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上 篇
在1980年代先鋒詩歌的地理版圖上四川以其極其鮮明、生猛、火辣和張揚的“地方癖性”使得詩歌場域的中心和重心同時發(fā)生傾斜——“說到四川,我不能不驚異于那片仿佛特別適宜詩歌生長的土壤。那里青年的詩頗有滿山燈火、萬頭攢動的氣象。”[1] 四川詩歌的生猛可以從這些四川詩人的日常生活中窺見一斑。我曾看過一張非常生猛的“匪氣”和“俠氣”十足的照片:萬夏和宋渠、宋煒兄弟從陡峭的山上一躍而下的瞬間。三個人都留著80年代特有的長發(fā),雙臂老鷹一般張開,嘴巴更是張得大大的好像是在喊著什么激越亢奮的口號。尤其是萬夏雙眼兇猛地瞪視前方……。
在1980年代的先鋒詩歌群落中四川詩人的走動和交游是最為突出和頻繁的,幾乎北京、東北、云南、貴州、南京、上海都是他們酒桌上搖晃的身影。1986年韓東和小海等南京詩人第一次到成都的時候,那種詩人喝酒甚至打架的場面“令人駭然”(韓東語)。以這次詩人聚會為例,四川的三十多個詩人都參加了。結果是楊黎醉酒后耍酒瘋踹破了萬夏的家門,馬松和一個三輪車夫發(fā)生沖突并大打出手甚至不得不讓警察動用警棍帶到派出所訊問。也正如一位四川本土詩人所言和任何別的地方的詩歌相比較“四川第二詩界的詩歌的生命力量和語言力量都會被相當?shù)赝怀?。幾乎所有重要的現(xiàn)代主義詩人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詩人都生活在四川,他們以精神王者、精神圣徒或精神流放者的方式混淆于人群并高踞于人群,他們以颶風和閃電的速度不斷將自己夷為廢墟”[2] 。李怡曾在關于現(xiàn)代四川文學的研究中比照巴蜀文學與其它地方文學的地域性差異,“與湘西比較,同樣生活在封閉狀態(tài)的巴蜀實力派毫無純樸可言,與北方比較,他們的力量也很難向著雄壯的境界轉化,與沿海相比,他們的狠毒和陰暗更無遮無擋,精赤裸擴”[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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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茶館和蒼蠅館以及大學校園成為四川先鋒詩歌“地方癖性”的生發(fā)地,而且作為一種詩歌精神也影響到了整個1980年代詩壇——“在當代詩歌幅員遼闊的版圖上,某些省份、城市無疑是具有特殊意義的:譬如四川,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就源源不斷輸出著一茬又一茬的詩人,以及各式各樣火辣的宣言;川籍詩歌的成就,必定是詩歌史上重要的一頁”[4] 。然而四川1980年代的先鋒詩壇并非給人們留下的都是激動人心和歡欣鼓舞的印象。1988年4月25日在上海臨近蘇州河的一個簡陋的寓所里,朱大可、宋琳和何樂群展開了一次詩歌的對話。朱大可將四川詩人歸結為“盆地妄想癥”。在朱大可看來“這個毛病主要表現(xiàn)在四川詩人身上。四川盆地是一個被高山峻嶺圍困的一個狹小地域,這批詩人對自身生命被包圍的感覺特別強烈”,他們因為“超越空間的意識非常強烈”而想當“世界領袖”[5] 。而正是這種“盆地妄想癥”使得四川在80年代先鋒詩歌運動中獨領風騷。這些川籍詩人頻頻推出的生猛詩作、火辣宣言和火爆刊物制造了一波又一波的詩壇熱浪,“激越的‘麻辣文化鼓舞著造反者的神經。從來沒有‘出川經驗的內地詩人,居然戲劇性地成了先鋒詩歌的中堅?!盵6]
值得注意的是鑒于四川封閉阻隔的地形地貌,人們很容易指認這里滋生出的文化和民性必然也是封閉保守和自我循環(huán)的。而事實上巴蜀文化自身就是移民文化從而帶有文化上的開放性、包容性、多元性以及異質性,“由于盆地的地理位置正處于我國西部高原和東部平原的交接地帶,處于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的交匯地帶,這種東與西、南與北的特殊的交叉位置,又促成了巴蜀先民很早以來就形成的積極突破封鎖、開拓對外交通的奮斗意識與斗爭精神?!盵7] 正是這種“邊緣”位置的多元文化和文化心理使得衍生出來的文學面貌和文人性格區(qū)別于其他地區(qū)。正如蘇軾所言“文章之風,維漢為盛。為貴顯暴著者,蜀人為多。蓋相如唱其前,而王褒繼其后。峨冠曳佩,大車駟馬,徜徉乎鄉(xiāng)閭之中,而蜀人始有好文之意?!保ā吨x范舍人書》)而在陸游看來“四方商賈所集,而蜀人為多”(《入蜀記》)。
在二十世紀中國歷史上位于西南的“蓉城”似乎一直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而特殊的地理位置也不能不影響到文化性格,誠如李怡所指出的無論是從傳統(tǒng)中國或是從現(xiàn)代中國的整體發(fā)展來看“大西南‘偏于一隅的地域位置都決定了它在整個中國文化版圖上的‘邊緣性,而這種邊緣性的結果又往往是雙向的,它既可能造成封閉狀態(tài)下的遲鈍,也帶來了偏離主流文化潮流中心話語壓力的某種自由與輕快,于是,一旦社會的發(fā)展給大西南人某種創(chuàng)造的刺激和召喚,他們那無所顧忌的果敢與勇毅也同樣的令人驚嘆?!盵8] 這種因為地域的“邊緣性”所導致的封閉與張揚的雙重性格尤其在“第三代”詩歌運動中有著極其生動地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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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建國后的成都文學性格而言,流沙河的“草木篇”事件以及《星星》詩刊的命運可以約略看出這座西南城市的特殊性。在反右運動中被打成“極右分子”的流沙河對成都更是懷著既愛又恨的心理。