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的一些詞典,在解釋某種動物或者植物時,總要說明其能否食用。其實我們小時候,就是這樣一種思維,遇見一個東西,總要先掂量一下它能不能吃。
那時候大家都窮,食物十分缺乏。吃飯總是粗糧、細(xì)糧搭配,粗糧居多,瓜菜替代也避免不了。早飯一般是一碗玉米糝稀飯,再加幾片烤饃片。菜就是一筷子涼拌胡蘿卜絲,或者洋蔥絲、黃瓜絲,或者涼拌油菜,根據(jù)季節(jié)不同會有變化。玉米糝稀飯很稠,菜就擱在上面。中午通常是一碗面條。如果當(dāng)天干活了,就可以吃一碗干拌面,再來一碗湯面。如果沒有干活,就只能吃湯面。至于晚飯,就更為簡單。老家人管吃晚飯叫“喝湯”,意思就是做一點稀飯過個頓,有時干脆拿一個饅頭加一點油潑辣子就算一頓晚飯。如果每天中午能吃到面條,那就是上等生活了。實際上,中午有時要吃玉米面攪團。攪團雖然吃著滑溜適口,但是不頂餓。撒完兩泡尿,肚子就空蕩蕩的了。即便是吃面條,也不能保證全是麥面。有一種面條叫“金裹銀”面,就是在兩層麥面中間夾一層玉米面,實際應(yīng)當(dāng)叫“銀裹金”,其實是用麥面將玉米面騙下肚去。如果是吃飴鉻面,那就全是粗糧了。玉米已經(jīng)是較好的粗糧,要是高粱,那就十分生澀,難以下咽。至于吃粗糧的后果,除了不耐餓,還會導(dǎo)致大便不暢,其痛苦就不詳述了。
我上學(xué)前的大部分時光,是在外婆家度過。外婆家是典型的農(nóng)家,吃飯一般很簡單。有時候吃飯,真正是油潑辣子一道菜,而且只有這一道菜。而晚餐則經(jīng)常將饃切成小塊,泡在放有調(diào)和的開水里吃。當(dāng)然,外婆家也有好吃的。外婆家的前院有一棵杏樹,后院有一顆棗樹,杏、棗成熟的季節(jié),我都可以大飽口福。外婆家的地里,還有一棵巨大的柿子樹,樹冠能占半畝地,柿子結(jié)得很繁盛。柿子快要成熟的時節(jié),我有一項任務(wù),就是看柿子,防止柿子被小孩糟蹋。這是一項很愜意的工作,我騎坐在樹杈上,濃蔭如蓋,涼風(fēng)習(xí)習(xí)。我東張西望,仔細(xì)尋覓被老鴉鴿過的軟柿子。深秋季節(jié),卸下柿子,到了冬天,柿子變軟,就可以用柿子拌炒面吃。炒面就是炒面粉,面粉里加一點調(diào)料,在鍋里炒熟,從前是行軍打仗的軍糧。炒面拌上柿子,綿軟香甜,百吃不厭。外婆家果樹結(jié)的果子,一部分用于補充糧食的不足,一部分還要拿到街上賣錢以換取油鹽和日用品,所以并不能敞開來吃。外婆還養(yǎng)了幾只雞,但雞蛋也是要拿來賣錢的。只有在雞下了軟蛋的時候,外婆才會炒雞蛋給我吃。于是我總是盼著雞下軟蛋,但雞卻總是不予配合。外婆家就住在公路邊,有一次外婆的一只雞被過路的汽車壓傷,眼看活不成了,舅舅便把雞殺了吃肉。外婆因為雞被壓傷氣得快要掉眼淚,我卻吃上了香噴噴的雞肉。
其實那時候,吃肉往往是在意外的情況下才有可能。我們隊里的一頭耕牛在耕地時不慎從崖上跌落,摔成重傷。隊里便將牛殺掉吃肉,我家分得了一小塊牛肉,我才生平第一次吃到了牛肉。我至今記得那塊肉上一條一條的肉絲。至于正常情況下吃肉,只有到過年時才有可能。年前,隊上總要殺幾頭被養(yǎng)得干巴瘦的豬,每人可以分得一斤左右的肉,這就是全年可以吃到的肉了。
在農(nóng)村,可以吃的東西很多,我們當(dāng)然不會放過。春天的時候,洋槐花盛開,榆錢長成,我們便上樹折槐花,捋榆錢。槐花蒸成麥飯,又香又甜。榆錢除了可以蒸麥飯,還可以直接涼拌食用,味道極佳。如果下地,還可以采摘到薺菜、灰菜、苜蓿等多種野菜,都是就飯的佳肴。雨過天晴,可以去草地上拾地軟,一小片一小片,軟乎乎地就在那里。用地軟包包子特別美味,做菜吃也很不錯。有一次雨后,我在外婆家院子的排水洞里發(fā)現(xiàn)了一棵長在樹根上的木耳,又肥又大,新鮮天然。我采下后,外婆給我炒著吃,簡直是人間美味,我此后再也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木耳。
