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它是深海里的一滴水，一直待在這永生永世的黑暗中。有一天，一只巨型章魚潛了進(jìn)來。隨著它的到來，黑暗的深海起了變化。一處地方的變化帶動許多地方。在靜寂的深海里，這無異于一場翻天覆地的大事變。這場事變的結(jié)果，它和好些兄弟姐妹一起被裝進(jìn)一只皮袋里。它們不知道，皮袋外面，一場更巨大的變化正在朝它們涌來。裝它們的皮袋又被裝進(jìn)一只更大的皮袋里。一股力量促使它們沿著一條彎來曲去的隧道緩緩向前。當(dāng)它隨了一股排泄物走出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海面上：魚在身邊游，鳥在頭上飛，云在空中飄。

后來的事情是一連串的偶然：恰好在它浮到最上面的時候，一群魚游了過來。一陣風(fēng)把它和幾條魚一同舉起。一只鳥早已等在那里，箭一般俯沖下來。鳥叼著魚扶搖直上，也把一些水帶離海面。鳥一直把它帶到很高的地方，才把它抖落。回家的路上，一股氣流改變了它的行程。

這是一年中正刮東南風(fēng)的時節(jié)。風(fēng)吹著水汽一路向西。在大陸邊緣，它看到河流如注，那么多的水源源不斷流入海洋。海是那么大，裝也裝不滿。而江中的水又是那么多，流也流不完。在中游，江流九曲回腸。山險處，江流也急。再往西，江流分成一道道根須，幾乎每一道根須最終都通向雪山，在那里飲下陽光和雪水，在那里吮吸天空———原來這一條洶涌的大江，是把它的根扎在天上！

就這樣，我們的主人公從大海的最深處，來到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在一條江的源頭懸浮成雪白的云。云撒入風(fēng)中就成了雪。雪花在風(fēng)中牽成美麗的曲線，天空由此走向大地。

雪來到山頭上，凝結(jié)在那里，陷入長久的沉思。我們的主人公想起它在深海中的日子———這雪山上的一切和深海之中是這樣迥然不同：那邊有多黑，這里就有多白；那里有多深，這邊就有多高；那兒離天有多遠(yuǎn)，這里離天就有多近！可它們在凝然不動悄無聲息這一點上卻是如此相同。它們在迥異的兩個極點上找到共通的地方。

它從雪山上走下來的時候，老子剛剛騎了一條青牛走過去。它沒能遇上老子和他的牛，它遇上一頭喝水的羊。于是，它在羊身上定居下來。直到有一天，它發(fā)現(xiàn)母羊的身體正在撕裂。它恰好處在那個位置上，跟著被撕成兩半：一半留在母羊身上經(jīng)歷它的痛，還有一半到了小羊身上。兩團(tuán)地面上走動的肉，一團(tuán)大，一團(tuán)小。小的跟著大的，那兒有一管溫?zé)岬闹涸跔縿铀拖耜柟鉅縿踊ㄈ~，就像大地牽動河流。分居兩地的主人公———我們姑且叫它云粒子和水分子，就借著溫?zé)岬娜橹瓉砀惺茏约旱牧硗饽且话?。小羊很快長大，聯(lián)結(jié)它們之間的那根紐帶看看也就斷了。但是，它們還同在一個羊群之中。羊蹄叩擊地面的時候，云粒子和水分子就會聽到對方的聲音。

有一天，天地間突然涌起一片奔逐聲，好像奔騰的江水突然涌上岸來?；艁y中，云粒子和水分子聽到對方的聲音漸行漸遠(yuǎn)。

云粒子停了下來，隨著母羊的肉和血一起走進(jìn)一匹狼。那頭小羊則攜帶著水分子繼續(xù)在草原游蕩。狼追逐著羊，羊卻在拼命地甩脫狼。一滴水追趕自己的另一半。有時它們走得如此之近，幾乎就要合到一處。它們是如此地渴望著對方。狼也在渴望著羊，可是羊拒絕接受狼。一直到最后，它們也未能走到一起。狼倒在地上，云粒子長進(jìn)一棵樹。它住在樹身里一動也不能動，只有過往的歲月走進(jìn)來，帶來外界的消息。那一年孔子看過南子回來，想修理他的牛車。假如它的樹身再大一點，就有可能置身于圣人的屁股底下，順帶也沾上一些圣氣。它沒有來得及趕上趟，牛車走了過去，留下一段春秋走進(jìn)樹身。有一天，樹身上長出一只蛹。蛹孵化為蝶，飛走了。等到它飛走了，才知道那是莊子的一個夢。織布的孟母在教子，日月如梭。樹被伐倒，做成船。船航進(jìn)江中，遂想起它身上還有孔夫子說過的一段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這時候，它的另一半在哪里呢？羊從狼那里逃走，卻在喝水時陷進(jìn)泥潭里。它的身體就像一座食物的城堡，繁育了無數(shù)生命。其中的一只被青蛙捕到。青蛙把它的卵產(chǎn)在一個小水洼里。沒過多久，整個水洼黑鴉鴉一片全是小蝌蚪。所有的小蝌蚪都在等待雨水，可它們等來的是太陽。小水洼一圈圈小下去，小蝌蚪拼命往里面擠，把別的多擠出去一個，自己就多一份生存的希望。那些被擠出去的，要么被鳥兒啄走，要么曬成干皮，被螞蟻簇?fù)碇坪剖幨幭蜿懙亻_進(jìn)。只有極少數(shù)小蝌蚪等到雨水來臨。地面上到處是水，它們跟著水流歡快地游開了，游進(jìn)一片大水洼。一條魚一張嘴，一只小蝌蚪的快樂就此結(jié)束，它身上的水分子到了魚那里。有了這只小蝌蚪，小魚就有了足夠的臂力往前游，游到附近的河里去。小魚終于如愿以償?？墒?，一條比它大的魚早已等在那里。小魚的全部努力，連同一只小蝌蚪曾經(jīng)做出過的努力，到頭來只是成就了另一條魚的午餐。食物鏈，對于那些消失的生命來說，是一個多么殘酷的字眼！可是，事情就是這樣。蝌蚪求生的努力，對它自己來說似乎是多余的，可它把這一份努力傳遞給了小魚。小魚游到河里，把它傳到一條稍大的魚。稍大的魚又被更大的魚吃掉。大魚順江而下。岸邊有一個哭哭啼啼的詩人，在念叨他的花呀草呀，把不少淚水拋入江中。后來干脆把他自己也拋進(jìn)江中。他以為他可以游得跟魚一樣么？其實他連一只螺螄也不如。他以為他可以喝得下一江春水嗎？其實他喝不了這么多。