1956年春天流沙河到北京參加全國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會,隨后進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講習所第三期學習。由于流沙河表現(xiàn)突出,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講習所要調其來這里工作,但遭到流沙河的婉拒。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是他只想做一個自由的成都人,而不想做北京人。1956年10月30日在北京開往成都的火車上,在秋色漸濃的時節(jié)“心情悒郁”的流沙河一連氣寫出了5首散文詩,總題為《草木篇》。當這些詩在1957年《星星》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后卻招來禍端,詩人從此深陷漩渦之中。后來,流沙河也有些后悔,“試想當初留在北京,文學講習所環(huán)境不險惡,前輩多,輪不到我當靶子,很可能就混成左派了。畢竟是成都這環(huán)境害得我吃了大苦頭,是不是呢?”[9] 這是一個為成都人叫魂的詩人!如果說這還是詩人命運的話,那么在1958年成都會議期間,在毛澤東主席的號召下成都開始動員全體民眾拆除老城墻就更為可怕了。1958年4月1日成都市人民委員會發(fā)布通告——為了城市環(huán)境衛(wèi)生和城市建設,計劃將我市現(xiàn)有城墻分期全部拆除,城墻土作為填溝填塘和消滅蚊蠅孽生之地,城墻磚石作為城市建設之用[10]。而連同城墻被拆除的還有老成都的記憶!endprint
在運動年代,成都的人民南路廣場作為重要的公共空間成了那個特殊年代的見證!廣場上毛澤東揮手的巨大雕像以及“團結起來爭取更多勝利”的條幅見證了上山下鄉(xiāng)一代人的淚水、文革中的武斗以及“三·五事件”。當那些成都知青下放到各個地方,連同人民南路在內都成了美好而痛苦的回憶,“那滔滔的錦江,那壯麗的人民南路,依舊是當年的倩影”。1976年北京天安門的“四·五運動”早已經被歷史反復記述,而同樣是紀念周恩來總理逝世的更早發(fā)生在成都的“三·五”悼念活動卻幾乎被淡忘?!疤煜挛磥y蜀先亂”再一次得到印證。1976年1月8日周恩來總理逝世后,成都民眾自發(fā)組織了游行等紀念活動。當時的人民南路廣場、春熙路、鹽市口、總府街、建設路各地都是追悼的挽聯(lián)、花圈、漫畫、布告以及貼滿墻壁的詩詞。當時金剛砂布廠女工徐慧署名余心所寫的長詩引起了轟動,而作者也因此受到清查和關押。而毛澤東逝世后,人民南路廣場成了最主要的悼念場所,幾十萬人涌向這里。廣場上依然是毛澤東揮手的雕像,只是廣場上多了數(shù)以百計的花圈,背后的樓上多了黑底白字的條幅——“偉大的革命導師毛澤東主席永垂不朽!”“偉大領袖毛主席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而提起成都這座城市,茶館和火鍋、蒼蠅館已經成為這個城市帶給我們最強烈的印象。按照四川說法,老成都有三多,廁所多、茶鋪多、館子多。據此,有研究者從茶館、火鍋等這些公共空間研究中國的當代詩歌和社會發(fā)展[11] 。正如四川本土詩人翟永明所強調的火鍋和茶館是四川人萬萬離不開的兩樣“特產”[12] 。四川詩人與火鍋、茶館、飯館(蒼蠅館)以及晚近時期酒吧的關系幾乎是天然不可分的。至于萬夏、翟永明、李亞偉、二毛、楊黎、尚仲敏等都曾開有酒吧、咖啡館和餐館就不足為奇了。成都的先鋒詩歌在1980年代的崛起確實與城市和市民文化的日益放開有關。茶館、飯館甚至1980年代的四川詩人的住宅居所都成為帶有公共性和交互性的特殊詩歌空間。“第三代”詩歌以校園詩人為主體(“今天”和“啟蒙”詩群是以工人階級身份出現(xiàn)的),所以校園周邊低廉的蒼蠅館和茶館就成為這一代人詩歌活動的重要根據地和公共空間,“每天上午10點左右,我和胡鈺起床后開始相互串門,多數(shù)時候還有敖歌、小綿羊和80級的楊洋、萬夏等人,幾個人碰齊后就去坐茶館,在茶館里或寫詩或賭博,學校附近的‘怡樂茶館幾乎每天有十幾個人聚在那里或寫詩或讀書或賭錢,這伙人的4年大學的白天時光幾乎都消耗在這類地方了”[13] 。
1993年,歐陽江河離開生活了15年的成都,“對這座城市的一切已經習以為常:它的街頭火鍋和露天茶飲,它的潮濕,它的壞天氣,它的自行車鈴鐺,它的小道消息和插科打諢,它的清淡和它的慢”[14] 。3
成都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造就的食材、飲食文化以及“擺龍門陣”的悠閑心理使得這里的人更容易成為美食家甚至“饕餮之徒”——“當其時也,四鄉(xiāng)水紅海椒大量上市。大挑、小擔涌入市區(qū),大街小巷、路邊院里便成了紅海椒的天下。各家各戶,或用菜刀宰,或用杵刀杵,或用絞肉機絞,或用磨子推,到處都可聽到刀俎之聲,通城彌漫著一股新鮮海椒的辣味兒。”[15] 特殊的地貌和氣候形成了四川特殊的食材,比如成都辣椒、茂汶花椒、郫縣豆瓣、永川豆豉等。川菜為中國八大菜系之一,菜品多達1000多種。川菜起源于川西的成都、樂山(形成上河幫),川東的重慶(形成下河幫)和川南的自貢(形成小河幫)等地,以麻、辣、鮮、香為特色,多用炒、煎、炸、熏、泡、燉、燜、燴、貼、爆、干煸、干燒等烹調法,以魚香、麻辣、酸辣、椒麻、蒜泥、芥末、紅油、糖醋、怪味為特色味道,以辣椒、胡椒、花椒、豆瓣醬等為主要調味品。其中最具特色的菜品和小吃有宮保雞丁、魚香肉絲、麻婆豆腐、回鍋肉、夫妻肺片、東坡肘子、毛肚火鍋、燈影牛肉、干燒桂魚、怪味雞、五香鹵排骨、粉蒸牛肉、干煽牛肉絲、擔擔面、賴湯圓、龍抄手等。正如李怡所說四川菜肴不在于菜本身而在于加工和配料以及調配,“四川人吃四川飲食似乎也不僅僅在于填肚子而更看重其觀賞、嗅吸、咀嚼、回味的這一‘過程”[16] 。例如作家陽翰笙對四川名菜夫妻肺片的自我陶醉般的描述就非常具有代表性和說服力,“刀工講究,切得來像紙一樣薄,透明、調料突出辣椒和花椒。然后,半天之內,嘴里還感到麻辣?;ń贰⒗苯酚昧蠘O不一般?;ń肥菦錾降貐^(qū)漢源縣出的大紅袍,顏色鮮紅,又麻又香。即是說,麻得正派,不光麻了了事,還留給香味?!盵17]
