄你,最后官府一紙禁令下來,才算消停了。
怎么說來說去都繞不開余象斗呢?
這里不得不提一提余象斗的家族。早在宋代,余家就是個有名的出版世家。近代學者葉德輝在《書林清話》中提及:“建安尤以余氏為最?!?/p>
據(jù)清光緒年間新安刊《書林余氏重修宗譜》記載:余氏先祖從宋朝開始就從事刻書業(yè),到南宋時,萬卷樓、明經堂、勵賢堂等有名的書坊,都是他們家的產業(yè)。明初時,余家的書坊雖然走了下坡路,不過到萬歷年間又火了起來,甚至“開肆業(yè)書者不下二十余家,至清初仍見有余氏刊本行世,前后歷四百余年,其間不少坊肆,都刊行過大量版畫,是建安派版畫的主力軍”。
當時有個山西作家名叫鄧志謨,因為家里實在太窮了,在余氏書坊萃慶堂里又當寫手又當編輯,整天忙著寫那些奇奇怪怪的奇幻小說,為他人作嫁衣裳。他在給朋友的信里寫道:“仆窮愁著書,雕蟲技爾,然不能藏之名山,徒為梨棗也者?!?/p>
就這樣,余象斗憑著他高超的營銷手段,把自家的雙峰堂、三臺館推向了事業(yè)高峰,但也招來了不少同行的盜版,這可氣壞了他。
在刻印《八仙傳》時,余象斗寫下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一篇“反盜版宣言”,痛心疾首地說這些書都是他嘔心瀝血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花了不少工夫,費了不少錢。他大罵那些沒良心的盜版者“無恥”,是“浪棍”“逃奴”!
為了防止別人盜版,余象斗不厭其煩地提醒讀者認清他“三臺館”“雙峰堂”的防偽標志,還在印的書里附上了自己各式各樣的肖像,有時一本書里還不止一幅。這到底是為了防盜版還是想“吸粉”,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別看余象斗對盜版恨得牙癢癢,他盜起別人的版,卻也一點都不含糊。他不僅盜印了熊大木的《唐國志傳》,還把里面熊大木作的序改成“三臺館主人言”,直接當成是自己的東西了。據(jù)說,余世騰、余象烏、余君召、余宗云、余元泰等名字都是他為了盜版而用的馬甲。
盜人者人亦盜之,做了這么沒品的事,誰也別說誰了。重要的是,不許盜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