魚游下去，雁飛回來，多少時光從江里頭流走，游出去的水分子搭乘大雁又回到它曾經(jīng)出發(fā)的地方。

就這樣，天上飛來的水分子和水里游的云粒子終于走到一起。這一切就像一個夢：水在地上，天來到水里。船在水里游，同時也在天上。鳥在天上飛，同時也在水里。船不太清楚它是不是在飛，鳥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在游。分成兩半的水在同一條江上游和飛，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它們不知道彼此離得很遠(yuǎn)，還是很近。

有一天，天上的雁落入江中，化身為魚。船和魚在同一條江上往來，所有的相逢都只是錯過。

魚被人捕到的時候，那只船也已散成木板，被人打撈上岸。打魚人用那些木板來煮那條魚。分開來的水，相會的方式竟然是火！水火不相容，命里注定它們還要各自西東。云粒子從燃燒的木板后頭溜出來，進(jìn)了草地。水分子在打魚人的體內(nèi)完成了一次奇異的旅行。咸味的液體從他的城門中走出，被一條牛舔到。水分子被囚禁到牛角里面，一直到牛老死。牛身消失了，牛角依舊舉在那里。云粒子就在附近傳遞，先是一片葉子，秋葉飄零，化入泥土。第二年它在一朵蒲公英上醒來。蒲公英打著一朵小花傘，從牛角上飛了過去。它等得太久了，這些花葉注定等不到一只牛角。油菜花開遍原野的時候，云粒子搭乘到一只蝴蝶。蝴蝶的飛行，美麗而浪漫。沒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無論它去了哪里，最終都?xì)w入江水的流動里……

那一天，我和八哥到江邊看日食，看太陽和月亮走到一起，看月亮把身子掛到太陽上頭。日食帶從青藏高原那邊開始，順江而下，東歸于海，仿佛巨大的天啟一般。

在蘆葦叢中，我拔了一根嫩莖來吃。翠綠的汁液一走進(jìn)我的身體，一下把我心里頭的江水喚起！

一

一條江為什么流，為什么流得這樣洶涌，這樣浩蕩，這樣久長？它憑什么流上一萬二千里，流了億萬年依舊川流不息？何年何月，它邁出了第一步？哪里是它的第一滴水？它來自何方，哪里才是它要去的地方？走啊走，就這樣不停地走，是否也有走累的一天？它的力氣它的能量來自哪里？是什么驅(qū)動著它往前走？它流啊流，把一些山流成平地，把一些凹地堆成了山，一萬年它背走多少泥沙多少山？它流啊流，帶走多少時光多少生命？

往上走，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既沒有樹，也沒有草，只有這無邊無際，因為晦暗顯得格外深厚的土地。大地最本真的顏色，久積的歲月的顏色，夜的顏色，血的顏色。就像黑夜孕育了白天，夜色一般深沉的土地孕育了雪山冰川，孕育了河流。

江流涌動，那是因為大地本來就有著奔涌的沖動。大地把它的起伏交給江河。江水流走了，山還留在這里。山還在，江水也就一直在流。從這里流出的江水，一直在敘說著山。我們沿著江一路走來，最后看到了山。

雪山聳立，仿佛大地上億萬年的靜默凝結(jié)而成。放眼大地，這里是把水舉得最高的地方，一直舉入云端！大地由此通向天空。天空沿著它走下來，就是云和雪。正是這些高舉的雪山，預(yù)示著一條江的洶涌和綿長。

站在源頭望雪山，就像是自己對自己的一次認(rèn)讀，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一滴水找到它的根，一萬年以前的夢找回它入眠的床！面對著它，你還能說什么呢？長天大地本無言，人還能說什么呢！可是人在面對它時，又不能不激動，不能不做點什么，不能不張開自己喊上一聲！天很大，大得找不著你的聲音。它只是看到你張開在那里，像一朵打開的雪花。它打發(fā)漫天的雪紛紛揚揚朝我飛來……

大地漸漸沉入夜色，只有雪山高居夜色之上，陽光在上面熠熠生輝，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明亮都凝結(jié)到這里。我不知道白天怎么從這里收走，它能把雪也換一個顏色？太陽斜向山的后面，把一些巖石的影子投在雪地上。雪山上的夜就這樣開始。