石光華是詩人,也是飲食家。兒時在成都東門油簍街和東大街交界口的小面店里工作的爺爺給了石光華以最早的川菜啟蒙。石光華在《我的川菜生活》中除了詳細介紹回鍋肉等四川名菜的做法和心得之外,還記述了他和一些川菜朋友以及四川那些“饕餮之徒”的詩人之間的飲食交往,比如孫靜軒、萬夏、宋渠、宋煒、楊黎等。正如石光華所說自己精于川菜烹制除了家庭原因之外更與其結交的朋友有關,而這些朋友中更多的是“文字上的同道”。這正應了那句話“久病成醫(yī)”,“久吃成廚”。甚至石光華還經常能夠與萬夏在菜市場相遇。那時萬夏住在青石橋菜市附近,而石光華就在緊挨著青石橋菜市的花市旁邊。而在那些彌漫著川菜芳香和麻辣的氛圍中,詩人們的飲酒、談詩在今天看來令人如此神往,“冬至那天,學校里開會,等我從十幾里外騎車趕回家,已是深夜10點,老婆孩子和與我住在一起的祖母都睡了。我和萬夏才忙著在小火爐上架起陶罐,燉上狗肉,一大口自己泡的杞酒,兩個朋友喝到快要天明,狗肉全熟的時候,罐里也基本上沒有了。雖然外面天寒地凍,留在心中的,只有溫暖,家的、朋友的、詩歌的、酒的。現(xiàn)在,也常常和朋友從月上西樓喝到日出東方,但那時的溫暖,卻很少了?!盵18]然而最令石光華難忘和感念的是老詩人孫靜軒。在石光華看來孫靜軒的詩豪氣澎湃,而他做的菜則精細有加,“手中飲食常有錦繡”,“微妙之中見玲瓏之心”。曾經的“莽漢”詩人二毛更是以美食家自居,甚至他在美食界的影響完全覆蓋了他曾經的詩人身份。鳳凰網對他的介紹是——詩人大廚的“美食心經”。現(xiàn)在二毛最常干的也是樂此不疲的一件事就是把四川的食材空運到北京的“天下鹽”餐館然后親自燒制烹煮。endprint
以萬夏居住的古臥龍橋街為例,不足200米的小街上足足有十幾家蒼蠅館。甚至對于萬夏這樣一個典型的成都“饕餮分子”來說他還煞有介事地品評過四川火鍋和北京火鍋的區(qū)別,“1985年的時候,重慶火鍋就是老灶火鍋那種,燒煤球,一只大鍋里放著九宮格格,不管你認不認識,大家圍著它一起吃,這種看似粗俗的打法,當時在有些裝逼的成都還非常稀少。成都很土,吃的還是小鍋,像北京涮羊肉的鍋,小銅鍋,燙得有禮有節(jié),并且文質彬彬?!盵19] 在1980年代四川先鋒詩人飲酒史上最為壯觀的一次是萬夏等人從成都喝到重慶沙坪壩,然后帶著重慶詩人又折回成都繼續(xù)喝。出現(xiàn)在酒桌上的幾乎囊括了當時四川所有的先鋒詩人,萬夏、柏樺、張棗、周倫佑、吉木狼格、李亞偉、傅維、鄭單衣、廖亦武、楊遠宏、趙野、潘家柱、胡小波、鐘鳴、歐陽江河、孫文波、翟永明、宋煒、宋渠、楊黎、石光華、劉太亨、席永軍、巴鐵、茍明軍、何小竹、尚仲敏、二毛、燕曉東、小安、王琪博、梁樂、楊萍、瑞生、張孝等。
而在這些公共空間里除了蒼蠅館之外,茶館也對先鋒詩歌和文學生態(tài)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正是從一個個茶館開始,“地方癖性”被熏染得如此不同。而由這些茶館和蒼蠅館所構成的地方性知識正好成為1980年代四川詩人的一種尺度,這種尺度能夠測量出“現(xiàn)實與虛擬現(xiàn)實、地理學意義上的國家與文本意義上的國家、詞與物、聲音與意義”[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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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作家和詩人在第一次走進成都的時候都會被這座城市特殊的氛圍所感染。1938年,時年31歲的東北漢子蕭軍到達成都時無比驚異于那些大大小小的各色茶館。他曾發(fā)出這樣的慨嘆——“江南十步楊柳”而“成都十步茶館”。而對于四川本土作家沙汀而言,他太熟悉這里的茶館對于老百姓的重要性了,“除了家庭,在四川,茶館,恐怕就是人們唯一寄身的所在了。我見過很多的人,對于這個慢慢酸化著一個人的生命和精力的地方,幾乎成了一種嗜好,一種分解不開的寵幸,好像鴉片煙癮一樣”[21] 。
1949年10月,成都解放前夕。
漢學家馬悅然在春熙路的一家茶樓上一邊喝茶,一邊用老式的錄音機錄制著茶館的嘈雜聲和街道上的吆喝聲。而馬悅然不可能知道從這一時刻起,四川茶館的命運將有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建國后成都的茶鋪和茶館多臨街、鄰水而建,茶也以最便宜的茉莉花茶和珠蘭花茶為主。而到了文革時期茶鋪作為“資產階級的藏污納垢之地”經歷了蕭條期。
到了1980年代茶館才重新開始真正進入到市民的日常生活當中。即使是當下,當外地詩人第一次到成都的時候,茶館、火鍋、酒吧以及當?shù)氐姆窖院汀胺圩印倍紟砟敲炊嚯y以計數(shù)的想象和印象。在“70后”詩人沈浩波那里他的組詩《成都行》對成都的詩人生活有著詳盡而特殊的描述,“我到成都去 /這可真是一個舒服的城市/從早上開始/躺在茶樓里/舒服啊/一群人喝酒/喝完了再喝/酒量變得特別大/舒服啊/鱔魚的熱火鍋/黃蠟丁的冷火鍋/舌頭麻掉半邊還想吃/舒服啊/再別說成都還有女人啊(《成都行·舒服》)[22] 。在《成都行》中沈浩波在白領館茶樓、南風茶樓、粵式飯館、火鍋店、川東老家、“紋身”酒吧、府南河上的石橋、郫縣賓館等這些成都的地方空間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城市以及生長在這里的詩人們的特殊癖性。
