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天下午，四點五十，林雅欣接到了蒙娜麗莎影樓的電話，電話中那個人彬彬有禮地告訴林雅欣，她的婚紗照已經(jīng)壓膜裝訂完畢，問林雅欣是明天來取，還是打算現(xiàn)在就要，他們可以快遞上門，但是要加收二十元送貨費。

女人對自己的婚紗照，就像小孩對待糖果一樣，這種東西，總是要先睹為快的。林雅欣說，你們送過來吧。此時剛剛進(jìn)入四月，樓外的爬山虎彌漫著初生青草的味道，它們透過窗戶的縫隙爬進(jìn)來，屋內(nèi)也都是。林雅欣放下電話，把目光投向墻壁的日歷：略顯灰白的燈光下，又看到了那個刺眼的日期。日歷上4月13日這天顯得頗為古怪，先是被人用紅筆畫了個圈，后來又被用黑墨水打了個叉，打叉的人想必胸懷怨恨，那個叉很猙獰，很用力，幾乎劃破了銅版紙。

圈和叉都是林雅欣畫上的，不同的時間，出自兩種不同的心情。4月13日，原定是她和楊子碩舉辦婚禮的日子，但就在一個月前，楊子碩的父親，也就是她未來的公公楊進(jìn)德在公司里突發(fā)了腦溢血，現(xiàn)在正木然地躺在醫(yī)院里，被各式各樣的管子環(huán)繞，不死不活，無知無覺，醫(yī)生委婉地通知他們，老人的這種狀況，很難逆轉(zhuǎn)，只能由著他在昏沉中走向生命的終點?；槎Y自然被無限期地推遲了。這令林雅欣的焦慮也如青草般瘋狂地滋長。

從認(rèn)識楊子碩開始，林雅欣就急于嫁給他，楊家家境殷實，在霍城擁有三家公司，林雅欣曾暗暗盤算過，這些資產(chǎn)不下幾千萬。

交往五個月后，林雅欣“不小心”懷上了楊子碩的孩子，談了幾次，林雅欣甚至連以死相逼的招數(shù)都用上了，楊子碩最終同意與她結(jié)婚，他們的婚期定在4月13日。林雅欣盼望著這一天的臨近，心里的喜悅?cè)绯彼话?，每天都會漲上一點，可眼見勝利在望，老頭的突然發(fā)病就像一只不期而至的手，把這一切都打翻了。

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等待，愁眉苦臉地等待，心有不甘地等待。

五點半，一個紅色的紙盒準(zhǔn)時送到。簽收完，林雅欣關(guān)了門，翻出剪刀剪掉紙盒上面的紅色緞帶，緩緩打開盒子。

盒子里是一本黑色的影冊，封面燙金，很華麗，典型的歐洲古典風(fēng)格。打開，第一張照片映入眼中。

楊子碩穿了件黑色的燕尾服，頜下打著寶藍(lán)色的領(lǐng)結(jié)，微笑地站立著，只是笑容顯得有些不太自然，旁邊的新娘則身著一身白紗，白紗上還點綴著一些紅色的花紋，她坐在一把高背椅上，把頭輕輕搭在楊子碩臂上。背景色調(diào)陰冷晦暗，像是歐洲古堡空曠的大廳，背后還有一個黑色的壁爐，燃著朦朧的火。

一股寒氣驀地從林雅欣心底升起。照片上的女人根本不是她！

那是一張陌生的臉，涂抹著厚膩的白色粉底，面無表情，臉色中隱隱還透出一點青色，很像一個殯儀館里被化過最后一次妝容的尸體。她的眉心里有顆豆大的紅點，應(yīng)該是一顆有著美好名字的美人痣，在照片晦暗的光影里倒更像是一顆觸目驚心的槍眼。最令人感到詭異的是，這個女人的眼睛居然是緊緊閉著的，裸露出的胳膊上和肩背上分布著一塊塊青紫色的淤斑。

