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酷暑難當時,總會想起小時候的夏天。
夏日,天亮得早,睡在床上的我們只聽得“嘩哧,嘩哧”洗衣服的聲音。夏日早上的時光于父母親來說是很重要的,天太熱,要趁早涼下田干活,那就要早點起來洗好衣服,早點煮好早飯放在冷水里涼。有一次我下床出來,看見母親穿著寬大的短褲、短袖衫,正坐在小凳上,面對著一大盆衣服,身子一欠一伸地搓洗,額頭的汗由汗珠轉為汗水流至下巴又成了汗珠滴下來,我覺得那汗珠滴在搓衣板上一定也會有聲音。正凝望著,母親轉頭對我說,早著呢,再睡會兒,等到上學就不能多睡了,于是我又鉆進了被窩。而母親并沒有閑著,她洗完衣服就為我們做早飯,等把我們送去上學了她就該下地干活了。
傍晚,母親回來時,穿在身上的長衣長褲全濕透了,就像穿了一身“鐵皮衣”,讓人感覺很沉重,很壓抑,充分詮釋著母親下田時的艱辛。
一進院子,母親就立即脫掉那身“鐵皮衣”,趕忙去廚房燒鹽乳燙瓜子。先把整齊地曬在蘆葦席上的瓜子片在矮缸里擺上一層,全部瓜皮向下,瓜肉朝上,才將燒得滾燙的鹽乳澆上去。放一層,澆一層,母親來往于廚房鐵鍋與院子里蘆葦席旁的矮缸之間,速度很快,一點間歇都沒有,母親渾身的汗水幾乎打濕了她腳下的泥土,不過干燥的泥土很快就掩藏了母親的汗水。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吃米粥時就可以嚼著脆脆的、香香的辣醬瓜子,但同時我的腦海中也會浮現(xiàn)母親給瓜子片澆鹽乳的鏡頭,不由得嚼慢下來,似乎這里面還有母親的汗水,甚至品出汗水的咸腥味。
母親一回來就要催促我們早點吃晚飯,要父親燒洗澡水,抓緊時間喂豬食,遲了蚊子就出來了。豬吃食時,她換上長筒膠鞋跨進豬圈,低頭,彎腰,鉆進豬棚打掃衛(wèi)生,再用隨身帶的火柴和一把麥稈草點火驅走豬棚里的蚊蟲。
母親站在豬圈外看著濃濃的煙霧,喘了口氣,用臂膀擦了下滿臉的汗水,實在受不了了就干脆到碼頭邊,下河泡一下,而此時的我們早在母親的催促下吃了晚飯,洗了澡,拿著蒲扇拍打著身上的蚊子,扇扇涼風了。
母親吃晚飯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蚊子也大膽地“哼”著進軍曲尋找獵物,我與姐姐站在母親兩側主動為她驅趕蚊子,母親則呵呵笑著吃晚飯,一邊說,你們乘涼去吧,別管我,我很快的。其實,母親再快也會被蚊子咬幾口,因為她還要收拾碗筷、桌子,她從不讓洗過澡的我們再干活。
終究,我們是要等母親洗過澡才會去村南邊的大橋上乘涼,因為母親汗水流得太多,我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夜幕上絲絲縷縷的云似乎在與月亮戲逐,一會兒遮住月亮的整個身子,一會兒讓月亮穿出它們的身軀。云與月就像纏纏綿綿愛戀中的青年男女,害羞,不說話,卻做著它們想做的事。大橋周圍忽而響起一陣又一陣的蛙鳴,呱——呱——拉得很長很長,遠處的螢火蟲也調(diào)皮地忽閃忽閃亮起黃色的小燈,涼風一陣一陣,大橋卻顯得安靜之極。講故事的老人此時躺在長椅上正有節(jié)奏地打著呼嚕,與蛙鳴應和著;談戀愛的男女青年此時也依偎得更緊,沉戀得很深;我也似睡非睡,坐在小凳上緊靠著母親的臂膀,母親手中的蒲扇輕輕的,輕輕的,拍打著我的腿和臂膀,我愜意極了,心里不禁有點暗笑父親早點休息和姐姐夾著小凳早早回去。
我也要睡著了,因為涼風像涼涼的羽毛一樣輕撫著我的全身,舒坦,涼快,柔軟。忽然我聽到母親在哼唱: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細聲細音,幾乎把嗓子壓到了最低在唱,和這夜晚的涼風一樣輕柔地吹在我的身心,輕撫我的耳鼓。
后來,我得知母親曾唱過樣板戲,還是主角,做過村里的婦女主任,但她為了照顧我們放棄了這一切,村里上年紀的人說母親玩武的不玩文的了。顯然“武”是指母親辛苦種田;“文”是指母親唱戲和做村干部。但母親有母親的希望,就像夏天給瓜子片澆鹽乳是為了半年的早飯菜;給豬驅蚊是為了豬健康,過年殺肥豬過個快樂年;辛苦種田是為了早點砌新房……她藏在內(nèi)心的夢想只有在她種下希望的種子時才能偷偷“哼唱”。
母親的夏天是忙碌的,充滿母愛的味道,她的汗水證明了這些,或許汗水滴在干燥的土地上很快消失,但我們被母親汗水滋潤過的心田卻永遠是肥沃的,因為種著母親的希望,愿母親能永遠隨時盡情放飛自己的夢想,但這或許只能讓她在心中構筑她一個人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