而成都和四川之所以在1980年代成為“第三代”先鋒詩歌運動的中心不能不與這些公共空間的功能以及變化有著密切關系。二十世紀初的時候成都有30萬居民,街巷四五百條,社區(qū)組織也相對完善,有保甲、行會、善堂、同鄉(xiāng)會、清明會等等。1949年時成都人口激增了一倍(656920人),但是隨后茶館等公共空間卻大大縮減。民國初期成都茶館在600家左右,到了1914年成都有茶館的街道數(shù)量為311個,茶館總數(shù)為9958家之多[23] 。而隨著社會動蕩,三四十年代成都茶館數(shù)量一直維持在六百左右。1951年建國初期則由660家減少為541家,到了六七十年代茶館數(shù)量更是寥寥可數(shù),而到了80年代以來成都的茶館至少在3000家以上。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在四川的一些小鎮(zhèn)上簡陋的茶館里至今仍然懸掛著“概不賒賬”,“休談國事”的條幅。早年民諺所說的“一城居民半茶客”、“茶館是個小成都,成都是個大茶館”的成都在建國后到1970年代茶館、火鍋、餐館等這些公共空間在不斷縮減。其數(shù)量達到了歷史上非常低的水平,甚至達到了名存實亡、奄奄一息的地步。由于逐漸強化政治功能和集體秩序,這些公共空間的功能也是單一化的,已經逐漸喪失了日常休閑娛樂、組織聚會、糾紛調解、商業(yè)買賣、精英分子活動等諸多功能。如果說二十世紀初期,四川尤其是成都曾經關于茶館的功能展開過激烈的爭論(比如是否允許女性到茶館喝茶看戲)不可避免帶有現(xiàn)代文明色彩的話,那么新中國成立后關于茶館等公共空間功能的爭論是不需要有個人聲音的。在建國后到1970年代,這一時期的公共空間所承載的個人性、日常性和自由性的功能空前弱化和衰落。隨著這一時期私營茶館的倒閉、整改和改為集體所有,茶館數(shù)量不僅急劇減少,而且在改變時代的城市結構的同時也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和思維方式。而到了1980年代這些公共空間的休閑、娛樂和公共性的真正復活以及數(shù)量上的激增為這一時期的詩人交往、生活和寫作都提供了非常合宜的場所。相比之下,早在1930年代成都的一些像中山公園的茶社居然有文人通過詩歌進行賭博活動[24] 。
茶葉和茶文化似乎一直更為南方所鐘情,而南方的氣候、環(huán)境和土壤甚至文化氣象更適合于培養(yǎng)茶文化的公共空間。陸羽《茶經》所言“茶者,南方之佳木,一尺,二尺,乃至數(shù)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而值得比較的是北方和南方喝茶習慣的不同,這從南方與北方茶館產生的差異上可以看出來。成都的茶館多衍生出戲院,而以北京、天津為首的茶館則是從戲院和公共澡堂等場所中衍生出來的一種“點綴”。北方人一般很少有到茶館去喝茶和聊天的習慣,而更多是在自己家里完成。這與成都人一大早就跑到茶館喝茶擺龍門陣的習慣形成了強烈反差。南方的茶文化更為發(fā)達,也更為平民化和日?;?。而北方喝茶則成為大多數(shù)人可有可無的點綴,只成為“有閑階層”和精英分子的特殊消遣。基于此,就北方尤其是華北地區(qū)與南方相比茶館和飲茶習慣顯然居于次要位置,而成都以及江南等地則恰好相反,“北平任何一個十字街口,必有一間油鹽雜貨鋪(兼菜攤),一家糧食店,一家煤店。而在成都不是這樣,是一家很大的茶館,代替了一切。我們可知蓉城人士之上茶館,其需要有勝于油鹽小菜與米和煤者”[25] 。就空間文化和地方性層面考量,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以及四川人的散居方式使得出行和商品買賣都更為依賴茶館作為暫時休息和交換物品的場地,而陰濕的天氣也更容易讓人干渴。再加之成都等地的水質問題以及長時期的燃料匱乏也使得居民更愿意到茶館去喝茶,甚至有家庭主婦還讓茶館代為做飯煮菜。同時,成都盆地尤其是川西和川南更適合種植茶葉,竹葉青(峨眉山)、鵝蕊(峨眉山)、蒙頂甘露(蒙山)、文君綠茶(邛崍)、青城雪芽(青城山區(qū))、川紅工夫(宜賓)、早白尖(宜賓)已為茶客熟識。這也是為什么川地文人的詩文中屢屢出現(xiàn)茶館和茶葉的原因了。而長時期的交通運輸條件的極大限制和運輸成本過高使得四川當?shù)夭枞~更多的時候是自產自銷。正如巴波所說“至于茶館的多寡,記憶所及,北方不如南方多,南方要數(shù)四川多,四川境內要數(shù)成都多”[26] 。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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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時期的成都茶館形成了一個濃縮的社會,以茶館為中心展開的是形形色色的各色人等和社會光影,“在中國,沒有任何一座城市像成都那樣有如此多的茶館。如果把茶館視作城市社會的一個‘細胞,那么在‘顯微鏡下對這個細胞進行分析,無疑會使我們對城市社會的認識更加具體深入?!盵27]茶館也為每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和公眾人物考察社會百態(tài)和政治時局提供了一個最為合宜的窗口。早在1940年代就有人用民謠的方式通過茶館抒發(fā)了對當時政治的批判和諷刺,“晚風吹來天氣燥,/東街茶館真熱鬧,/樓上樓下滿座呵,/茶房開水叫聲高。/杯子、碟子叮叮當當、叮叮當當響呀,/瓜子殼兒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滿地拋。/有的談天有的吵呀,/有的苦惱有的笑。/有的在談國事,/有的在發(fā)牢騷。/只有那茶館老板膽子小,/走上前來細聲細語,細聲細語說得妙:/‘諸位先生,生意承關照,/ 國事的意見千萬少發(fā)表。/談起了國事就容易發(fā)牢騷呀,/惹起了麻煩你我都糟糕。/說不定一個命令你的差事就撤掉,/我這小小的茶館也貼上大封條。/撤了你的差事不要緊啊,/還要請你坐監(jiān)牢。/最好是‘今天天氣……哈哈哈哈,/喝完了茶來回家去睡一個悶頭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滿座大笑,/‘老板說話太蹊蹺。