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書曾逗阿瑗玩,說《圍城》里有個丑孩子,就是她。阿瑗信以為真,卻也并不計較。他寫了一個開頭的《百合心》里,有個女孩子穿一件紫紅毛衣,鐘書告訴阿瑗那是個最討厭的孩子,也就是她。阿瑗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鐘書就把稿子每天換個地方藏起來。一個藏,一個找,成了捉迷藏式的游戲。后來連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哪里去了。
每天臨睡前鐘書都在阿瑗被窩里埋置“地雷”,埋得一層深入一層,把大大小小的各種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臺或大把的毛筆都埋進去,等女兒驚叫,他就得意大樂。女兒臨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東西一一取出。鐘書恨不得把掃帚、畚箕都塞入女兒被窩,博取一遭意外的勝利。這種玩意兒天天玩也沒多大意思,可是鐘書百玩不厭。
鐘書曾經(jīng)很認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瑗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么對得起阿瑗呢?!碧岢粚Ω改干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為了用情專一而只生一個。
我們在牛津時,鐘書午睡,我臨帖,可是一個人寫寫字困上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醮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墒撬麆偮涔P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凈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后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胡子,聊以過癮?;貒笏罴倩厣虾#鬅崽炫畠菏焖ㄅ畠哼€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畫一個大臉,挨他母親一頓訓(xùn)斥,他不敢再畫。
人間不會有單純的快樂??鞓房倞A帶著煩惱和憂慮。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1997年,阿瑗去世。1998年歲未,鐘書去世。我們仨人就此失散了。就這么輕易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F(xiàn)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dāng)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鐘書走時,一眼未合好,我附到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媒體說我內(nèi)心沉穩(wěn)和強大。其實,鐘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xiàn)場,盡我應(yīng)盡的責(zé)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