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
小波辭世十幾年間,有過不少將他的作品搬上舞臺和銀幕的嘗試,但是全都不成功。他的《黃金時代》有一次被做成一個話劇,大概是因為編劇嫌故事性不足,結果把陳清揚編派成一個公司公關,下海去撈錢,弄得觀眾啼笑皆非。
被影視公司試圖拍成電影的除了《黃金時代》,還有《紅拂夜奔》《綠毛水怪》,也都還在努力之中,尚無眉目。我對這事一點也不著急,更不會痛心疾首,反倒有點冷眼旁觀的感覺,如果說還不到看笑話的程度的話。
文學經(jīng)典拍電影一向是個容易被人詬病的事情,無論拍得是好是壞,總是會招罵,說不如原著精彩啊,說有悖原著本意啊,就差說出暴殄天物這樣的刻薄話來了。所以從導演的角度說,與其拍成名作家的作品,就遠不如直接去找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者的本子,拍出啥樣就是啥樣,不落話把兒,沒人節(jié)外生枝,說三道四。小波剛去世時,陳凱歌就看過《紅拂夜奔》,后來張藝謀也看過《黃金時代》,結果都是沒有下文,看來除了沒有找到感覺之外,這也可能是一個原因。
我常常感到,純文學經(jīng)典并不適合于拍電影,越是現(xiàn)代小說越不適宜拍電影。因為電影在100分鐘上下的時間里一股都要講一個完整的故事,有情節(jié),有人物,有戲劇性沖突,而這往往并不是純文學小說的特點,尤其不是現(xiàn)代文學作品的特點。如果說古典小說有些還比較注重情節(jié),注重講故事,所以還勉強可以拍電影的話,那么現(xiàn)代小說講故事的動機已經(jīng)降低到很不重要的地位,甚至可以說,這個動機已經(jīng)可有可無了。讀王小波的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小說往往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黃金時代》這個中篇還勉強可以算有個故事,有點情節(jié),到了《萬壽寺》就基本上沒啥故事情節(jié)了。我們看到經(jīng)典小說被成功搬上舞臺的例子,如《安娜卡列尼娜》,如《悲慘世界》,如《罪與罰》,如《呼嘯山莊》,如《德伯家的苔絲》,看《無名的裘德》就已經(jīng)比較勉強了,那個《O的故事》簡直就慘不忍睹了。
在我看來,電影可以粗分為兩類,一類是有一個完整的故事,有戲劇性沖突,這個傳統(tǒng)始于莎士比亞的戲劇,在進入電影時代之后,被拍成各種類型片,比如喜劇片、悲劇片,后來則細分為言情片、懸疑片、動作片、科幻片等等;另一類是注重內(nèi)心感受,以思想和心理描寫見長的文學作品,在電影時代被拍成藝術片,注重畫面美感,伴以大量旁白,因為人物的行動和故事情節(jié)已經(jīng)退居二位,盡是心理描寫,內(nèi)心獨白。小波的小說多數(shù)屬于后一種類型,所以總的看來不太適宜拍電影,如果要拍也只能按照藝術片的路數(shù)考慮。
具體說起來,在以類型片為一端、以藝術片為另一端的這個系譜之上,小波的小說最接近類型片一端的當屬《黃金時代》,它有一條故事線貫穿其中,人物個性豐滿,還有一點雖然并不太強但聊勝于無的戲劇性情節(jié),比如王二與三悶兒打架,與軍代表發(fā)生沖突,跑去清風山上,后來的批斗會等等。
《未來世界》也算是有點故事情節(jié)的,這個中篇繼《黃金時代》之后,第二次獲得臺灣聯(lián)合報系中篇小說大獎,使得王小波成為兩次獲得這一獎項的大陸作家。故事寫的是一班犯了思想錯誤的人被剝奪了體面的工作、頭銜、地位,打入社會下層去做粗活兒的經(jīng)歷,思想犀利,細節(jié)逼真,是喬治·奧威爾、米蘭·昆德拉和赫拉巴爾鐘愛的主題。
《紅拂夜奔》有一個傳奇故事的背景,其中有瑰麗的唐代生活畫面,但由于小說采用了超現(xiàn)實主義手法,如果要拍電影,在很弱的故事性之外,還必須增加特技甚至動畫手法,才能將作品神髓搬上銀幕。例如李靖在長安城泥漿翻滾的街道上方,雙腳踩著高蹺,衣袂翻飛,像只大鳥在空中掠過,這該怎么拍呢?再如,虬髯公在定居東瀛之后變成了一條鰩魚,大扁片兒似的從門縫里飄搖而過,這又該怎么拍呢?《革命時期的愛情》的故事情節(jié)也很微弱,只是很傳神地描繪了“文革”時工廠中的生活氛圍:廁所中的下流涂鴉,青年工人似是而非的戀情,充滿扭曲壓抑心理的性愛,人們對當時那種生活的可以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觸。我不能想象,這篇小說如果拍成電影,會是何等模樣。
總之,像很多古今中外的純文學作家那樣,王小波的寫作給電影人出了一道相當大的難題,我對有人能圓滿地解出這道題,不抱太大希望。endprint
大眾電影2014年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