這女人明顯就是個死人！

楊子碩面帶微笑地和一個渾身尸斑的死人親密地偎依在畫面上。

林雅欣發(fā)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把影冊用盡全身力氣丟出去，就如同扔出去一條蠕動著的黑色長蛇。

二

晚8點，剛剛進(jìn)門的楊子碩一張張地翻看著手里的相冊，發(fā)出輕微的啪啪聲。他臉上的表情陰陽不定，水晶吊燈散發(fā)出的慘淡光線斜射到他的身上，在客廳乳白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灰色的影子。

放下影冊，他點燃了一支煙猛吸一口，煙霧從他的鼻腔里噴出來，頭頂上方的空氣立刻變得渾濁起來。

“找上門來了?！甭曇魪臒熿F中鉆出來，他黑著臉，表情兇得像剛殺過人。

林雅欣心越縮越緊，她還是頭一次看到楊子碩這樣。

“到底是怎么回事，照片上這個女的是人是鬼，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林雅欣問。

楊子碩斜了她一眼，臉上的表情緩和下來，他掐了煙，走過來俯身抱了抱林雅欣，用哄孩子的口氣小聲安慰她：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根本不認(rèn)識她。

林雅欣一把推開他：你別哄我！

她的眼圈微微發(fā)紅，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楊子碩的口氣冰冷起來：“你不要胡思亂想，我說不認(rèn)識就是不認(rèn)識，再說這件事跟你無關(guān)，問多了對你自己也不好。”

楊子碩站起身，鎖著眉頭默默地站立了一會，抓起外套，匆匆地朝門外走去。

林雅欣踏進(jìn)飛往海南?？诘暮桨嗯撻T時，心情還有些忐忑。天空湛藍(lán)如洗，但她想要解開的謎比這天空更加深邃。林雅欣想到去?？?，是因為那本影冊的最后一頁。

早晨，陽光透進(jìn)窗紗，給了她一些勇氣，林雅欣狠下心將那個相冊從頭至尾翻看了一遍。照片大約有四十多張，每一張背景雖不同，但畫面上都是楊子碩與那個女人，無一不是口鼻淌血，一副死氣沉沉的陰森模樣。林雅欣又拆開那面巨大的像框，沒有鑲嵌照片，只是塊白色的塑料板，寫著幾個暗紅的大字：?？谠贫珊?，用命來還。

三個巨大的感嘆號，觸目驚心，像是用毛筆蘸著血來寫的，林雅欣心中一陣陣地陰冷，她可以感覺得出，這幾個字里散發(fā)著莫大的恨意。

有一個瞬間，林雅欣感到照片上那女人就站在她的身后，白膩的臉幾乎貼在她的脖頸上，她的表情似笑非笑，嘴角的血紅艷而粘稠，就像涎水似的，一滴，又是一滴，滴落在她的腳邊，慢慢滲進(jìn)地毯。她，驚恐地回頭，身后卻只是空空蕩蕩的房間，家具錯落，墻壁雪白，只是空氣中那股陰冷詭譎的氣息始終揮之不去。

無論是鬼，還是裝神弄鬼，林雅欣感到這件事一定另有隱情，這個隱情楊子碩心知肚明，卻不吐一字，仿佛是什么難以言說的秘密。

林雅欣腦中亮起一道閃電，她想起一個月前，楊子碩曾到外地出差一周，當(dāng)時說的是去天津，回來后林雅欣發(fā)現(xiàn)他的皮膚黑了許多，她問了，但被他搪塞過去?，F(xiàn)在想來，天津的太陽很難毒辣到如此地步，楊子碩極有可能就是去了?？诘?。

去那里做什么？去和別的女人曬太陽？那這個女人是誰……

林雅欣猜測，這個女人也許是楊子碩瞞著她秘密交往的一個情人，楊子碩決定同林雅欣結(jié)婚后，想甩掉她，但女人不愿放手，于是楊子碩很可能對她做了什么。

罵了她？打了她？或是殺了她？

無數(shù)的電視劇里都有過這樣俗套的情節(jié)，許多報紙的社會新聞版塊中，不少女尸的背后也都勾連著類似的故事。

雖這樣想，林雅欣還是不相信楊子碩會殺人，尤其是像他這么聰明的男人會為了一個女人去殺人。所以，她更傾向于相信那個女人根本就毫發(fā)無損，只是妒火中燒地躲在暗處，用這樣裝神弄鬼的方式來平息心中的恨與怒。