夜很難在上面駐足。夜一到這里，就淡化成一種半透明的夢境。月光就是在這里，被它鍍亮。你看那升上夜天的月亮，就是從雪山后面升起。它把滿世界的夜色照亮，那是為它飲下太多的冰和雪。

白天總是最先從這里醒來。天還停在幽深的藍(lán)色里，地還沉在巖石一般的夜色中，陽光和雪卻已經(jīng)在山頭醒來。山像一把朝向東南的座椅，冰雪和時光坐在上面，月光把它浸染之后，陽光又在上面鋪開。赭紅的巖體被陽光點燃，又因為冰雪，金屬一般發(fā)亮。只有在這里，冰雪和陽光才能完成如此美麗的組合！全世界的白天都要從這里開始，生命和陽光都從這上頭流來！

時光在雪山上堆積了一萬年。凍僵的時光邁著千年的步子，攤開云和雪，攤開幽藍(lán)的底色，履帶似地開往山下，長達(dá)數(shù)十里，氣勢磅礴。在夜色一般黑黝黝的山地間，它如此潔白如此醒目卻又如此寧靜地鋪陳其間，悄無聲息地展布出天地間最為浩大的走向。

那一柱柱巖石般鋒利地舉起的冰錐，那一叢叢輪番揮舞的冰塔林，就是它踩著天空一路走來的腳步。從這奔涌的腳步間，我分明感到它的激越它的洶涌它的一聲聲吶喊。那是一座山的吶喊，巖石的吶喊。它的聲音是在天上，擲地?zé)o聲。它的巨大能量，億萬年的能量，都蓄進(jìn)靜默之中，交給虎跳峽交給巴東三峽去奔騰去咆哮，交給李白和蘇東坡，交給杜甫交給張若虛去長吟。

這樣一條冰川，比喧騰的河水更具震撼力。它代表了洪荒大野宇宙間靜默的力量，代表了時間長河中恒在的力量，它代表的是從天上到地上，山川大地浩大的走向。就像文明之初的經(jīng)典，后來所有的奔涌所有的喧騰所有的浩蕩，都是它的繼續(xù)它的演義它的拓展。它住在山上，有著山的海拔，卻又表現(xiàn)出江的流動；它是河，卻又有著山一樣的靜默；它是水，卻又好像巖石一樣堅硬；它有著巖石的質(zhì)地，卻又不失水的品格；它來自云端，卻有著大地的厚重；它懷揣海水的藍(lán)色，又帶著云的玉潔。在天上是輕飄飄的云，一落下來就是帶上大地的沉重。如此沉重的腳步，卻又走得如此悄無聲息。一千年一萬年，在高山大谷中走出一條時光大道。一條河用不著裝下許多，裝下時光，也就把許多東西一齊裝下。那橫貫天際的銀河，大概就是這樣。短暫的人生，還有什么比這更震撼的呢！

陽光攤在冰雪上，堅硬得像巖石一樣的冰開始變軟。不知道是陽光把它舔熱，還是它自己把自己打濕。不知道是冰雪在隨陽光蕩開，還是陽光把它的桃紅調(diào)進(jìn)牛奶一般的鮮嫩里。

冰在一點一滴地孵化。每一滴水都懷揣著陽光，就像種子。巨大的冰川歸結(jié)為一滴水，萬里長江就是從這里開始！

站在冰川下面往上看，湛藍(lán)的天空中懸浮著雪白的云。雪山就是從那兒開始，一路鋪展下來。我沿著長江一路走來，早在我動身之前一萬年，它就已經(jīng)動身朝山下走來。冰川伸過來一只長長的喙，陽光沿著它來到椎尖上。我張開嘴的時候，看到陽光在水珠里一閃，就落進(jìn)了我的里面。我的里面早已裝過長江的水。前身后世多少事，它們可還記得？

云從天上飛下來，是雪。雪被時光牽動，從山上走下來，是冰川。冰川拌上陽光，流下去，是河流。雪飛下來，帶著云的飄逸。冰睡入大地，帶著山的沉重。水在地面上流過，帶著大地的起伏。

二

從這里往下，以一條江的走向，跟隨整座大陸一起傾斜，一個人的胸懷跟大地一起展開———

大地原本寧靜，只因為我們自己過于喧鬧。大地原本遼闊，只因為我們在自己的周圍填塞得太多。只要一只小小背包，跟上江水的腳步，走到曠野中來。跟上江水的腳步，就可以跟一條大江一樣，擁有大地的遼闊與寧靜。跟上江水的腳步，一個人也可以活出一條江的境界，用冰川用雪山去連接天空，用陽光一點一滴走下來，牽成絲絲縷縷，匯成波濤洶涌的壯年！

大地在這里展開的不再是泥土，是我們的胸懷。那一條江河是在我們的胸間流淌。

從山上流到谷地來的雪水，就像一根隨風(fēng)飄下來的棉線，曲曲彎彎，冰的堅硬與凌厲，都化作水的柔軟，化入線條的柔美。是陽光軟化了它。就像天底下的女子，飲過陽光之后，就變得水汪汪的柔情萬種。天下女人邁著輕巧的步子從地面上走過，閃閃悠悠，如同浸在水里的月光，如同浮在月光上的綢緞。

想不到一條雄性、豪強(qiáng)的大江，一開始卻是這樣柔曼纖巧，若非它有著一段女兒的前身？想一想，所有的生命都源自母性。世界上最優(yōu)美的童話，都需要女性的呵護(hù)。這天底下的男兒，在他的血脈里，其實并不是缺少溫情，缺少柔軟。

