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觸葉芝的詩,還是他的那首《當你老了》,曾在自己內(nèi)心排練過無數(shù)次的景象竟如此自然的被詩人展現(xiàn),心里初次感受到了莫名的平靜: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過去的濃重的陰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凄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在頭頂?shù)纳缴纤従忰庵阶樱?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后來讀到龍薩的《給愛蘭娜的十四行詩》,發(fā)現(xiàn)葉芝的這首《當你老了》基本上借鑒了前者,但盡管如此,還是覺得別有一番韻味。葉芝的文字總讓人有著說不出的感動,在他筆下,文字仿佛一枚神奇的鑰匙,為我開啟了一扇扇神秘的門,詩句間迸發(fā)出的思想與震撼,指引并照亮了剛剛踏上人生和文學道路的我,葉芝也成了我最喜愛的詩人之一。
1865年6月13日,葉芝出生于山迪蒙,那是距離愛爾蘭首都都柏林不遠的一座寧靜海邊小鎮(zhèn)。在葉芝出生后不久,他們舉家遷至位于斯萊果的大家族中,他本人也一直認為是斯萊果郡孕育了自己真正的童年歲月。巴特勒·葉芝家族是一個非常具有藝術(shù)氣息的家族。詩人的哥哥杰克后來成為一位著名的畫家,而他的兩個姐妹伊麗莎白和蘇珊則均參加過著名的“工藝美術(shù)運動”。
葉芝和他的兄弟姐妹最早接受的是家庭教育,詩人的母親充當了家庭教師的角色。葉芝的母親非常思念故地斯萊果,經(jīng)常給孩子們講家鄉(xiāng)的故事和民間傳說。從此,斯萊果在葉芝幼小的心靈里扎了根。葉芝的求學時光大部分是在倫敦度過的,可他打心眼里厭惡倫敦的世俗與物質(zhì),心里一直懷念著愛爾蘭。每年夏天,葉芝總要回斯萊果度假,住在祖父的大莊園,親近著自然,葉芝感到寧靜與快樂。在童年和青年葉芝的眼中,那里是那么地和諧寧靜,是物質(zhì)富有的象征,給予詩人無盡的歡樂。斯萊果后來成為詩人一生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那里民風渾樸、風景絢麗,成為詩人心中秀美愛爾蘭的象征。而倫敦則顯得骯臟、粗俗、世故。
19世紀最后30年到20世紀初,英國社會從自由資本主義過渡到壟斷資本主義,人們過分追求物質(zhì)享受的“拜物教”,都市化和商品化使人們陷入困頓、孤獨和苦悶。這些都是詩人所痛恨的,但又無法逃避地存在于現(xiàn)實社會的事實。詩人對現(xiàn)實社會的感受全部被人們對金錢、物質(zhì)享受的追求和現(xiàn)實世界的陰霆所填滿。這個現(xiàn)實的物質(zhì)世界在詩人的意識中是丑陋的、灰暗的。在這個金錢、物欲至上的物質(zhì)社會里,詩人對于自然時時刻刻都充滿了懷念。在《湖島因尼斯弗里》中詩人寫道:
現(xiàn)在我正要起身離去,前去因尼斯弗里,/用樹枝和泥土,在那里筑起小屋:/我要種九壟菜豆,養(yǎng)一箱蜜蜂在那里,/在蜂吟嗡嗡的林間空地幽居獨處。
我將享有些寧靜,那里寧靜緩緩滴零/從清晨的薄霧到蟋蟀鳴唱的地方;/在那里半夜清輝粼粼,正午紫光耀映,/黃昏的天空中布滿著紅雀的翅膀。
現(xiàn)在我要起身離去,因為在每夜每日/我總是聽見湖水輕舔湖岸的響聲;/佇立在馬路上,或灰色的人行道上時,/我都在內(nèi)心深處聽見那悠悠水聲。
在詩人的筆下,因尼斯弗里變成了一塊美麗而寧靜的仙境。遠離塵囂,詩人渴望過著自食其力的簡樸生活,在孤寂中接近大自然,體驗人生的真諦,詩的首節(jié)就寫了這種愿望。接著詩人運用想象,把記憶中的湖島幻化成可以安憩的世外桃源。最后夢魂回到灰色現(xiàn)實中,詩人的理想主義只不過是夢幻。當他心靈深處生發(fā)熱烈欲望時,聽見“那水聲日日夜夜輕拍著湖濱”,燃燒著“就要動身離去”,他清醒地意識到他是站在倫敦的人行道上。身處繁華的倫敦鬧市,一心向往的是傳說中的寧靜的因尼斯弗里島,夢想與現(xiàn)實的鴻溝是無法逾越的,詩人失意之感難免油然而生。
詩里的寧靜不是自然中的寧靜,丑惡而動亂的現(xiàn)實中沒有它植根的土壤。詩人理想的和諧、純真和永恒,卻一直也無法找到到達的橋梁。也許,在詩人眼里,詩歌和現(xiàn)實本來就無法完美合一,丑惡的現(xiàn)實成了詩人通往理想王國的絆腳石,但即使如此,詩人依然沒有放棄對美好事物的追求,他努力地在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尋找平衡。
美好的事物總是日漸臻于完美,有人說葉芝的詩歌也是如此,但在我眼里,葉芝一直是美好的。葉芝是個有大智慧的詩人,他沒有死死抱住浪漫主義的枝椏不舍得放棄,他懂得詩歌跟生命一樣,每個階段有各自的美,到了什么年齡,就該享受什么樣的美,所以他的詩歌在我看來也是他生命成長的軌跡和思想成熟的探尋,他一直尋找適合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理想。