林雅欣打電話詢問了蒙娜麗莎影樓，影樓說她們的婚紗照片還正在制作中，根本沒有派人給他們送過什么照片。

說不定那個賤人正躲在家里快意地笑著。

猜測只有證實才有意義，否則一錢不值。?？谠贫珊妹鼇磉€?。。∧蔷腿ツ莻€云渡海灘瞧瞧吧。

在林雅欣走進(jìn)機(jī)艙的同一時刻，楊子碩正在上島咖啡幽暗的包廂里與兩個男人談著什么，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神色有些憔悴。他將一張照片壓在桌上，聲音有些沙?。嚎吹竭@個人出現(xiàn)，立刻通知我。其中一個男人叼著煙，漫不經(jīng)心地抓起照片，剛看了一眼，臉上就露出愕然神情：“楊總，你沒有搞錯吧？”

三

飛機(jī)降落已近黃昏，出了機(jī)場，林雅欣打了輛出租車，問司機(jī)?？谑欠裼衅小霸贫伞钡暮?，司機(jī)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想都沒想就點點頭，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告訴她的確有這個地方，但路程不近。

林雅欣說，現(xiàn)在就去。

在暮色中行駛了兩個多小時，天黑時，出租車停在一片海灘前，看樣子這片海灘應(yīng)該屬于被開發(fā)的旅游區(qū)，盡管此時游人寥寥，但并不像野灘涂那樣黑不見五指，每隔十幾米就有盞方形的射燈，將白亮的光柱打向黑黢黢的夜空，海風(fēng)很猛烈，吹得衣袂翻滾，嘩嘩作響。

離海邊不遠(yuǎn)處矗立著一幢近二十層的大樓，霓虹燈很招搖，云渡賓館幾個字極為醒目。林雅欣沿著海灘走了一段，燈光漸漸稀少，越走越黑，海浪在黑暗中翻騰，涌過來拍打著海灘，就像無數(shù)的溺水者伸著手在朝著沙灘上抓撓著。見沒有任何頭緒，林雅欣便在那家賓館里定了個標(biāo)間。晚上，服務(wù)員進(jìn)房間送餐，是個圓臉的小姑娘。林雅欣裝作無意地跟她攀談：入住你們賓館的人多嗎？

“夏天還好點，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一般，我們這里是新開發(fā)的，地段有點偏，來的人不是特別多?！?/p>

“那你記得一個月前，有沒有一對二十七八歲的男女住進(jìn)來，像是一對情侶。”

女孩笑了：“來這的都是情侶，多了，我怎么記得住啊？”

林雅欣皺了皺眉頭，心說這附近只有這一間賓館，如果楊子碩真和那個女人來過這里，十有八九會住在這里。雖然服務(wù)員未必能對所有客人都有印象，但是值得碰碰運氣。

林雅欣轉(zhuǎn)身從旅行包里掏出那本影冊，又掏出一百塊錢放在床上，笑著說：你幫姐看看照片上這兩個人來過沒，姐也不白麻煩你，這有一百塊錢，見過沒見過你如實說就可以了，然后這錢就給你。

女孩有點不好意思，嘴里說著客套話，人卻已經(jīng)湊了過來。

林雅欣一手按在照片上，事先提醒她：這照片有點嚇人，你可別害怕。說著，把手慢慢移開。

但女孩還是被嚇到了，目光剛一觸及照片，便呀地驚叫了一聲。

林雅欣嘴里編道：你別怕，現(xiàn)在流行個性婚紗照，像這種就是恐怖題材的。

女孩猛地抬起頭驚恐地望著她，像是看著什么奇怪的動物，然后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姐你別逗我了，什么個性婚紗照，這不就是上個月海里淹死的那個女的嗎？