一千條一萬條棉花繩，就像藏女的小發(fā)辮，從雪山上飄下來，匯集成河，河水一流，就把連綿起伏的雪山一齊牽動，就像孩子牽動母親。

一路上它們且走且停，完全是個孩子。走起來藍(lán)瑩瑩的，一停下就成了白色。雪白的顏色好做各種各樣的夢。它們在地上走著，隨時會走進(jìn)夢里，走過雪線走進(jìn)云端，從地上一腳走進(jìn)天空。

當(dāng)?shù)氐牟厝搜亓魉逑略S多經(jīng)幡。風(fēng)吹不動河水的時候，就都跑到了旗子上面。這時候，河邊的經(jīng)幡總是有著太多的風(fēng)。風(fēng)不停地在旗子上飛起，又跌了回來。到河水流動起來，風(fēng)又把旗子上的事情寫到河上。

冰雪一路護(hù)送。仿佛這些雪山冰川放不下自己的孩子，時不時還要跟著走上一程。仿佛河水隨身攜帶著它的童話它的夢，走累了就把它打開，就睡很長的覺，睡回雪山睡回冰川。

一到夜晚，地面全都黑下來。一個孩子的睡眠是這樣純凈，這樣玉潔，一個夢就把黑夜睡成一塊雪地。大地把最后的一點亮色寄存在河水上，等待白天從這里開始。

有時一場大雪趕來，把白天連著夜晚一齊凍上。山起伏不平地凍在那里，河流平靜如鏡地凍在那里。仿佛那河中的波浪全都爬上岸去，仿佛那些山代替水在那里涌起波浪。

取水的藏人來到河中間，把這些白色一塊塊鑿下，裝進(jìn)袋子扛回家去，用黑黑的牛糞燒出來，就是濃濃的奶茶。他們每天喝的就是這些。從他們的火爐上升起的水汽，就是天上的云朵，全世界都要仰起頭來看它。他們潑下一點水，流下去就是一條江。

讓我們來看看什么叫野馬奔騰，讓我們來看看什么是江流九派，一條河怎樣在地面奔走！沒有河道，普天之下全是我奔走的腳步。路隨腳走，腳到路生，腳力縱橫，大地來到我腳下無不是路。

一大片灘地用最細(xì)軟的泥沙，放任河水在上面流淌，流到哪里就是哪里，流成什么樣就什么樣。望著河水在泥地上一滑而過，一條泥鰍一條黃鱔似的，望著它滑過后光溜溜的印痕，想象在光滑的泥地里流過是多么愜意多么幸福！一個人的一生最好做成一道水從這里流過?？墒侨瞬皇呛铀荒芟窈铀粯尤ケ剂?。

人只能一步一趨，挪過左腳之后再來搬動右腳，多么粗陋多么笨拙，又多么無奈。

河水沉浸于泥地上的快樂，盡情地彎來扭去，每一次扭動都是這樣曼妙這樣美麗絕倫?；蛟S它是要讓快樂在上面扎下根來，從它曲動的身體上伸出一根根旁枝，像葡萄藤和它的觸須———不，像扎入地下的根須，一條根帶著一叢旁須，旁須又生出許多子須。就這樣，流動的河抓牢了地，地跟著河一起在流。

或許江流九派，在泥地上恣肆流走，本是自然的事情。一個孩子，本來就應(yīng)該在泥里打滾，在地上亂跑，大笑，摔痛了就哭。河水還沒有老得只會穿鞋只會走同一條路，就像背一部經(jīng)書。河水有一萬只腳，一萬只腳遍地亂走。大地把它走過之后胡亂扔下的路收著撿著，就像母親收起孩子丟下的玩具，收起一沓夢里打濕的床單。后來才知道，那尿濕的床單就是后來的航海圖，世界上最美的地圖。生命就是從床單上起航，浮起一葉扁舟，浮起江船，浮起一座海島似的巨輪，浮出一片水上乾坤。如若不信，請隨我順江而下，讓一江春水來澆濕你那早已干涸的夢。

這世界上的湖泊與海，這山川大地，原是從這樣一張地圖上孵化。

如果說不久前它還只是一個率性的孩子，現(xiàn)在它就成了血性的青年。

分明是一條江，怎么在燃燒？大地之上，怎會開出這么多的陽光？古老的土地，哪來如此年青的血漿？是陽光浸入河水，還是泥土燒紅了太陽？是河水流到了天上，還是地上開滿了陽光？霞光可以來得這樣燦爛，可它沒有這么深厚；花朵可以開得這樣鮮美，可鮮花不會這么久長；火可以燒得這樣烈，可它沒有泥土的份量；血可以流得這樣濃這樣艷，可誰的血可以流得這樣洶涌這樣久長！

長江在這里撕開它的胸膛，敞開它的網(wǎng)狀大動脈，在奔流，流得澎湃四溢，紅光四射。在地上翻滾的不再是水，是青春，是火。河床也不再是泥土，是燒紅了的霞光。太陽不再是天上，它來到地上，爛醉如泥———它整整喝下一條大江，醉成了泥漿。大地泛紅，水和泥一起在燃燒。

站在它的旁邊，你的身體，你的靈魂，你整個兒都掙脫了束縛，跟著在奔在涌，把你的激情，你已經(jīng)逝去或者還在身邊的青春，你身上的熱力，血與火，呼號與奔走，柔曼與豪強(qiáng)，統(tǒng)統(tǒng)投進(jìn)這火紅的泥漿！