在家吃不飽,我們小孩子便經(jīng)常自己想辦法。地里的許多草可以食用,比如蒲公英的桿,經(jīng)常被我們采下來吃,味道甜美。還有一種野草結(jié)的果實,我們稱之為羊奶瓜,因為長得像羊奶,里邊也有類似羊奶的汁液,味道不錯。還有一些草的根、葉可以食用,我們在玩耍的同時便挖或者采著吃。還有膽大的伙伴,抓一只麻雀,包在泥里,烤熟了吃,這個我沒有嘗試過,但是我卻吃過蜣螂。我小時候體弱多病,不知堂姐聽誰說的,說是吃蜣螂可以增強體質(zhì)。堂姐便捉了一只蜣螂,包在泥里,在灶膛里烤熟給我吃。我十分信任堂姐,剝開泥球便吃,不想味道十分鮮美。蜣螂不是什么高雅的動物,所以吃蜣螂一直是我的一個心結(jié)。最近我在網(wǎng)上搜了一下,發(fā)現(xiàn)吃過蜣螂的人還不少,心里才漸漸釋然。
我們尋找食物的另一個辦法就是偷。那時候生產(chǎn)隊還沒解散,主要是偷生產(chǎn)隊的,比如偷西瓜、偷豌豆角、偷紅薯、偷玉米棒等等。這些容易被人偷的莊稼,隊上一般都派專人看護,所以偷的時候要講究技巧。一旦被捉個現(xiàn)形,丑可就丟大了。實際上,小孩子目標(biāo)小,被抓住的幾率很小。遇上好心的看護人,有時對小孩子睜一眼閉一眼,喊聲大,追得慢。在外婆家的時候,我看見鄰居家的石榴十分饞人,而石榴樹正好長在靠近外婆家圍墻的一邊,外婆家院里靠著圍墻也有一棵樹。我便上到外婆家的這棵樹上,用手夠石榴,但夠不著。我找了一根鞭子,再次上到樹上,甩出鞭子纏住了石榴樹的樹枝,將樹枝拉過來摘下了石榴?,F(xiàn)在想想其實不必這么費勁,去鄰居家要一個就行。
玉米長高的時候,青紗帳里就是我們的樂園。我們經(jīng)常在玉米地里鉆出鉆進,拔豬草,捉迷藏。有時在玉米地里會發(fā)現(xiàn)一顆西瓜苗或者香瓜苗,有的甚至已經(jīng)結(jié)出了小瓜。我和小伙伴們便會宣布對這顆瓜苗的主權(quán),此后會對它精心呵護,每隔一段時間要去看一看,急切地盼著瓜兒早一點長大。但這樣的盼望大都沒有結(jié)果,因為當(dāng)玉米成熟的時候,瓜兒往往還沒有長大。玉米一收,瓜苗即被破壞。但在那幾個月里,瓜苗則是我們的期盼與夢想。
那時候,商品經(jīng)濟還不發(fā)達,村上偶爾來個買吃食的,往往被我們小孩子團團圍住。最常來的是賣米花球的。記得一個米花球賣兩分錢,但小孩子哪里有錢。好在還可以用頭發(fā)、舊鞋等等去換。于是我和小伙伴們就各自回家去墻縫里找奶奶梳頭積攢起來的頭發(fā),或者去窗臺上、柜子底下尋找家里人不穿的舊鞋。換得一個米花球,趕緊含在嘴里,輕輕一咬,香甜酥脆,吃完之后,口有余香。有時候會來一個賣李子的,采用同樣的辦法,換得李子,酸酸甜甜,余味無窮。如果來了爆米花的,我們便各自回家端來玉米,排成長隊等著爆米花。只聽“嘭”的一聲巨響,一鍋玉米花就出鍋了,白生生的,又脆又軟。如果加了糖精進去,就會更加甘甜。
童年已經(jīng)逝去。我們小時候有關(guān)吃的故事,今天的小孩子已難以理解,更無從體驗,但是這些故事卻永遠(yuǎn)珍藏在我們的心底里,停留在我們的舌尖上。如今的小孩子,常常被大人威脅利誘著吃這吃那,而我們小時候,卻不得不自己尋覓可以吃的東西。今昔對比,讓人不能不感嘆社會的滄桑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