/悶頭覺,睡夠了,/越睡越苦惱。/倒不如,干脆!大家痛痛快快講清楚,/把那些壓迫我們、剝削我們、不讓我們自由講話的混蛋,/從根鏟掉,/把那些壓迫我們、剝削我們、不讓我們自由講話的混蛋,/從根鏟掉?!保ā恫桊^小調》,長工詞、費克曲)至于老舍的《茶館》、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館里》更是通過對北京和回龍鎮(zhèn)(四川)的茶館折射出時代的風云變幻以及以王利發(fā)和邢么吵吵為代表的一北一南的特殊性格。較之穩(wěn)重、精明的王利發(fā),吵嚷不休、精力十足、愛打哈哈又火炮性子的邢么吵吵則形象地體現(xiàn)了四川人的性格。蓄了十年胡子、粗話一籮筐的邢么吵吵“一路吵過來了。這是那種精力充足,對這世界上任何事物都采取一種毫不在意的態(tài)度的典型男子。他時常打起哈哈在茶館里自白道:‘老子這張嘴么,就這樣:說是要說的,吃也是要吃的;說夠了回去兩杯甜酒一喝,倒下去就睡!……現(xiàn)在,么吵吵一面跨上其香居的階沿,拖了把圈椅坐下,一面直著嗓子,干笑著嚷叫”[28] 。至今,成都的茶館仍然風風火火,詩人、知識分子仍然在這里談詩論道。北京盡管也有茶館,但從數(shù)量和喝茶的人數(shù)而言都絕對不可能和成都相比。而老舍筆下的裕泰這樣的老茶館以及柜臺、爐灶、涼棚、長桌、方桌、條凳、板凳、茶碗、開水和氤氳開來的北方的鄉(xiāng)俗、文化只能在殘留在記憶深處,“這種大茶館現(xiàn)在已經不見了。在幾十年前,每城都起碼有一處。這里賣茶,也賣簡單的點心與菜飯。玩鳥的人們,每天在遛夠了畫眉、黃鳥等之后,要到這里歇歇腿,喝喝茶,并使鳥兒表演歌唱。商議事情的,說媒拉纖的,也到這里。那年月,時常有打群架的,但是總會有朋友出頭給雙方調解,三五十口子打手,經調解人東說西說,便都喝碗茶,吃碗爛肉面(大茶館特殊的食品,價錢便宜,作起來快當),就可以化干戈為玉帛了??傊?,這是當時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無事都可以來坐半天。在這里,可以聽到最荒唐的新聞,如某處的大蜘蛛怎么成了精,受到雷擊。奇怪的意見也在這里可以聽到,象把海邊上都修上大墻,就足以擋住洋兵上岸。這里還可以聽到某京戲演員新近創(chuàng)造了什么腔兒,和煎熬鴉片煙的最好的辦法。這里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 一個出土的玉扇墜兒,或三彩的鼻煙壺。這真是個重要的地方,簡直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盵29]
當我們走入四川,走進成都,分布在東門、西門、南門、北門以及武城門、復興門、通惠門各個街道的商業(yè)場、春熙路、南府街、中山公園、鼓樓街、少城公園(現(xiàn)在的人民公園)、安樂寺、東大街、東城根街、西御街、祠堂街上的悅來茶園、陶然亭、鶴鳴茶社、濃蔭茶樓、芙蓉廳茶樓、萬春茶園、錦春茶樓、惠風茶社、懷園、宜春樓、二泉茶樓、可園、漱泉茶樓、安樂寺茶社、枕流茶社、綠蔭閣、飲濤茶樓、養(yǎng)園、三益公等等茶館可以看到這個城市飲茶文化的興盛。而以茶館和路邊簡易茶棚為基點所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不同時代的街道、戲園以及官員、茶倌、女茶房、商人、小販、文人、工匠、買農產品的農婦、妓女、袍哥、阿飛、苦力、江湖郎中、算命先生、說書的、賣唱的、洗腳工、掏耳朵工、女招待等三教九流可以看到時代、政治、經濟、生活和文學的交錯摻雜以及共生。而這些茶館以及飲茶文化生成的成都人的精神狀態(tài)、癖性以及文學性格都是值得我們關注的。
中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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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地貌(山脈、盆地、丘陵、平原、河流)、居住環(huán)境也形成了特定的人文環(huán)境和本地人的對生活、文化以及社會的特殊心態(tài)和性格,比如成都人好吃好耍悠閑的生活方式,幽默戲謔的生活態(tài)度,火辣尖刻、樂觀豁達、玩世不恭又自以為是的多變性格。當聽到四川人說出“有啥子了不起的嘛,天塌下來,無非也只是多了一層蓋的被子嘛”我們就會有一番深刻的感受。特殊的盆地形成了成都的內陸腹地城市的特征,廣闊的盆地以及處于長江上游地區(qū)也形成了相對的封閉性和獨立性,“鎖閉山區(qū)同山下的平地之間沒有任何往來,因此必然形成獨立的世界”[30] 。巨大的四川盆地如此豐腴卻也又如此偏僻邊遠,至于蜀地諺語“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定蜀未定”是對這一巨大盆地形成的封閉性以及過強的獨立性的最好注腳。四川地處西南,“兼有南方文化的絢麗多情和西部文化的雄健堅韌”[31] 。同時四川人性格也形成了天生的矛盾性,“巴蜀社會的封閉和保守有目共睹,而巴蜀之人卻常有叛逆越軌之舉;川人一方面直爽熱情,另一方面卻又狡黠多變,一方面吃苦耐勞、倔強剛毅,另一方面卻又欺軟怕硬、外強中干”[32] 。文革年代曾經在知青中偷偷流傳著一首歌曲,從中我們能夠感受到四川人特有的性格——“二唱我老師,/老師是屁眼癢的,/天天上門來動員喲,/騙我去邊疆羅喲。//哎嗨喲/哄我去邊疆羅喲”。當先鋒詩歌熱潮在80年代轉向四川的時候我不由得想起那句老話——“天下未亂蜀先亂”。柏樺在詩歌中高呼——“今天我要重新開始/研究各種犧牲/漫天要價的光芒/尖銳的革命骨頭// 在此時 在成都/所有的人回過頭來/把馬車給我 /把極端給我/把暴力和廣場/給我!”(《秋天的武器》)endprint