人在一套衣服里面把自己埋藏得太久了，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自己的身上還流著這樣的東西。在給胸脯拉上拉鏈扣上扣子之后，我們又在外面加上一根領(lǐng)帶。領(lǐng)帶蓋住胸，我們已經(jīng)記不清胸膛里的顏色，更不曾想過，一個人的胸懷還可以這樣敞開來，盡情地奔涌。在我們還年青的時候，在我們?yōu)榍閻郯l(fā)燒的時候，在我們?yōu)槔硐胱鰤舻臅r候，也曾這樣流過。這樣的時光已經(jīng)離得很遠(yuǎn)。在這以后，我們又在世界上活過十年二十年。這十年是這樣長，比長江還要長。我們差不多已經(jīng)老了。在古老的長江還這樣年青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老了。也有不少人，從一開始就不曾這樣實打?qū)嵉啬昵噙^。他們不時興這個，他們時興上網(wǎng)，或者別的什么。當(dāng)然不是大地上奔騰的河網(wǎng)，他們在那里發(fā)狂在那里流血，可以流得比太陽比泥土還濃，不過你不要當(dāng)真。

長江是用它的生命在流。在這里流過的江水，一流下去，就是虎跳峽，就是周郎赤壁，就是春江潮水連海平。

三

整個大地都在等待。這一次，它等得太久了一點。草木枯黃，它們僅存的一點生機(jī)早已退回根部，躲藏在地底下。大地開裂，張開干渴的嘴。干燥的空氣中彌漫著塵灰。不少地方差不多成了荒漠，放眼望去，只剩少許綠色一路追逐著河水，就像河流信筆畫出的縷縷青煙。原先的湖泊露出黑黑的肚皮，上面散布著大小不一的水洼。大水洼里有鲇魚，旁邊的小水洼里有少許小魚。小魚在等待著雨水把它們送到大一點的世界里去。鲇魚在等待著雨水將附近的小魚送來。

來自大洋的季風(fēng)已經(jīng)上路，沿大陸架一步步向上走來。廟里的老活佛伸著一只干瘦的手在掐算著日期，那一頁老皇歷分明標(biāo)著它的行程。布吉家的老馬沒能等到雨水來臨。連好性子的老綿羊都有些等不住了。

雨終于來了，被歡快的風(fēng)牽成一千道絲。這時候我看到，人和他們的牲畜都停了下來，站在那里。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站在草場上，朝著雨絲揚起她的臉———被塵灰遮蔽的臉朗潤起來，被干風(fēng)吹黑的肌膚泛出了花紅。草原在這張臉上微笑。在這張臉的下面，雨水沿著她一路向下，勾勒出大地的起伏與波浪。干裂的嘴開始歌唱，植物的宿根從地下醒來，干枯的枝條一下變得柔軟，生命的壺悄然萌動……哪一滴水飲下陽光？何處的云粒子游進(jìn)牧場？誰人的身影給隆起的土地披了衣裳？

草很快長起來。水在一些地方漫上來，與草地交相咬合，斑駁相陳。水邁著風(fēng)的步子，風(fēng)在水中也在草葉間游走。水波游到草那里，也就換成了草浪。草浪過去，水又把它的游蕩繼續(xù)下去。

布吉家的老馬化入草地。馬一生的肥力在草叢中瘋長。馬的精神留在風(fēng)中，風(fēng)騎著草在原野奔馳。你甚至看到馬鬃在草叢中紛披，后來又騎入波浪，在那里閃動汗涔涔的身子。

河水浩浩蕩蕩往下流，把草原上的水洼全都牽動。成千上萬的魚類溯水而上。往下流的水與往上游的魚奇妙地組合到一起，你分不清哪是水哪里是魚，是水在流還是魚在游，只覺得那無窮無盡流下去的水，又化作魚浩浩蕩蕩游上來！這么多水族就像一根活生生的鏈條在你面前一晃而過，仿佛在傳遞什么。它們在傳遞什么？

水在草原上漫流，到處是它的行跡。這一次是一坨牛糞逗引了一叢草，一叢草引動一條水。水在這里轉(zhuǎn)了一個彎，一個多美的彎，美盡天底下的曲線！要不是少婦豐滿的臀，就一定是她的乳房在人的細(xì)軟處掃了一把。還有一次是一頭牛把它的蹄印踩在那里。蹄印里盛進(jìn)一些水，一不留神把幾顆星星也盛了進(jìn)來，盛進(jìn)星星的時候也連帶盛進(jìn)來一塊天空。牛的腳步引來一群喝水的羊。牛羊的腳步把河水牽動。河水在那里盤成一副羊角，那彎度足以打動天底下母羊的心。我是一頭公羊，我也要把頭角彎成這樣！即便我是人，頭上沒法長出什么，就是小便也要拋成這樣的曲線。這道彎太美了，即便河水已移走他處，大地仍舊把那一彎水留在那里，仿佛要教天下男人如何去奔涌，女人如何去愛。

在這里，河流像是在打太極拳，牽風(fēng)帶浪轉(zhuǎn)過去。走過去之后，就把一串腳步忘在那里。曲動的行跡隱入草皮底下，依稀可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河水又不緊不慢轉(zhuǎn)了回來。原本睡去的河道，又一段段醒來，匯入河水的新一輪流動。在那邊斜坡上，它大手潑墨，信筆而下，一頓狂草。它這樣，它那樣，你以為它這樣之后一定那樣，它恰恰不是那樣，而是這樣這樣。一彎奔走牽出一連串的彎，一路彎下去，無論彎向哪里都妙不可言。到最后，你以為它寫完了，一抬眼，又發(fā)現(xiàn)它在不遠(yuǎn)處續(xù)了下去，余音裊裊綿綿不絕。莫非那仙逝的草圣來到這里？或者懷素當(dāng)年就是在這兒得了真?zhèn)?？人哪來這么大的氣力！只有大自然才能一筆寫下這樣的河流，順手也把滾過草原的波浪帶動。