女孩說，上個月照片上這對男女的確投宿在賓館，次日下午兩人下海游泳，女的就莫名其妙地淹死了。尸體被打撈上來后，停在沙灘上半個多小時，她們也去圍觀了。她是長這么大頭一次看到尸體，因此對這女尸印象深刻，尤其她眉心中間還有顆美人痣，很顯眼，所以她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

林雅欣問她，那個男人后來出現(xiàn)了嗎？

女孩搖搖頭：沒注意，好像再沒看到過，也許也在海里淹死了也說不定，這片海灘經(jīng)常淹死人。

那后來那女人的尸體呢？

在沙灘上停了半天，后來不知道被誰給拉走了。

林雅欣頹然靠在床上，擺擺手：行了，你忙你的去吧。

女孩沒動，眼睛一下下瞟著床上那一百塊錢，林雅欣醒悟過來，拿起錢塞到她手里，女孩這才說聲謝謝，歡天喜地地出去了。

房間空曠起來，海浪涌動的聲音遙遠(yuǎn)地傳來。林雅欣心里也像這房間般空蕩蕩，看來事實已經(jīng)塵埃落定，楊子碩的確是帶這個女人來過此地的，女人淹死在海里，他卻悄悄地回了霍城。

淹死的？會這樣巧么？林雅欣在心里隱隱覺得，這女人的死與楊子碩脫不了干系。

林雅欣把目光投向窗外一望無際的黑暗虛空，忽然打了個冷戰(zhàn)，她仿佛看到那女人正躺在樓下不遠(yuǎn)處黑漆漆的沙灘上，被海水泡得浮腫的臉上，兩只眼睜得大大的，正死氣沉沉地跟她對視著，然后，又在黑暗中慢騰騰地坐起來，無聲無息地朝賓館的方向爬過來……

林雅欣忙拉上窗簾，將黑暗和恐懼阻擋在外面，房間里似乎更靜了。她忽然又冒出了別的念頭，一個月前楊子碩同那個女人會不會就住在她現(xiàn)在的房間里？那么，也許床墊下，角落里的某個地方就殘留著她的頭發(fā)，她剛才喝水的玻璃杯子在不久前也曾被她捧在手里，她的汗液干涸在上面，還有她身上的氣味，也許仍在這空空的四壁間淡淡地繚繞徘徊著，附著在她的頭上、臉上、身上，就如同她正輕飄飄地伏在她的背上，壓在她身上……

總之，那個死人遺留下來的痕跡可能在這間房中無處不在，觸手可及……

這想象令林雅欣毛骨悚然。但更為恐怖的是，既然那女人已經(jīng)死了，那么這些婚紗照上的她是怎么回事？難道真的是她的冤魂把自己的死狀呈現(xiàn)在照片上，來警告與懲戒那個負(fù)心的殺人兇手？

對于這個神頭鬼臉的解釋，林雅欣始終不愿意相信。

次日一早，林雅欣詢問了幾個賓館里的服務(wù)員，她們都去海灘看過女尸，答案和圓臉女孩基本差不多，看來女尸和照片里是同一個人已確鑿無疑，她簡單收拾了下行裝，匆匆飛回霍城。林雅欣要聽聽楊子碩的說辭。

四

回到霍城，林雅欣發(fā)現(xiàn)楊子碩竟離奇地失蹤了。家里房門緊鎖，房間內(nèi)的情形同她離開時沒有絲毫變化，楊子碩似乎一直沒有回來過。

打楊子碩的手機(jī)，關(guān)機(jī)，到公司去找他，所有的員工眾口一詞：楊總經(jīng)理從昨天就沒有來過。一個姓張的副總苦著臉埋怨：我也正在找他呢，有個合同急等著他簽字，我這都要火上房了。