很長時期里,成都平原的農民是散居的,而北方農民則是傳統(tǒng)的聚居。這種自足性、獨立性和封閉性使得成都在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速度是緩慢的,甚至一定程度上排斥了西方國家和中國其他省份地區(qū)的影響和同化——起碼是延緩了這種同化的進程。
當然地理構造對人的心理、文化和性格的影響不是一成不變的,而這體現(xiàn)在劇烈變動時代的文學寫作中就要更為復雜和多變。57萬平方公里的四川以廣闊的盆地為主的地貌特征以及盆地四周高大的秦嶺、橫斷山脈、云貴高原和巫山形成了天然的庇護和穩(wěn)定的地理結構,也同時形成此地對外界的某種疏離、排斥和保守狀態(tài)[33] 。據此,對傳統(tǒng)的儒家等正統(tǒng)文化的疏離就使得這些原住民就形成了自足、目空一切、憋悶和生怕被遺忘的火爆、激進、急躁的性格以及散漫、悠閑的沉溺和偏激的幻想。這種幻想轉換為詩歌就形成了磅礴、粗礪的面貌和炸藥桶似的高分貝大嗓門和沒有低音的“方言”,“啊,大盆地!你紅顏色的泥土滋養(yǎng)了我們/你群山環(huán)抱的空間是我們共鳴音很強的胸膛//歲月誕生自你的腹部,奧秘和希望誕生自你的腹部/你是世界上血管最密集的地方,平原上遍布桔樹、血橙、紅甘蔗等血液豐富的植物/你翻耕過的泥塊象火苗蔓延開去,洋溢著一千種熾熱而復雜的感情……蒼涼的高原風從西北蕩進來,喧嚷著,起落著,象自然之神不可名狀的琴聲/向我們展開一種壯美、高遠、瘋狂的氣勢/我們的頭發(fā)如飄卷的馬鬃嗚嗚發(fā)響,大盆地!/我們要溯你所有的河流而上,我們狂想著沒有邊緣的天地”(廖亦武:《大盆地》)。詩歌和方言的關系似乎一直受到人們的普遍忽視,而地理環(huán)境所形成的特殊的巴蜀方言高大的音量背后是滔滔不絕的自信、咄咄逼人的自我盤詰和雄辯、尖銳、逆反的思維方式以及反駁成性的爭執(zhí)習慣,“最讓人吃驚的,首推四川詩人說話的音量,他們簡直在吼叫、咆哮。不管他和你在什么場所,交談什么內容,他沒有用沖動熱烈震耳欲聾的聲音說話,說明他沒有興趣把精力投入都這次談話中來。他們一旦用心,就會就任何一件事情與你辯論、爭執(zhí),使你意識到在他眼里所有的事情都成問題,對此他們已經抱有整整一套個人見解,或者正在為就眼下談到的話題形成卓爾不群的見解高速地自我辯解著”[34] 。這讓我們想到的是蜀犬吠日的場景!而這種高音量方言的形成是來自于對高大山川、河流還是來自于嘈雜的火鍋店和茶館不得而知。實際上這還在緊鄰四川的貴州那里有著類似的反應,方言的大聲量系統(tǒng)的形成與高大的山體和深邃的山谷、崎嶇的山路存在著天然關聯(lián)。山高人稀,人們需要扯開嗓子招呼同班鄉(xiāng)里,高亢悠長的吆喝能夠在寂靜的山谷中有長時間的回蕩與延伸[35] 。“扯聲賣氣”、“扯五逗六”、“擺龍門陣”、“沖殼子”、“編框框”、“日媽搗娘”等這些帶有“初民社會”特征的“語言”是高聲的、粗魯?shù)摹⒄{侃的、戲謔的、幽默的。這些高分貝的形象生動的方言釋放出了四川人獨一無二的性格。四川方言多少會讓北方人產生一種特殊的印象,甚至作家陳翔鶴曾在小說《古老的故事》中用一個北方女性角色表達了對巴蜀方言的不滿,“我一聽見你們貴省的語言,就想要更加倍的對他們加以詛咒。如果這里找得出一個純粹的北方姑子庵的話,我確是愿意到那里去的”[36] 。然而時過境遷,這種屬地性格、方言和作風卻使得四川詩人在1980年代能夠成為公然與北方的“今天”和“朦朧詩”人“叫板”的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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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方言和詩歌的關系,有必要談論方言和地方甚至文化、政治的關系。在很長時期里以北方語音為標準音、以北京話為核心的“普通話”對“方言”處于絕對的壓倒性優(yōu)勢和主導地位。在來自四川的評論家敬文東看來很多事實都表明相對于普通話而言,四川方言顯然處于異數(shù)和邊緣的位置。制度化的北方化的普通話對四川方言構成的是強大的逼迫作用,“在上海一間簡陋的餐廳里,肖開愚告訴過我一件軼事。說的是他剛來上海生活時,一位四川籍醫(yī)生在一家很闊氣的火鍋廳請他吃飯。這位醫(yī)生很早就離開了四川;大約是想聽到溶解著自己青少年時代遙遠回聲的四川‘方言吧,他提議用四川話交談。事情的結局很令人尷尬:他們用四川‘方言談不了多久時,又改為習慣上的普通話”[37] 。而這反映在當代詩歌上就是北方和“普通話”對“外省”和“方言”的壓抑和絕對的“領導權”與“話語權力”。而賀敬之、郭小川、艾青、臧克家、馮至、食指、北島等詩人顯然在這里獲得了一定的“優(yōu)先權”,盡管這些詩人自身并不一定能認識到或者他們可能不太認同這種看法。與此相應建國后那些南來的作家和詩人則在普通話形成的文學生態(tài)中主動或被動地放棄了“方言”寫作。而現(xiàn)代詩歌史上劉半農和徐志摩等南方詩人的方言寫作則成了不再復制的歷史記憶。
建國后的四川詩歌長期處于被壓抑和邊緣的位置,而四川詩歌在80年代的崛起在于這些生猛的年輕詩人在文化激蕩之下全方位的出擊和占位心理——辦刊物、飲酒做詩、交換詩歌、詩歌朗誦、交往串聯(lián)、詩歌沙龍、校園報告。幾乎歐陽江河、柏樺、周倫佑、鐘鳴、張棗、楊黎、翟永明等都曾在四川的各個大學里進行過詩歌講座。而當年歐陽江河在四川大學的一個階梯教室里面對著幾百名學生講座的題目是“從傳播學的角度談詩歌的‘凡界、‘佛界與‘魔界”。從中能夠看到四川詩人非同一般的學術勇氣和想象力,這在其他省份是難以做到的。1980年代四川詩歌給我留下的印象與羅中立1981年參加全國青年美展時的《父親》是契合的。盡管油畫《父親》也是一個妥協(xié)的產物,比如在巴中“父親”的左耳朵上架一支圓珠筆以示改革背景下新的“農民形象”。但是在更深層的文化意義上一個普通底層農民的無比滄桑深重的臉部特寫代替了以往政治年代由領袖充當?shù)摹案赣H”形象。這個巨大的畫作給那個時代的沖擊正如緊隨其后的四川詩歌,生猛、火辣而極具沖擊力。