一個人靈魂里渴望的東西，向往而不能的東西，竟然來到地面上，就擺在你面前！人做不到的東西，河水全做到了！望著它，就有一股酣暢淋漓的快感，一股強(qiáng)勁的生命力痛痛快快從血管里流過。

河水一路彎曲前行，繞去很大一圈，差不多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只一步之遙，一下就可以跨過去?？伤鼌s走了那么多路！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費了多少勁走過去，差不多還得花同樣的力氣走回來。既是如此，當(dāng)初怎么不一步跨過去呢？或許當(dāng)初它并不知道，不知道它的下一步就在眼前，不知道它這一去還得走回來。身在其中，誰又能把下一步的事看得那么清楚？很多時候，我們都是撞到什么，才知道應(yīng)該回頭。

或許打一開始它就知道，它只是要到那里走上一遭。有好些東西需要親身經(jīng)歷，也包括錯誤。生命的路并不是用三角尺量出來的。很多時候，要看腳下的路把你送往何方。無論走向哪里，只要在地面走過，都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或許一條河在大地上走動，從來也不曾像人一樣精打細(xì)算。河水在大地上行走，詩意而浪漫。走向哪里，全憑興之所趨，信手寫來，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或許這河流在大地上行走，有著宇宙間的大智慧在里頭：是河水就得在地面上游走。得之于天，行之于地，因形就勢，河水總是完美地融入大地，融入大地又把大地的起伏牽動。每一道彎，都有一塊堅實的高地隆在那里。每一塊灘，總是把水和土地一齊鋪展。在峭拔處急峽奔流，在平緩處低吟淺唱，彎來扭去，極盡河流之美。

要問河流為什么彎曲？那是因為它要邁動一萬只腳，走遍大地上所有的美。要問河流為什么躺在地上，那是因為它把天空攬在懷里，抱著一天的云朵。

河流躺在草原上，仿佛馬頭琴悠遠(yuǎn)的琴聲，被風(fēng)吹得飄過來飄過去。琴聲漫過草原，天空張開億萬年的靜默在聽。琴聲走進(jìn)草叢，就留下來成了花朵?？惺巢莸氐难蛉?，因此背上河中的云朵。琴聲流到牧人那里，就像發(fā)過酵的云朵，輕輕地一擰，擰下來就是奶酒。牧羊人飲過之后，就躺在地上放牧天上的云。至于他的羊群，倒像草地上的云朵，偶爾被一陣風(fēng)吹散，很快又被吹到一起。牧羊人睜開一只醉眼，看到飲水的羊，還以為自己睡在天邊。

河水一會兒扭過去，一會兒扭過來。一會兒扯下一塊云流著對雪山的回憶，一會兒攝入草地連帶著牛和羊群在流。一會兒帶著天藍(lán)，一會兒帶著草綠。一會兒向南，一會向北，其實一直都在向東，向東。

四

一個神話在江邊站了一萬年。巨大的巖壁從大地深處猛然站起，直達(dá)天宇。上帝一定是在他的盛年創(chuàng)造了這些巖壁。你發(fā)現(xiàn)，僅僅是巖石，也可以站立得這樣豐富，這般偉大，站立得如此神奇如此驚心動魄！

江水以水流的湍急，江波的洶涌來對仗山石的峻拔。大地把所有的峰和谷都集中到這里來奔騰。山峰如聚，江水也就格外洶涌。江聲沿著崖壁流向天空。天空上只有江水走路的聲音。除此之外，就是星星的沉默。

滿江波浪在搖，把過往船只搖入波峰浪谷。那小小的船只，就像一只搖籃，把整個人類都放在里頭。搖動它的手不只是母親的柔和與溫馨，大江在這里哼唱的也不再是一曲眠歌，它唱的是大江東去，是六龍回日之高標(biāo)，沖波逆折之回川。三千里江山伸過來一只手。從唐古拉到昆侖山，這樣一條手臂枕在世界地圖上，是脊梁。就是這樣一只手在搖。它搖的時候，把山川大地一齊搖了進(jìn)來；它搖的時候，把屈原李白全都搖了進(jìn)來；它搖的時候，把惠特曼把華茲華斯也搖了進(jìn)來。它用整張大陸在搖，它用億萬年的時光在搖，它用日月星辰用季節(jié)在搖。它搖出來的是堅毅是豪強(qiáng)，是定力與韌勁，是人類的壯年。

波浪就像濃縮的大地，大地就像無聲的波浪。那一只船仿佛代表了整個人類，從大地的起伏中航過。

這大地上千年萬年的歷史，似乎就是把人類放在波峰浪谷間簸揚。波浪仿佛濃縮了的歷史，人在顛簸中努力，在努力的同時被波浪顛簸。你爬上峰頂，頃刻間又被簸入浪谷。使盡渾身解數(shù)，你差不多已經(jīng)失望，差不多就要放棄，突然間又被浪峰高高舉起。環(huán)顧四周，你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在這顆星球的至高點上，所有的涌動全都在你的下面。是的，在這顆圓圓的星球上，每一個站立的點都可以是最高的，只要每一個點都朝向各自的天空。對于浩瀚的夜空來說，一粒螢火一點星光同樣在閃爍。一座山峰和一個豎起的手指，它們豎在那里就都豎在那里好了。