給楊子碩周圍的一圈狐朋狗友打了一圈電話，沒人能說得清他在哪里。有一個人遲疑地告訴她，昨天他曾和楊子碩通過一個電話，雖然只是閑聊了幾句，不過從聲音上感覺，楊子碩像是遇到了什么事，感覺他有點怪怪的。

掛了電話，林雅欣也有些慌亂起來。難道楊子碩出事了？林雅欣不甘心，又跑了楊子碩平常喜歡去的幾個酒吧，可仍舊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影子。林雅欣站在一家酒吧門口，里面一個長頭發(fā)的小伙子正在彈琴，如泣如訴地唱著首老歌，霓虹燈把黑藍(lán)色的夜空涂抹得一片虛假。林雅欣忽然覺得茫然起來，自己這兩天的經(jīng)歷恍如夢境，半年來和楊子碩的往事更像是籠入了一片濃霧中，越來越不真切，她以為自己很了解楊子碩，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她想，如果明天再沒有他的消息，那就只好報警了。

回到家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林雅欣在一樓等電梯，紅燈閃爍，顯示電梯在負(fù)二層停了好一會，緩緩爬升上來。負(fù)二層是車庫，有車的住戶通常將車直接開往地庫，再搭電梯上樓。電梯門慢慢打開，林雅欣一愣，她怎么也沒想到，楊子碩居然在里面，他身穿一套黑色的西裝，站得筆直。

電梯內(nèi)燈光微弱，林雅欣感到楊子碩臉色鐵青，看她的眼神十分陌生，他的全身上下像是帶了股冰冷的難以名狀的氣息。林雅欣心中猛地顫抖了一下。在將近午夜時分的狹小電梯里，林雅欣忽然覺得此刻的楊子碩不像個活人，倒像是個站在不銹鋼棺材里的僵硬尸體。

只一天沒見，楊子碩居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在他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你跑到哪去了，手機(jī)也不開，你是不是躲著我？”林雅欣沖他嚷道，回音讓她的聲音有些失真。

楊子碩看了看她，忽然沒來由地笑了，身體往邊上挪了挪，示意她進(jìn)來。他的笑容令林雅欣感到有些詭異，她猶豫了下，咬了咬嘴唇，還是跨進(jìn)了電梯。門緩緩關(guān)閉，電梯啟動了，無聲無息地朝11樓提升。電梯里靜悄悄的。

楊子碩望著他，一聲不吭，他的眼神里像是藏了些什么，林雅欣的心里愈發(fā)有些毛毛的了。

“你倒是說話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林雅欣頓住了，心中的恐懼像是冰冷的潮水，慢慢漲了起來。在慘淡的光線里，她突然發(fā)覺楊子碩好像比平時矮了一點。楊子碩的臉上再次浮現(xiàn)起那陰森莫測的笑容，他終于開口了：“發(fā)生了什么，一會你就知道了?！?/p>

他的聲音粗啞，還帶著一點曲里拐彎的南方口音。這是一個林雅欣完全陌生的聲音。

林雅欣的耳邊轟地響了一聲，如同炸了一個雷。林雅欣終于知道為什么從看到他時就有種怪異的感覺，那是因為，眼前這個人根本就不是楊子碩，他只是一個跟楊子碩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陌生人。

林雅欣的尖叫聲剛要出口，男人的手已經(jīng)蛇一般地躥起，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林雅欣只覺得一股軟膩的香味探入鼻腔，她的眼前漸漸彌漫起了濃重的黑色。

楊子碩在落名都莊的一間客房里和人喝酒。這家度假山莊坐落在西郊，是他的一個最鐵的朋友的產(chǎn)業(yè)。只有他和朋友兩個人。朋友給他倒?jié)M一杯啤酒，小心翼翼地問他，有什么事能不能跟我說說？

