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丟人的爹

我從記事起就開始恨他，并且這恨隨著年齡和身體一起生長，經(jīng)年累月、日久年深……

8歲那年，穿著近乎乞丐服的我在村街上被一幫小孩追打、欺負，一聲聲地罵著“野孩子、野孩子……”。狼狽不堪的我委屈地回家問他：“我娘呢？我是不是撿來的野孩子？”喝得醉醺醺的他冷冷地說了一句：“你娘死了！”就把我打發(fā)了。

那一天，一個8歲大的孩子懂得了什么是絕望的哭?？墒牵诙煳曳艑W(xué)回來，卻看見他被村里的好幾個老娘們在村街上追著連打帶罵。我從她們罵人的話中聽出，他去教訓(xùn)了昨天罵我“野孩子”的那幾個小孩。我心中隱隱有一點感動，可是看著他被一幫農(nóng)村老娘們追著連罵帶打的狼狽窩囊樣子，又讓我羞得沒臉見人。這樣的爹不要也罷，要多丟人有多丟人。

他是個跛子，干不了重體力活兒，靠村里每年給一畝地的口糧養(yǎng)活他和我。他夏天串鄉(xiāng)賣冰棍，冬天賣糖葫蘆，可是他掙的那點錢幾乎都買煙抽、買酒喝了。在我的記憶里，他好像跟誰也不親，就跟他的酒瓶子最親。他連話都懶得跟我說。于是我就真的成了野孩子。

2.野孩子

我去偷東鄰家院子里還沒熟的杏，啃半個扔半個，故意扔得滿胡同都是；我去抓西鄰家的雞，到野地里燒著吃，卻故意把雞毛扔在自家門口；我偷瞎子張的西瓜，吃不了，扔得房前屋后都是；我把聾子李的狗用農(nóng)藥饅頭藥死，故意拖到自家墻頭外面……

人家找上門來不依不饒地討說法，他急赤白臉地訓(xùn)斥我?guī)拙?，賠人家一堆好話，拽人家喝酒，可是沒人愿意喝他那幾塊錢一斤的破酒，更對他那一兩元的廉價小菜嗤之以鼻。而我卻在心里暗自高興。其實我是故意用我的頑劣去引起他的注意，只是讓我失落的是，每次他都不打我。我希望他打我，我好和他頂幾句，也好和他有說話的機會。

11歲那年，他終于打了我一次。

因為那時上五年級，要去5里外更大的村子上聯(lián)小。那年夏天的雨水特別多，一天快放學(xué)了，天又下起雨，學(xué)校那個村的同桌劉文波對我說：“你別回去了，到我家去，讓我奶奶給你包餃子吃。我奶奶包的臘肉餃子可好吃了，上次張國強也沒回去，在我家吃了兩大碗。我家還有我當(dāng)兵的二叔從大城市捎回來的糖和餅干、方便面，估計你連見也沒見過……”

我終于沒經(jīng)受住誘惑。再者，我知道劉文波是什么意思，因為我已幫他抄了兩天作業(yè)，他是想以后我還給他抄，不吃白不吃。

劉文波和他奶奶住一起，因為他奶奶把他疼得像手指頭、像心尖兒。那晚，在劉文波奶奶家我吃得滾肚圓，撐得我在炕上的被窩里直放臭屁，劉文波就和我鬧，罵我“八輩子沒吃過東西似的……”

我們倆一直鬧到9點半才睡下，可是剛想合眼的時候，砸門聲響了。他和另外幾個同村的人披著嘩嘩流著雨水的雨衣闖進來，他叫囂著把光著屁股的我從炕上揪下來就是一頓猛揍：“我叫你野！我叫你野！野得都不回家了……”

幾個人上來攔住說：“找著就行了，找著就行了，別打了……”劉文波的奶奶也在一旁說情：“真是對不住你大侄子，我問孩子了，他說讓別人給你捎話兒了……”我哭嚎著掙扎抵抗：“我就是野孩子！就是愿意野！你管呢……”

那次，我兩個月沒跟他說一句話，他也沒跟我說一句話。

3.無良少年

上了初中，雖然離家只有七八里路，但我還是強烈要求住校，那時我就生了要離開這個家的心。每半月我回家一趟向他要錢，一個月比一個月要得多，因為別人吃的都比我好，穿得都比我好，只有我像個叫小花子。

他從皺眉頭到嘆氣到后來默許，再到最后我說要一百，他索性給我一百五，好堵住我編的那些學(xué)校里收資料費、交班費、入保險、給災(zāi)區(qū)捐款之類五花八門的理由。

其實我吃剩余下的錢基本都和一幫狐朋狗友去街上的臺球廳、網(wǎng)吧、小飯館糟蹋了，甚至有時候偷著買煙抽，我們從不抽5塊錢以下的煙，老師們都才抽兩塊五一包的。而他，我知道都是抽從集市上買來的旱煙，用我的舊作業(yè)本卷。有一次我偷著卷了一支他的煙，嗆得我流了老半天眼淚……