艾略特曾將葉芝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英語詩人”。葉芝的人生旅程與詩歌旅程都是漫長而多變的。葉芝從少年時期就開始了他的寫詩生涯,而在此過程中詩風也幾經(jīng)轉(zhuǎn)變,日臻成熟完美。葉芝早期的作品帶有明顯的唯美主義傾向和浪漫主義色彩,而中、后期作品風格則由現(xiàn)實轉(zhuǎn)向于冷峻神秘主義。從最早期的模仿、借鑒,到最終熔煉出自己獨特的風格,葉芝在不斷吸收、繼承與自我推翻、自我超越中前行。他的詩融貴族主義、象征主義、神秘主義和哲理思考和玄學詩為一體,表現(xiàn)善惡、生死、美丑、靈肉的矛盾統(tǒng)一,這樣的藝術(shù)探索歷程也被視為英語詩歌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過渡的縮影。葉芝的詩作既是個人感情成長的見證,也為我們深刻并且生動地記錄著英格蘭的歷史。
葉芝生活的時代正值新舊世紀更替,西方社會經(jīng)歷著從殖民主義到現(xiàn)代化社會的深刻變革。作為“悲劇的一代”中的幸存者,葉芝努力地讓自己在詩歌藝術(shù)的探求中取得成就,也因此為復興愛爾蘭文學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從他的眾多詩作中我們可以看出,葉芝的詩不僅僅是他個人情感世界的反映,同時,他也時刻關(guān)注著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和前途。
葉芝是浪漫的詩人,更是愛國的戰(zhàn)士。他深刻地愛著愛爾蘭,在葉芝所有時期的作品中,愛爾蘭一直都是他詩歌的主題。從他作品的字里行間都體現(xiàn)了愛爾蘭民族特有的熱情和想象,詩歌《一九一三年九月》就記述了他對愛爾蘭政治家的幻想破滅:
浪漫的愛爾蘭已經(jīng)死了,完了!隨著奧地利進了墳墓。
壯烈優(yōu)美的字句,詩人對他的民族有著多么深刻的愛戀,詩人依戀著的浪漫的愛爾蘭已死,但建立一個獨立、自由、民主的愛爾蘭國家的美好愿望卻一直存在著。
在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上,頒獎辭稱:“用偉大一詞來概括葉芝如此一生的工作,是一點也不過分的?!比~芝以其高度藝術(shù)化且洋溢著靈感的作品表達了整個民族的靈魂。葉芝真正是這樣的,他用盡一生在學習,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在文學創(chuàng)造的道路上他一直在奮力前進,他也始終堅信他的學習一定會為他的民族帶來益處。
葉芝是個不斷自我發(fā)展、超越的詩人。從早期的唯美浪漫到晚期的睿智冷峻,從前拉斐爾派的影響中走出來,走向愛爾蘭、走向寰宇,他沒有站在文學金字塔的頂端俯視眾人,而是一直努力讓自己的文字變得更加具有普遍性。他總是在改變、發(fā)展、超越。我相信,這就是他在成為無可置疑的大師之后還能保持不落伍的奧秘之一。雖然一個有能力體驗生活的人在一生中的不同階段,會發(fā)現(xiàn)自己處身于不同的世界;由于他用不同的眼睛去觀察,他的藝術(shù)材料就會不斷地更新。有能力適應(yīng)歲月的嬗變的詩人是少之又少的。面對如此巨大的變化,該是需要多么超常的誠實和勇氣??!
葉芝一直堅持讓自己的創(chuàng)作保持足夠的新鮮度,他沒有躲在自己的書屋閉門造車,相反,他時刻努力讓自己的文字跳動著時代的脈搏。因而在很多年輕人眼里,葉芝作品保持了最好意義上的青春,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到了晚年他反而變得年輕了。但是,對于老年人來說,除非他們在詩中看到自己,并為其中的誠實所感動,否則對如此坦率地表露人到底是并且依然是何物,會感到大為震驚的。對于生活和生命如此透徹的認識和大膽的表達,讓我們看到了葉芝生活的智慧,也感受到了對于智慧人生的領(lǐng)悟:
雖然枝條很多,根卻只有一條,穿過我青春所有說謊的日子;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條和花朵,我現(xiàn)在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這是葉芝晚年的一首名詩。在他的眼里,生命是一個過程,正如詩歌一樣。當你青春年少時,生命就像枝葉婆娑的綠樹,在夏日的流風中歡快地歌唱,快樂卻缺乏思想的沉淀;而當你年老了,你的生命花葉現(xiàn)出繁華落盡的凋零,但是你遒勁的枝干,通過根蒂和大地緊密相連,那就是你的根本所在,這種對生命的認識,只有在生命最后才能真正領(lǐng)悟。
對于生命的偉大,葉芝找到了自己的方式來表達,他一直堅持地完善自己,讓自己具有一條深厚的根蒂來支撐自己。他不斷地突破自己,并且追求生命里的完善。在美好、道德、信仰、希望、愛上面追求拯救之路,他努力讓自己更強大,更完美。就像他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說的那句感言: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蒼老。而且疾病纏身,形體不值得一顧,但我的繆斯卻因此而年輕起來。
在葉芝的世界里,只有愛有著恒久的美麗和吸引力,除此之外,他一直堅持讓生命完美。在他的世界里,不完美或許是常態(tài),但是追求卻永遠是無止境的,美好、道德、信仰、希望、愛,這些所有美好的字眼都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變得更加感動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