一山燈火密密麻麻臨江舉起，散入江中流成萬點星光。在夜航人的眼里，這是多么奇妙的夜景！誰會去想起這些燈火所照亮的內(nèi)容呢？一粒燈火多半就是一戶人家。多少平淡的家庭故事，多少悲歡離合就在這一點點燈火周圍展開。一些生命來了，一些生命走了，沒有人知道，只有一點燈火微弱地在夜幕上閃爍。閃過之后，連燈火本身也要消失在更深的夜色里。真不可思議，這么一點燈火，竟然寄托著一家人好多生命，也包括他們的雞鴨和貓狗。萬千燈火該有多少生命，在演繹世間的悲與歡！

在時光的河道里夜航。波浪在船底一聲聲夜語，莫非那些燈火下的東西都來到了船底？我們聽到了，可是這些聽到的人又能停留多久呢！

江水從山下流過。江水一直在動，山似乎從來也沒有動過。山上燈火依舊，燈下的人事卻在隨江水一起流淌。

五

江帶著沿途的泥沙，江水色濃。湖有過沉淀，湖水色淡。濃淡沖激涌成一道交接線，高出水面。江水的紅色就是從那里，一股股一縷縷潑灑在湖水上。濃與淡交融變幻，就像一幅永無止息的水彩畫。

太陽隱入西邊江與天相接的地方，也不知到了水中還是天上。霞光從那里鋪過來。江湖水在渦旋，在搖蕩，在攪拌。霞光被蕩成液體，又仿佛牽成了絲，絲絲縷縷紡著織著。它紡出來是火。霞光在水上燃燒，也不知是它把水燒得沸騰，還是江與湖本來就在燃燒。

假如我是個男人，我也會在這里把自己扯開，讓身上的血和水像一條江那樣奔騰；假如我碰巧是個女人，我也會在這兒躺成一座湖，飲下一條江的奔涌。我是男人就將沿著波浪走遍她所有的起伏；我是女人，就會把自己攤開，聽任江水來沖刷，時而奔涌，時而細(xì)細(xì)地低徊。無論你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將在這里洶涌，涌出生命中的霞光。

你無法想象，一條江跟一座湖加到一起，世界有多大。水漲起來的時候，蘆葦跟著水在長。魚在蘆葦?shù)膮擦掷锎┧蟆Ｓ錾铣贼~的魚，或是一條魚夾在密集的蘆葦中間，水一陣驚慌，一大片蘆葦跟著一齊搖晃。在一些水深的地方，蘆葦停下腳步，那是魚群行走的大道。微風(fēng)從這邊的蘆葦上掠過，一下就傳到那邊的葉尖上。風(fēng)再加勁一些，一根蘆稈彈出一圈波紋，眾多的蘆葦匯到一起，水面蕩起一陣漣漪。有時一陣風(fēng)直接壓向水面，波浪像紛披的長發(fā)飄向兩邊，把水道兩邊的蘆葦蕩向兩個不同的方向。

水退下去之后，才知道蘆葦有多高。萬頃蘆葦高高站起，把江夾在中間，把湖圍在中間。江與湖的事情，就在蘆葦中間進(jìn)行。

風(fēng)騎著浪沿水面跑來，跑到蘆葦那兒，水把風(fēng)交給蘆葦。滿江滿湖的浪被萬頃蘆葦舉起來，在那里奔涌，在那里蕩漾。葦稈在搖，葦葉在廝蘑，小鳥陣陣雀起，更兼以水的流聲，莫非黃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扎根于江湖的蘆葦，汲取了太多的霜露，太多的波光，開而為花，全是霜白的花，月光一樣的花，在葦葉的層層絮語上面，連成白花花的海洋。

那天上的月亮，到了時候就來到地上。它到地面來找些什么？它找到波光，在江面閃耀；它找到露珠，在草葉上閃著星光；它找到風(fēng)，也就找到蘆花。那從詩經(jīng)里伸過來的蘆花，全都齊刷刷地舉在那里，漫無邊際地鋪敘著風(fēng)。月光一找到它，滿江滿湖的風(fēng)一下變白變亮！月光照著蘆葦，那是它曾經(jīng)在雪山在冰川照亮過的。蘆葦舉著月光，那是它曾經(jīng)在唐詩宋詞里舉過的。風(fēng)吹動月光，悉悉索索在游蕩，時而又如波浪奔走，從地上一直涌到天上。

月亮，那從雪山背后升起的月亮，拌上云和雪，也帶著雪山的銀亮，沿著這條江一路照過來，也就把詩經(jīng)和唐詩一齊照亮。它從這里照過去，也就在江的那一頭把海水牽動。原來那大海的潮漲潮落，都是從這里開始。長江在這里九曲回腸，原來是在回味，在品咂一湖月光。這風(fēng)中的蘆葦，原來是在回憶雪山和冰川，在復(fù)寫當(dāng)初的云卷云舒。難怪那瘋瘋癲癲的詩人要跑去喝水，原來他是要吞下一湖月光。難怪那飲酒的李白，要把自己的一生都醉入江中。難怪那蘇東坡要把三國一齊拉上，來游這一江月光。而我們，在月光里游走，也不過因為身上載了一點點長江的波浪。