楊子碩一飲而盡，用手背胡亂抹抹嘴唇，咬牙道：有人要殺我。

朋友拿酒瓶的手定在空中，愣愣地看他。

楊子碩臉色陰郁起來，僵硬地笑笑：咱不說這個了，我這次來是找你來借樣?xùn)|西，等一會我還得趕回去。

他抓住這位朋友的手：聽說你有把槍，能不能借我用幾天，我拿來壯壯膽子。

那天晚上11點多一點，一輛黑色的SUV在黑暗中開出落名都莊大門，沿著彎曲的土路朝市里駛?cè)?。副駕駛上放著個黑色的小包，隨著車身在路面上顛簸，它如同一只黑色的小獸，不時在座椅上跳躍一下。

五

林雅欣的臥室，午夜靜如深海。林雅欣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綁在一把椅子上，周身無法動彈。

那個外貌幾乎跟楊子碩完全一樣的男人就坐在她的對面，像一條蛇那樣微笑著，手里擺弄著一把細(xì)長鋒利的匕首。他抬頭看了看林雅欣：“你家不錯，裝修得像皇宮似的，看來楊家的家底滿厚實的。”

“我不是楊子碩，”他繼續(xù)說，“這二十幾年來我一直姓趙，這是我媽的姓。但我小時候曾經(jīng)有個怪好聽的名字，叫楊子坤。現(xiàn)在你可能已經(jīng)猜到了，沒錯，我是楊子碩的孿生哥哥，不過，我們只是在娘胎里共同呆過幾個月，一出生就天南海北了，我媽帶著我去了南方。”

他把椅子往前拉了拉：“二十六年前，我們在同一個子宮里彼此親密無間，這二十六年來，我們彼此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形同路人，那么，你知道我為什么今天會拿著刀子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

見林雅欣瞪著眼睛望著他，他慘然一笑：“因為他殺死了我的妻子?！?/p>

男人的講述不緊不慢地展開了，就像逐漸拉開了一幅畫軸，呈現(xiàn)出的事實簡直令林雅欣完全無法置信，原來，整件事情背后的秘密與她的想象大相徑庭。

男人告訴林雅欣，他出生后由于父親的不忠，母親一怒之下帶著他遠(yuǎn)走湖南，而楊進(jìn)德則帶著楊子碩留在了北方，后來輾轉(zhuǎn)到了霍城，多年摸爬滾打后居然創(chuàng)出一片家業(yè)，成了霍城的名人。這么多年來，他們早已斷了音訊，甚至，楊子坤都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跟自己模樣酷似的兄弟。

八年前，楊子坤的母親病逝，十八歲的楊子坤只身闖蕩深圳，經(jīng)過幾年打拼后在一所散打?qū)W校做起了教練，生活終于安定下來。二十三歲那年，他結(jié)識了一個叫李冰冰的女孩，墜入愛河。

兩個月前，他命運的輪盤忽然瘋狂地旋轉(zhuǎn)起來。楊進(jìn)德不知通過什么渠道，居然尋找到了楊子坤的下落，并特地帶著楊子碩飛來深圳來見這個失散多年的長子。他老淚縱橫地向楊子坤懺悔，希望能夠獲得他的原諒，重回到自己身邊，他將竭盡所能來補(bǔ)償他這么多年的虧欠。但楊子坤只冷冷地說了一句話：你去問我媽吧。然后甩門而去。

從頭至尾，楊子碩一直冷眼旁觀，未置一詞。

一個月后，楊進(jìn)德突發(fā)腦溢血，當(dāng)時的楊子坤并不知情，他剛剛同戀愛多年的愛人結(jié)束愛情長跑，正在?？诘脑贫珊g度蜜月?？删驮谀翘煜挛?，他們在游泳時遭到了一艘來歷不明的游艇的高速撞擊，在一瞬間，他看清了駕駛那艘快艇的人，正是楊子碩。

他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楊進(jìn)德在遺囑中涉及到了他，而他的弟弟卻不愿意把父親遺產(chǎn)的一半分與他人，即便是他這個有著一面之緣的所謂哥哥。

楊子坤依仗著身手與運氣逃過一劫，但李冰冰卻葬身海底。

楊子坤收殮了李冰冰的尸體，他答應(yīng)李冰冰回到深圳就去最好的影樓拍攝婚紗照的，他不能辜負(fù)她。于是，他蠻橫地命令那輛載著李冰冰尸體的面包車開上繁華的街市，終于找到一家具有超常膽量的婚紗影樓，在那天夜里，他以十倍的價格同他死去的愛人拍攝了一套婚紗照片。

