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往來于君士坦丁堡與太子島之間的輪船載我們到柏列開浦,我們登了岸。只有幾個乘客,我們兩個與波蘭人一家,父親,母親,與女兒及她的未婚夫。但不……還有幾個。一個青年,希臘人,在跨過“金角”的斯塔婆木橋上船的。由他攜帶著的寫生冊,我們斷定他是個藝術(shù)家。他烏長的鬈發(fā)垂到肩上;臉色蒼白,一雙黑眼睛深陷著。起初我對他很有興趣;他是很殷勤的,能給我們許許多多關(guān)于我們在游歷的國家的消息。但他太多言了,十分鐘之后我獨自離開了他。
反之,波蘭人一家倒很合人意。老者很和藹沒一點矜夸的神氣,未婚夫是年輕的文雅的一個人。他們是到柏列開浦消夏去;女兒是嬌弱的需要南國的空氣。美麗的蒼白的女郎看上去似乎正是大病初愈又似乎正患了重病。她依在她未婚夫的臂膀上走,時時為她的呼吸而靜立,又時時咳嗽中斷她低聲的談話。無論何時她咳嗽,她的伴侶就停住同情地注視她,當(dāng)她回看他時,她的眼睛似乎在說:“沒有什么……我很快活?!?/p>
他們相信她的痊愈與他們的幸福。
希臘人,他在碼頭上離開了我們,推薦一個法國人開的旅館,一家就決定在那兒住下。地勢并不高,風(fēng)景絕佳,旅館設(shè)備完美有法國風(fēng)。
我們一起吃午餐,當(dāng)午熱有些退了時,我們大家徐徐地走上斜坡到了一片松蔭下觀賞風(fēng)景。不久我們找到了一個適宜的地方憩息,希臘人又看見了。他只對我們鞠躬,四周找尋一個相當(dāng)?shù)牡胤皆陔x我們幾步地方坐下,打開他的寫生冊開始作畫。
“我相信他想背著石巖坐下使我們不能看見他的作畫?!蔽艺f。
“我們并不想,”年輕的波蘭人說,“我們有很多別的東西可看?!边^了一會兒他又說,“我相信他是把我們當(dāng)前景了……不去管它吧?!?/p>
的確,我們看別的東西已經(jīng)夠了。我不以為世上還有比柏列開浦更可愛更快樂的地方。歐林烈士,與加爾滿皇帝同時人,曾在此處流放過一月。若我能在這個地方住一月,在我此后生活的記憶里當(dāng)是快樂的了。就是僅僅那一天我也不能忘卻的??諝馐侨绱饲鍧?、溫和,我的靈魂有如添上絨毛的翅膀翱翔復(fù)翱翔。右邊褐色的亞細亞石巖聳立海中,左邊,遠處,是歐洲的藍色的險峻的海岸;靠近我們的查爾干,多島海的九島之一,生著沉郁的扁柏叢,緘默地膽怯地站著;這看去好像一個鬼纏的夢。一幢大廈屹立島頂……這是一個瘋?cè)嗽骸?/p>
馬爾馬拉海海面滿是漣漪,溢出種種色彩如閃耀的貓兒眼。在遠處看去色白如乳,靠近我們有玫瑰色的微光,在兩島之間照耀如金橘;在腳下深深的是藍玉般的藍。它的可愛在不使人煩擾,沒有大船在它上面行駛;只緊傍岸邊有兩只小船,飄揚著英國旗,在來來往往地游弋,一只小汽船,大小與一個守望者的木棚相仿,輿一只水手們劃著的船;當(dāng)他們有節(jié)奏地劃槳時流動的白銀點點從他們的槳上滴下。無畏無懼的海豚滾來滾去傍著船只,或在水面跳了長長的半圓。巨大的蒼鷹自大陸駛向大陸寂然飛行。
在我們座位之下的斜坡覆著滿開的玫瑰,空中滲透了它們的香氣。音樂的聲音,渺茫的與夢幻的,從岸上咖啡店的拱廊里傳到我們這里。
我們都深深地受了感動;我們的談話停止了,我們自己完全沉湎在被這個天堂的默想喚起的情緒中了。年輕的波蘭女郎躺在草地上,她的頭投在她未婚夫的懷中。嬌嫩的鵝蛋臉兒露出微紅,突然淚珠由她的藍眼睛中涌出。她的未婚夫了解她的情緒,俯下給她一點一點地拭去。母親見了這個也像她的女兒一樣哭泣,而我呢……凝視著女郎,我也感到我的心好像太充滿了。
“此處身體與靈魂定可復(fù)元了,”女郎低語道,“是怎么一個快樂的場所?。 ?/p>
“上帝知道,我沒有一個冤仇,”她的父親說,“即使我有,在此地碰到他們,我也愿寬恕他們?!?/p>
他的聲音顫動著。
又是寂然;我們都感到一種不可言說的溫柔的情緒。每個人覺得在他內(nèi)心有他渴望與世人同享的一個幸福的世界。因為我們大家深知別人感到的,我們中沒一個人說話。
我們絕少注目那個希臘人,約一小時光景他擺布他的寫生冊向我們點一點頭走了。我們依舊坐著。
幾點鐘過去之后,天空漸漸變?yōu)樽仙?,使南國更加動人,母親提醒我們這是回去的時候了。我們向著旅館下來,步態(tài)緩緩地卻是輕泛地,好似無憂無慮的孩子。
我們在旅館前面的一個陽臺上坐下。坐定未久我們聽到下面有爭吵聲與詬罵聲。那個希臘人似乎在與旅館主人爭論,我們諦聽以自遣。爭論并不長久。
“若我不必顧到其他客人……”旅館主人說,當(dāng)他走上陽臺的梯步時。
“請問,”年輕的波蘭人說,當(dāng)他走近我們的桌旁時,“那位先生是誰?他姓什么?”
“呀,上帝知道他的姓名,”旅館主人悻悻然說,怒視欄桿,“我們叫他‘吸血鬼’。”
“我想是個藝術(shù)家吧?”
“好個藝術(shù)家……除了畫尸首沒有別的東西。恰有人在此地或君士坦丁堡死去的時候,就在同日,他完成了他的死者的畫像。那是因為他先期畫的……呀,他永不錯誤,這個搶劫的惡徒!”
年老的波蘭婦人發(fā)出一聲驚呼;她的女兒倒在她的臂膀上昏過去了,完全失去知覺,看上去真如死的了。
她的未婚夫一躍跳下梯步,一手抓住希臘人一手想拿寫生冊。
我們跟他下去;兩人都在塵土中打滾。
寫生冊翻開了,一頁一頁飛散了,我們看見其中一張是個動人的少女的肖像。她的雙目閉著;一頂番石榴花冠圍住她的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