湖水退下去，把一只船擱在灘地上。綠草和一些紅色的地衣很快生長起來，仿佛要把船從地上浮載起來。船在草地上安下家來。沒有水，沒有風(fēng)浪，叫人總感到不像那么一回事。一些剩水揀低洼處彎來扭去，作成流動的樣子，像是一只船對于江河的懷想。

湖里的風(fēng)倒是還記得停在這里的船，它從水中一上岸，就鮮美地在湖草上蕩開。它也會把湖中的波浪帶一些給陷在這里的水。

下過幾場雪和雨，湖灘上慢慢就有了水。風(fēng)吹草地，幾縷樂譜似的波紋輕輕淺淺游過來，三兩株站在船邊的蘆葦搖過來繞過去。一股讓人心動的韻律，從水中沿修長的蘆稈一直爬到蘆花上。船沒有動，掛在船上的幾件舊衣裳偶爾飄上幾飄。

一稈稈舉起的荻花是悠揚的號聲。幾只斜飛的燕子，那是來自上蒼的幾聲呼應(yīng)。圓號搖曳著風(fēng)，彎下去，彎下去，劃出一個圈彈了回來。水波彎彎扭扭連帶著草一齊游來，那是鋪開的琴聲。偶爾幾聲低語，原來是在船底下。船本來擱在地上，現(xiàn)在它一沉一浮動起來，鐘鼓齊鳴，管弦大作，所有的樂聲一齊來到船上，跟著船一起上下，一起搖蕩，蕩得滿湖都是。遠(yuǎn)遠(yuǎn)的，浪一路連過去，就像為一股宏大的力量所牽引。船身在動，掛在船上的衣裳化作旗子在飛。突然，你發(fā)現(xiàn)船上的物具都圓曲起來，流動起來：鍋是圓的，缸也是，缸里的水一圈一圈在動。水在兩只擺在一起的盤子之間蕩來蕩去，你流向我，我流向你。漸漸的，盤子的形狀仿佛不再固定，水連同盤子一起在流變，從“0”到“8”，到最后，“8”變成“S”，游了出去。一切就像湖中的波浪，行船的風(fēng)。一只船就是這樣走動起來，從湖中走向長江。

六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那天上的云它從哪里來？那腳下的地它從哪里來？不要問我的腳步有多長，地有多大，我的腳步就有多長。海有多遠(yuǎn)，我的腳步就有多長。天有多高，我的腳步就有多長。不要問我到哪里去，大地它一層層走下來，它要到哪里去？大海層層浪涌，潮漲潮落，大海它要到哪里去？霧生霧散，云起云飛，那風(fēng)中的云朵它要到哪里去？那天上的銀河，帶上那么多閃亮的星子，它要流到哪里去？

世界上只有一條江，以奔流不息作它的名字，以源遠(yuǎn)流長作它的名字，以悠長的時光作它的名字。它從雪山走來，從云層走來，它流入大海，又在那里流向天空。它超越地域超越了歷史。早在有歷史以前，早在有人類以前，它就已經(jīng)在流。它一直在流，還將一直流下去，流出時光之外。時間是有了生命之后，生命與生命之間的換算，在樹木那里是年輪，在花與草葉那里是季節(jié)，在眾多的動物那里是生與死，具體到單個的生命是童年與壯年最后是老年，在歷史那里是世世代代是昨天與今天……長江囊括了這一切，或者說長江就是時光本身。所有的歷史，都只是大江的一段，都在它的身段里流淌，有的流得快，有的流得慢，有的流得響亮，有的低徊喑啞。一個人只是一個云粒子一個水分子。波光一閃，多少生命流過去，一點聲息也沒有。那冰川，那雪山，那雪山上的云，那么多江水，它們都流到哪里去了呢？那么多生命，那么多時光，現(xiàn)在都在哪里？

一條長江，把多少東西放在里頭奔流！天與地，還有時光。陽光，那是在它開始流動的時候就已融進(jìn)血脈里的。從源頭到江尾，再到大海，陽光一直在浪尖上閃耀。云朵曾經(jīng)在雪山那里，后來又潛入水底。星星也是這樣。螢火蟲在屁股上打一盞燈籠，常常跑到江邊來同它們相會。地面上站立的，飛揚的，游走的，也來到江中，在那里流淌。大地和著江水一起在流。仰天長嘯的李白，是被波浪高高舉起的一道月光。他知道，酒無非是發(fā)過酵的月光，那里頭其實收藏著陽光。這就是為什么他的生命這么明亮?？嘁鞯亩鸥Γ谒抢锘匦税?。蘇東坡自己也說過，他只是江上飄過的一片葦葉，那上面載著酒和月亮。還有一些東西，在歷史的讀本里有著不少名謂。只是江水從來不讀書，所有的讀本都見不得江水。歷史無非是江水流過。

江流入海，海潮入江，江水浩蕩。藍(lán)色的海絲綢一般鼓蕩。風(fēng)在水上走了一萬遍，波浪，波浪過去還是波浪。

海一直在涌，涌到陸地就成了山。山連著山往上涌，涌到最后就堆在那里，堆成昆侖，堆成唐古拉，堆成大江之源。

循著一條江的腳步向西望，仿佛為了一條江奔瀉而下，整座大陸向東傾斜。又仿佛為了海中的云氣一路攀升，整座大陸向東傾斜。

西高東低，梯次而下，適合于向西回望，適合于大江東來，適合于把生命中的血把時光放到一條江里來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