盡管同樣是四川人的歐陽江河曾在1985年成都的一次會議上對羅中立發(fā)難。說到四川繪畫界,與羅中立同代的畫家,時在四川美院學習油畫的何多苓曾經在1984年創(chuàng)作過一幅名為《第三代人》的油畫(與艾軒合作)。這個“第三代人”顯然與何多苓和翟永明以及歐陽江河、柏樺、鐘鳴、張曉剛等人的交往和影響有關。在何多苓這里,第一代是五六十年代上學的一代,第二代是文革一代,而第三代是文革后這一代。這是畫家對那個年代的觀察和思考?!兜谌恕樊嬅嫔铣尸F(xiàn)的是“第三代人”的青年群像,每個人都斜挎一個書包。這些大學生似乎在行進當中又似乎滿懷心事,眼睛盯向前方又顯得有些迷茫。整個畫面以灰色為主色調,而畫面的正中位置那個身穿紅外套的大眼睛的長發(fā)女子則很容易讓人想到當年的翟永明。而這個女子形象的原型正是翟永明,身后兩個高大的男人一個是張曉剛,一個是劉家琨。endprint
四川先鋒詩歌的興起與繪畫、音樂等藝術的碰撞和合作是分不開的。而北京的先鋒詩歌也是如此,比如“今天”詩人與“星星畫展”的關系。當時江河名重一時的經典之作《星星變奏曲》就是為“星星畫展”所作的詩作。如栗庭憲、楊益平、李永存等就與北島、芒克等人有著深入的交往。至于畫家邵飛和北島的關系更是為詩歌界所熟知,盡管他們早已在不同的人生路上前行。這些畫家都曾在《今天》的創(chuàng)辦與發(fā)展過程中以及當時的各種詩歌活動中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1978年夏天,全國各地上訪的群眾把大字報貼在西單的一條長墻上。西單民主墻自此形成。出于對當時政治和文化形勢的判斷,北島對芒克說如果再不做出點事情出來就白活了。而當時詩人黃翔以及以尹光中為首的貴州五個畫家將詩歌和畫作張貼在民主墻。北京的“星星畫展”由黃銳和馬德升在1979年年初開始籌劃,而直到7月份才開始確定畫展的方案并找到當時北京市美協(xié)主席劉迅。當時商量的地點是西單民主墻、圓明園和復興門的廣播大樓。最后定在中國美術館東側的小花園。這里既是十字路口交通發(fā)達又緊挨美術館,具有不言自明的空間象征性和重要性。展覽時間定于9月27日到10月3日,而當時《建國三十周年全國美展》正在展出。9月26日上午王克平和嚴力等人將油印的請?zhí)秃髲堎N到展覽館和北大、人大、北師大等高校,展出引起空前轟動。而不多久,29日美展遭到北京公安部門的查抄并貼出公告。這引起參展畫家和群眾的不滿。北島等人在街頭公園的長椅上宣讀抗議書并隨后在10月1日國慶節(jié)這天組織了抗議游行,隊伍從西單民主墻到王府井的北京市委大樓。此后畫展得以繼續(xù)展出,地點轉為北海公園的“畫舫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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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夏后來曾經從成都地理的角度勾畫出在1980年代先鋒詩壇上叱咤風云的詩人的分布圖——以人民南路廣場(現(xiàn)在的天府廣場)毛澤東主席的雕像為中軸線,歐陽江河和翟永明在南一環(huán)路上,一環(huán)路向東六七站就是鐘鳴和黎正光,萬里橋是楊遠宏,合江亭和九眼橋是趙野、胡小波、白望等。
1980年代先鋒詩歌的反叛性和暴動性在四川詩歌中得到了最為生動和傳神的體現(xiàn),而這種偏執(zhí)的叛逆性格可能剛好印證了“西南”是一部“叛逆的歷史”的說法[38] 。確實晚清近代以來,政治的、文化的“暴動”大多是從南方或由南方人發(fā)動所引發(fā)的。1980年代四川詩人的數(shù)量居全國之首,而這些詩人的活動能量和詩歌熱情更是其他省份的詩人難以比肩的。至于這些“敏惠輕急”(《隋書·地理志》)的四川詩人之間同樣火爆的江湖習氣和山頭作風更是讓別省的詩人望塵莫及。很大程度上1980年代四川先鋒詩歌的崛起也與巴蜀詩歌此前的文化環(huán)境相對薄弱有關,同時這也與四川文學在當代以來所受到的長期壓抑心理有關。自現(xiàn)代文學史上涌現(xiàn)出了康白情、郭沫若、巴金、沙汀、李劼人等為數(shù)眾多而又聲名赫赫的人物之外,進入建國后蜀地文學幾乎一落千丈。僅流沙河和白航等《星星》編輯曾在1957年以聞名全國的“毒草”這樣的特殊方式閃現(xiàn)過一次。萬夏和李亞偉等人在1980年代的詩歌活動中不斷用火辣的嗓音高聲朗誦,他們留給人們的印象是過度膨脹的熱情和青春的力比多在喝酒、打架和寫詩中的發(fā)泄、耗損與揮霍。萬夏在公眾面前“翻滾、跳躍、痙攣”,“展覽著詩人被過分蓬勃的青春燒焦的額頭”[39] 。而李亞偉更是無數(shù)次在醉酒之后表現(xiàn)出好斗的本性。廖亦武和李亞偉在海南的大街上已經喝得爛醉如泥,而李亞偉卻扛著他要去揍人打架[40] 。而這種膨脹和宣泄還更為典型地呈現(xiàn)了這一代詩人的四川性格,這是被壓抑了很久的四川性格的狂飆突進式的爆炸。這與同樣是四川詩人的郭沫若在五四時期的“天狗”般吞噬一切的高分貝的狂叫是如此的類似。照之北京和儒學影響下的中正規(guī)范,巴蜀則因缺少儒家等正統(tǒng)文化的影響而呈現(xiàn)出了叛逆和“異端”色彩,“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居楨于柱石地位的儒家文化并沒有像北方與吳越那樣鋪下自己深厚的‘規(guī)范的土壤,因而它沒有孕育出更多的認同者、適應者,在巴蜀地區(qū),中國文化傳統(tǒng)本身也就相對顯出了某種動搖性,較多的反叛者由此而出”[41] ,“同齊魯、吳越等地區(qū)的現(xiàn)代作家比較起來,傳統(tǒng)中國文化‘內化進個人人格的深度,融進血液的濃度可能要相對的淺一些,小一些,或者說就是傳統(tǒng)文化與個人生命的膠合是在意識的上層進行。”[42] 這種心理爆炸和反叛一切的性格在“莽漢”和“非非”這些“大男子主義”詩人身上有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無論是當年胡冬所說的“他媽的詩”和“好漢詩”,還是萬夏高歌的“莽漢詩”都不一而足體現(xiàn)了四川詩人的暴動性格和不可稀釋的“破壞”欲望以及“造反有理”的精神。正如李亞偉用川東方言所吶喊出的“搗亂!破壞!以至炸毀封閉或假開放的文化心理結構!莽漢們老早就不喜歡那些吹牛詩、軟綿綿的口紅詩!莽漢們本來就是以最男性的姿態(tài)誕生于中國詩壇一片低吟淺唱的時刻?!盵43] 在“莽漢”詩人的通信中我們可以看到李亞偉等人對“外地”詩人極其強烈的排斥心理,“為了打垮外地那些鳥詩人,我正在草編一個集子”(1984年11月27日)。
