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藝術家張巍的作品慣以深沉的視覺語言重申著他對身體與身份問題的關注,而在其近作《人工劇團》(Artificial Theater)中,張巍通過一種“對話格局”更多地將上述問題拓展到對觀者觀看經驗的討論上。
經驗素來與人類認識的形成密切相關。它有兩個維度,一方面,來源于人們日常感受與實踐的經驗,經過不斷累加、整合、記憶與傳承,在歷史譜系中形成了繁雜的人類認識系統(tǒng),同時,這一過程也構建出多樣的文化模式;而另一方面,人們在社會、歷史中習得經驗,并使其固化,從而限制著認識的范疇和方向。 從視覺角度上看,最初或最基本的觀看經驗來源于人類對自身和世界的視覺體驗與想象;隨后的觀看經驗則主要依賴制像與傳播媒介的發(fā)展。絕大多數(shù)當代人對“蒙娜麗莎”形象的認識不再通過畫家跋山涉水從意大利帶至法國的原作,而是通過一本啟蒙讀物或是一張廉價的明信片,甚至是一個ipad屏幕上的影像。這可以被認為是一部擬像發(fā)展史的現(xiàn)實縮影。而當“圖像變成了商品具體化的最終形式”,個體觀看經驗的來源就已經被限定于,由諸多現(xiàn)代傳播媒介所呈現(xiàn)制造的“圖像場”之內。
在全民“擬像崇拜”的熱浪中,張巍的《人工劇團》開啟了對身體觀看經驗的考量。
依常人看來,這些神態(tài)逼真、細節(jié)豐富的著名形象,作為精彩的肖像攝影,充分展示了張巍精到的拍攝技巧。然而,令觀者意想不到的是,這些生動的面孔,并非是張巍邀請某一位特定模特,經過精心裝扮后拍攝而成。恰恰相反,它們是張巍用所拍攝的眾多臨時演員肖像為素材,經過計算機圖像軟件的拆分、重組而制作所得。
臉孔作為感覺器官聚合的有機體,承載了身體裸露部分中最具辨識性的個人符號群落,同時,它亦被視為人類反觀自我身體經驗來源的重要對象之一。出于那些不言自明的意識形態(tài),歷史上形成了對于臉及五官多重的觀看方法、評價準則和審美范式。一張符合權威欲望的面孔,不僅是人們爭相消費的目標,而且還成為了人們在觀看經驗上追逐的幻象。實際上,這是一種中心論的產物。它在圖像時代小心翼翼地規(guī)訓著我們對面孔的視覺,而我們似乎全然不知。
通過張巍大量地對身體——面孔的“肢解”, 其所承載的身份與功能,在這一過程中得以消解。而一旦這些固有的觀看經驗隨著它對象的碎片化而泯滅,一個圖像語匯表就隨之搭建起來。在此基礎上,張巍將其中無實際意義的五官、皮膚、毛發(fā)等影像元素,以經典臉譜形象為藍本進行投射與組合,最終呈現(xiàn)出照片上一張張真實的假面。審視這些圖像時,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張巍認定為一位傳統(tǒng)意義上的攝影者,在他的作品中彌散著對結構、比例、輪廓、明暗以及人物精神性的控制,整個制像過程充滿了那些繪畫式的驚心動魄的時刻。因而,張巍對破碎經驗的重組,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具有造型藝術“綜合感受力”的行為。當然,這并不是經驗的回歸, 事實上,它正是張巍的策略所在——他以獨特的造像方式,利用“圖像的圖像”實現(xiàn)了全新經驗的建構和新舊經驗的轉譯。當代影像創(chuàng)作中,作品的意義來源于圖像或符號之間的類比關系,透過這種關系,在圖像或符號之間形成了一種松垮的相似性,促使觀者察覺兩種經驗的不同。
同樣,這種邏輯亦體現(xiàn)在張巍對觀者的視覺史經驗的重塑上: 假面作為書寫視覺史的文本化圖像,與原始的圖像文本產生了極大的相似性。但張巍在此的目的卻并非模仿,而是通過文本化圖像,將作品的意義引向歷史。在其中,他以新的圖像覆蓋在原始圖像文本之上,利用了世人對視覺史中上下文語境的理解,重寫這一視覺史的片段,突破了觀者對視覺史上原有圖像文本固有的觀看法則,讓當代人重新凝視以往熟悉不過的面孔形象,從中分辨它的意義。
當代語境下無法回避的是,今天人們的觀看經驗已經成為了多元媒體中的幻象經驗。幻象是大眾觀看的盡頭,亦是藝術創(chuàng)作與反思的起點。在《人工劇團》這座“名人堂”中,人物形象的幻影是一把鑰匙,它向我們展示了最接近日常生活的景象,眾生鮮活的肉體構成了虛擬面孔的原料,并為其賦予了某種實體性特征,相較之下,那些仿效復制面容再造的臉龐,雖然被體驗為現(xiàn)實,但實則卻喪失了個體身體原初的本質。張巍在這里扮演的角色是一名經驗的懷疑者和操弄者,他的影像實踐完成的是對現(xiàn)實中“真實與虛假”觀念的挑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