他沒怎么上學(xué)校來看過我，因為我不許他來。結(jié)果他來了一次就讓我丟盡了人。那天是集市，每到這個時候就有很多家長來送吃的。門衛(wèi)的老頭兒讓一個學(xué)生給我捎話說：“你爺爺來看你了……”我納悶不知是誰，和同學(xué)一塊去門口，見是他，把我羞得半死。他的確也是老，我15歲，他55歲。我氣嘟嘟地說：“以后不要到學(xué)校來看我，錢不夠了我自己會回家拿?！彼诡^喪氣地撂下倆西瓜走了。

我送給看門的老頭兒一個，告訴他說：“以后這個人再來找我，你就說學(xué)校有規(guī)定，不隨便讓學(xué)生出來，只有班主任開了條才行……”弄得老頭兒像看怪物一樣看我。

但初二下學(xué)期，他還是來了學(xué)校一次。因為我和一個同學(xué)發(fā)生口角，那小子罵我是“雜種”，我和他拼了命，兩人都打得頭破血流，住進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那一次，守著纏滿繃帶的我，他竟掉淚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掉淚。我的心在一剎那軟了一下，但很快又硬了。因為我認為我的一切都是拜他這樣的“爹”所賜。

4.離家遠走

2003年夏天，我掰著手指頭數(shù)日子，恨不能馬上就到我入學(xué)的日子。那年我16歲，初中畢業(yè)，考上了一所中專技校。

盡管在所有人眼里，那是一所爛得不能再爛的學(xué)校，但我還是把那張通知書視若珍寶。因為它能引著我去一個遠得他不能再輕易找去的地方。我就是要離開這個家，走得越遠越好。我早想好了：我走了，便不會再回來，因為這個家我是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了。所以，我把通知書摔到他的酒杯和那碟咸菜之間時，只冷冷地對他說了一句：“給我準備6000塊錢。不過你放心，我會還你的，以后我不會再花你一分錢?！?/p>

他剛端到嘴邊的那個缺了半邊口的白瓷酒杯，在唇前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后猛地一飲而盡。那小半杯酒，足有一兩多。他放下酒杯，抬手夾了一小塊在小賣部買的廉價咸菜放進嘴里，來來回回地嚼，卻不見咽下去……

他的臉因為剛才猛喝下的三塊五一瓶的小半杯劣質(zhì)白酒漲得通紅。我直直地瞪著他說：“反正我就是要去，要不我就去死！”我重復(fù)著我的強烈要求，并加上了最后的威脅。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睛通紅，不像是惱怒，倒像是難過與無助?！澳憔瓦@么想離開這個家？”他顫抖著嘴唇擠出這幾個字。

我用頑固的沉默抵抗他的沉默，最后他終于有氣無力地說：“好，我答應(yīng)你。錢會給你準備下……”

外表強硬、內(nèi)心脆弱的我，一直危懸著的那顆心終于落下來。我忽地抄起那張通知書跑開，跑到房子?xùn)|邊的柳樹林里啃著揣在褲兜里的半包方便面，躺倒在草地上幻想我未來美好生活的樣子。我就是想離開，永遠也不要再回來。

去上中專那天，我沒讓他送。他不停地囑咐我錢別掉了，我只回他一句：“我又不是傻子！”我拎著蛇皮袋子去村口的鄉(xiāng)村公路等車，他蹲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樹下抽旱煙，一支抽完了又卷一支，扔了一地的旱煙屁股……

車來了，我等不及地跳上車，頭也不回。但等我坐好，隔著車窗玻璃的我還是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站在老槐樹下佝僂著身子翹首望著越開越遠的車，那一身破爛藍布褂的他，頭發(fā)花白，胡子拉碴，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比那棵老槐樹還老。

交了學(xué)費以后，我的生活費基本靠到小飯店打零工和發(fā)街頭小廣告維持，我決計不再向他伸手要錢，我要徹底與他決裂。因為我已偷偷打聽到，他不是我的“爹”，我只是他十幾年前從一個外鄉(xiāng)女人手里抱回來的野孩子。既然是野孩子，那就讓我能野多遠就野多遠吧。我將不再給他我的任何消息。

而那些年關(guān)于他的消息，只是同鄉(xiāng)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看見過他還是騎了個破自行車串鄉(xiāng)賣冰棍、賣糖葫蘆，還是常常醉醺醺的樣子……

我想，他是要和他的酒過一輩子了。盡管他讓同鄉(xiāng)捎過兩回信來，讓我有空回趟家。但我始終都沒回過，可最后我還是不得不回去了一趟。

5.爹的艷遇

畢業(yè)那年，我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找工作，睡5元包夜的網(wǎng)吧，吃2元一頓的路邊“垃圾飯”，工作卻毫無著落。一個不入流的技校畢業(yè)生，沒人拿正眼瞧你。關(guān)鍵是上了這三年的狗屁技校，我根本沒學(xué)到什么技術(shù)，倒積了一身的惡習(xí)：抽煙、酗酒、網(wǎng)癮……半年之后，我被警察遣返回原籍，因為我參與了傳銷組織。