拍完了這套照片，第二天，李冰冰成為一堆輕飄飄的骨灰。

林雅欣一直以為那套婚紗照是楊子碩和某個女人拍攝的，原來大錯特錯，照片上的女尸，跟楊子碩本來就毫無關(guān)系。

再后來，就是楊子坤的報復(fù)了。他第一次踏上了霍城這塊陌生的土地，下飛機(jī)的第一件事，他就去買了把匕首。

那套影冊是楊子坤派人送去的，目的是告訴楊子碩他來了，他要楊子碩在恐懼中死去，以全天下最痛苦的死法。

那么，先殺了他的未婚妻怎么樣呢？

楊子坤朝著林雅欣嘿嘿地笑了笑，慢慢地站起來。

六

楊子坤走到林雅欣面前，看到了她的恐懼。

“我本來打算先殺了你，讓楊子碩跪在你的尸體旁哭泣，就像兩個月前的我一樣，但現(xiàn)在我改主意了?！?/p>

“如果楊子碩不在乎你，我殺不殺你根本就無所謂，如果他愛你，那我殺掉你對他的懲罰還是太輕了。”他背著手踱了幾步，“咱們換一種玩法又如何？既然沒有人知道他有個哥哥，那么我有個新的想法，我決定剝奪他的全部，然后讓他眼睜睜地看著我享有他的一切，直到老死?！彼偷剞D(zhuǎn)向林雅欣，眼睛里流露出瘋狂的光彩，“其中自然也包括你。”

“我要割掉他的舌頭，然后把他砌到臥室這堵墻里，讓他每天都能看著我們是如何快樂生活的。”

“當(dāng)然，我不會逼迫你，我們可以好好談?wù)?，這完全出于你的自愿?！彼麥厝岬貫榱盅判勒砹讼骂~上的亂發(fā)。

“到時候我們會有幾千萬，其中有一千萬會是你的，一千萬的現(xiàn)金，你想想有多少。作為交換，你只需要跟我共同生活在這間房子里，表演幸福，表演恩愛，國內(nèi)一流明星的片酬也不過如此?！?/p>

他彎下腰，問林雅欣：“你同意接下這場戲嗎？”

林雅欣望著他，沉默不語。

楊子坤笑起來：“你的眼神告訴我，有商量的余地，其實你想一想，我那個弟弟對你未必有我這么大方?！?/p>

客廳里忽然傳來了開門的聲音，這聲音在午夜時分顯得分外刺耳，楊子坤把臥室門開了一道縫，悄悄朝門外看了一眼，壓低聲音笑著對林雅欣說：“他回來了，等我出去擺平了他，再來問你的答復(fù)。”

他一閃身出門，門砰地關(guān)上了。

片刻之后，林雅欣聽到客廳傳來了男人的驚呼，接著是扭打聲，有拳頭擊打在身體上的鈍響，也有沉重的喘息聲，持續(xù)了約五分鐘，隨后是兩聲沉悶的槍響，聲音不大，像是罩在什么上面發(fā)出的。

然后四周再次回歸一片沉寂。然后，像是有一個人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慢騰騰地朝臥室的方向走過來。門把手緩慢地旋轉(zhuǎn)起來，門被輕輕打開了。一個人影無力地站在門口。林雅欣抬起頭，低低地問了一聲：“你……你是楊子碩，還是楊子坤？”

2013年的秋天，霍城人見識了一場氣派十足的婚禮。五十輛黑色的路虎在那天上午幾乎堵塞了交通。在全市最大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在寫著楊子碩先生林雅欣小姐新婚志喜的巨大橫幅下，在眾多賓客的掌聲中，新郎新娘長長一吻。林雅欣仰起臉，朝新郎露出了溫柔一笑。

（責(zé)編：余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