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正隆
1939年初,隨抗聯(lián)6軍1師3團一個連掩護20多名傷病員,在寶清縣鍋盔山活動的李敏,已經(jīng)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兵了——其實,那年她只有15歲。
這天是大年三十兒。一口大鐵鍋里,煮的是樺木柈子,戰(zhàn)士們管這叫“熬樹膠”??酀徽f,還有股說不出的味道??扇损I急眼了,望著那棕色的漸顯黏稠的“樹膠”,嗓子眼里就恨不得伸出個小巴掌來。
有人說,得弄點好“嚼咕”哇!
小劉那抿襠褲的屁股上縫著一塊老羊皮,早沒毛了,獻出來。苗司務長從地窨子里拎出一只破牛皮靰鞡,洗了、剁了,放進鍋里,空氣中就有了股腳丫子味兒。
大年初一,天快亮時,站崗的李敏聽到下邊有踏雪聲,還有樹枝折斷聲?!罢l?口令?”就聽下邊猛跑起來,李敏“叭叭”就是兩槍。
一個連就十幾個人,還沒傷病員多,又沒有連長。杜指導員當即部署戰(zhàn)斗,輕傷員也操槍進入陣地。敵人躲在樹后一露頭,馬上就是一槍。
天亮了,戰(zhàn)士們看到,敵人少說也有一百多人,大都是偽軍。大家就喊“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唱《勸偽軍反正歌》。這幫偽軍很頑固,打到中午也沒有沖天放槍的,槍打得也準,那股兇悍勁兒甚至不亞于鬼子。
上午10點多鐘,敵人來了援軍,炮兵也到了。迫擊炮彈像一只只老鴰從山下林子后面飛上來,在空中劃著拋物線,隨即地動山搖。輕重機槍子彈像一把把無形的掃帚迎面掃來。敵人都戴著鋼盔,半截身子埋在雪里,再貓著腰,鋼盔就像盾牌似的把人都護住了。李敏就側(cè)射,或者瞄準敵人鋼盔前沿的雪地,伺機射擊。
不斷有戰(zhàn)友傷亡。旁邊的苗司務長趴在那兒不動了,李敏抱起他的頭,發(fā)現(xiàn)他滿臉是血,犧牲了。傷員許排長的右腿迎面骨又被打壞了,他倚坐在樹下,雪地上通紅一片。李敏給他包扎,他說:“別管了,沒用了?!边呎f,邊舉槍射擊。眼看包扎完了,許排長身子猛地向后一跳,倒了,雙眼圓睜,胸前涌出血來。
李敏僵住幾秒,隨即抓起許排長那支三八槍。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鑄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
……
一支旋律,在李敏心頭、耳畔昂然響起。
一只胳膊負傷的杜指導員在用肩頭頂扛著一塊石頭。李敏唱著跳著沖過去,再加一把勁兒,大石頭卷起一路雪煙轟隆隆滾下山去,撞上大樹,拐個彎繼續(xù)翻滾。敵人驚叫著,躲避不及的就被撞飛了、碾壓著。
又一些大石頭被掀下去了。這種地形,大石頭比迫擊炮、重機槍還厲害。而敵人也更瘋狂了,炮彈在陣地上不斷爆炸,李敏旁邊的樹干被子彈打得像蜂窩似的。最近的敵人也就20來米的距離了,戰(zhàn)士們準備拼刺刀。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上的罪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jīng)沸騰,
作一最后的戰(zhàn)爭。
……
戰(zhàn)場上,指揮員有時不讓女兵唱歌喊口號。因為敵人知道有女兵,就會產(chǎn)生一股邪勁;男兵為了保護女兵,也會不顧一切,不聽指揮。而這工夫,就是不顧一切,也不用指揮了,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
官兵們唱著、打著,全身的血液被《國際歌》和《義勇軍進行曲》的旋律激勵著、沸騰著。連地窨子里能夠活動的傷病號,也唱著爬到陣地上,向敵人射擊。
有人已經(jīng)端著刺刀沖出去了。小劉眼尖,大喊:紅旗!紅旗!就見敵人亂了,后面的已經(jīng)逃跑了。透過青松和雜樹的梢頭,一面紅旗時隱時現(xiàn),正向山上飄來——是團長白福厚率隊趕來,在敵人背后打響了。
勝利的歌聲,飛揚在鮮血染紅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