我回到家之后，卻發(fā)現(xiàn)進不了自己的家了。我是在村邊場院里一個堆放柴草的破屋里看到他的，他滿身的柴草，像個流浪漢。屋里只有一床露著黑棉絮的破被子，一個黑黢黢的草包枕頭，兩只臟碗，還有他那只缺了半邊口的白瓷酒杯……

村主任說，三年前，他把老宅子抵了出去，借了6000塊錢，到現(xiàn)在還沒有還清。他不賣冰棍了，不是不想賣，現(xiàn)在村里的小賣部都有了冰柜；他不賣糖葫蘆了，也不是他不想賣，人家都嫌他臟……

在小屋里睡了三夜，我哭了三夜，他也哭了三夜。

我三年沒叫他爹了，他說：“別叫了，我本就不是你爹?！彼麖哪羌┝耸畮啄甑乃{布褂里掏出一張用塑料袋包著的紙片說：“你去找你娘吧，沒準兒還能找著你爹……”

他告訴我，二十年前，他在城里打工，一年掙了7000塊錢。快過年了，他跟在一個工地上干活兒的工友去飯店吃散伙飯，一個自稱是河南人的工頭說要給他說個媳婦，只要他出6000塊錢，再拿500塊錢請頓客，這媳婦就能領(lǐng)回家。他高興得不行。那人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領(lǐng)來見他，女人不丑，只是看上去有些憔悴。男人說，女人是他姨家表妹，前年丈夫得癌癥死了，欠了一屁股債，在家里混不下去，跟著出來打零工，整天居無定所的，就想找個靠得住的人過安定日子?？此死蠈?，所以放心說給他。

他交了6000塊錢給那工頭兒，又花了五百多在飯店里請了客，和那女人在小旅館睡了兩夜?？傻谌?，女人就跑了。他滿城找人，找不著，就去報案?？墒桥沙鏊屗灹藗€字，就再沒有下文。

那個年，他沒回家過，還是滿城地找人。當(dāng)時一塊吃飯的工友打聽到一個消息，那女人去了另一個城市，他馬上趕了去，老天還真有眼，讓他在汽車站撞見了那個女人，女人懷里抱著一個不滿六個月的孩子。

女人跪在地上求饒，說她也是被逼無奈，女人的大兒子在那男人手里，被那男人控制，每天逼迫去偷、去騙。后來嫌來錢少，又逼她四處“放鷹”。男人還有命案在身，是個折磨人不怕累、殺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的魔鬼……他就心軟了。

可是第二天，他準備回去的時候，在火車站卻看見女人和那個男人有說有笑。他這才知道，他們都是騙子。他憤怒地喊了一聲，瘋狂地在后面追，他們瘋狂地在前面跑。

人沒追上，因為那男人把女人摑了一巴掌之后，把一個包裹丟在了地上，轉(zhuǎn)眼兒一溜煙撒開腳丫子跑得沒影了……

此時一輛轎車正開過來，眼看就要軋到那包裹。他聽到了孩子哭聲，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他搶起包裹，但一條腿卻被軋斷了。他向司機撒了謊，說那是他的孩子，司機嚇得說盡好話要私了。就這樣，他沒娶回媳婦，卻抱回一個孩子，拿回8000塊錢回村里蓋了那套老宅子……

6.今生只愿記得你的好

那張泛黃的紙片是我的出生證明。他說，其實他想過要把我送回去，但又覺得自己被騙、被軋斷一條腿不甘心，這是他唯一的私心。

他對村里人說，我是他和一個外鄉(xiāng)女人生的。從此，村里人都以為他在外面胡搞，作風(fēng)不正派，沒人愿意再幫他說媳婦……

聽完這故事，我沒感到震驚，反倒心里一直懸著的那塊石頭一下子落了地。我說：“我要去找，你就不怕你被牽扯進來，警察沒準兒也會把你抓起來？”

他說：“我到了這種地步還怕什么？就算被抓起來，那倒好了，我也有了吃飯的地方……”我不知再說什么。

那晚，我凌晨3點才睡著，亂七八糟地想東想西。第二天早上醒來，不見了他，只見我枕頭旁邊有300塊錢，都是些10塊、5塊的零票。村里的瞎子張說他去小國村的橡膠廠撿廢品去了，每天能賣五六塊錢……

我走了，沒打算跟他告別，跟三年前我走了一樣。不同的是，那次我是永遠不打算回來了，而這次，我是想著還要回來的。

我來到市區(qū)，去了那家又臟又累、原本說什么也不打算去的化工廠上班。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后，我想給他寄點錢，順便再給他寫封信：

“爹：無論我找不找生我的爹娘，無論我找到找不到，我會和你過一輩子。因為當(dāng)年若沒有你，哪有我？你的一條腿換來了我的一條命，你的一輩子都給了我。爹，我已經(jīng)長大了。今生只愿記得你的好！我要好好地為你活……”

（責(zé)編：何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