在酒精和“他媽媽”詩的荷爾蒙的沖動下,西南詩人急于另立門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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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的先鋒詩歌運動不能不帶有典型的毛澤東時代運動精神的余緒。這從當時詩人們頻繁的聚會、集結、飲酒、打架、印刷“地下”刊物、傳單、閑游、串聯(lián)的集體性方式中得以淋漓盡致的呈現(xiàn)。盡管此時的青年詩人對極權政治懷有一種天生的不滿和反抗,但是吊詭的是這種不滿和反抗的方式卻同樣是政治運動化的。這不能不是中國詩歌的一種慣性的發(fā)展軌跡,甚至也是一種思維的牢籠,“瞧,政治多么美/夏天穿上了軍裝/生活??!歡樂?。?那最后一枚像章/那自由與懷鄉(xiāng)之歌”(柏樺:《1966年夏天》)。政治和生活,自由和禁錮,詩歌和運動就是如此復雜地集結在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代詩人身上。這多像“最后一枚像章”!此后,中國的先鋒詩歌運動基本結束,而是呈現(xiàn)為更為嘈雜的形形色色的詩歌活動。而對于在重慶西南師范大學上過學的詩人鐘鳴而言,由于其典型的南方性格和對南方詩歌的傾心,從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鐘鳴的很多詩歌比如《歷史歌謠與疏》具有代表性地呈現(xiàn)了這位詩人的精神氣質和西南地方之間的高度契合。實際上,按照柏樺的說法,鐘鳴是很早就鐘情和迷戀地方詩歌尤其是南方詩歌的詩人,“為了追尋‘南方或‘外省這個概念,他逆流而上獨自一人大量研究有關‘南社的各種文獻,從柳亞子、蘇曼殊等人身上找到近代中國文人的‘南方傳統(tǒng)?!盵44]endprint
那個年代的青年詩人對電影《列寧在1918》和舞劇《紅色娘子軍》是非常的熟悉。這甚至無形中成了他們的集體意識:狂熱的政治運動和曖昧的個體欲望。無論是程度不同的認同還是最終的反抗,運動心理成為他們思考生活和詩歌的一種方式。而禁忌年代里舞臺上那些“南方”女戰(zhàn)士的的身體,尤其是那些罕見的大腿和裸露的半截雪白的胳膊是如此強烈地刺激著這些青年對身體、女性和欲望的觀察與想象方式。而鐘鳴和歐陽江河都曾在文工團和文革時期的文藝巡演中有著扮演革命樣板戲和現(xiàn)代芭蕾舞劇《白毛女》、《紅色娘子軍》的經歷。歐陽江河在現(xiàn)代革命芭蕾舞劇《白毛女》中扮演“大春”,鐘鳴在《紅色娘子軍》中扮演“小龐”?;跇O其相似的政治環(huán)境和文化場域,蘇聯(lián)的文學傳統(tǒng)與中國當代文學的緊密程度是人所共知的。而那個時代所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他們是如此天然地認識了政治和斗爭,也是如此富有意味地在政治運動的尾聲中以特殊的方式從政治運動中發(fā)現(xiàn)樂趣,甚至是從政治中發(fā)現(xiàn)欲望和異性的想象,“色情圖畫皆能成為導致勃起的無生命的客體,這并沒有什么奇怪之處,我這里所要指出的是,在斯大林俄國那種清教徒式的氛圍中,人們會因為一幅百分之百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題為《入團》的畫而情欲勃發(fā),這幅畫的印數(shù)很大,幾乎每間教室里都有張貼。畫上的諸多人物中間,有一位年輕的金發(fā)女子坐在椅子上,她兩腿交叉,露出了兩三英寸寬的大腿。使我瘋狂、讓我魂牽夢繞的,倒不是她的這一小段大腿,而是她的大腿與她身上那件深褐色的裙子所構成的對比。就在那個時候,我學會了不再相信所有那些關于潛意識的噪音。我認為,我從不用象征來幻想——我看到的永遠是真實的東西:乳房,屁股,女人的內褲”[45] 。像少年時代的布羅茨基偷看舅舅的四大卷的《男人和女人》一樣,文革時期成長起來的詩人和作家大多具有這種身體的“窺視”欲望。這在王朔的小說《動物兇猛》中有生動的展示。而就詩歌而言,情感、欲望、身體、青春和力比多沖動更是代表了80年代詩人整體的精神氛圍。
四川先鋒詩歌和1980年代的關系是一個宏大而值得開掘的話題。無論如何這一時期的詩歌風向已經轉到了四川,這是不爭的事實——盡管這一過程過于短暫而喧囂。在轟動一時的1986年的現(xiàn)代詩歌群落大展中列出的詩歌團體和流派計64家,而來自四川的竟然多達11個,占到了17%。
四川特有的地理環(huán)境、陰郁濕熱的天氣和文化環(huán)境可能更容易使愛擺龍門陣的四川人在詩歌中找到合適的說話方式。而在象征和隱喻的層面,1980年代有些四川詩人的寫作不是作為“方言”的母語寫作,而是一定程度上對北方以“朦朧詩”和普通話為代表的仿寫,如“整體主義”和“新歷史主義”。當時的廖亦武、歐陽江河、石光華、宋渠、宋煒等人更多是步北方以及全國“尋根文化”的熱塵說著脫離“本土”和個體生命體驗的雜糅的語言。而“整體主義”和“新歷史主義”的短暫命運和微弱的影響顯然有著這方面的原因。作為四川詩歌的代表詩人,歐陽江河最初的史詩建構和野心直接來自于北方的楊煉,正如當年的柏樺所回憶的在重慶兵站歐陽江河的家里,歐陽江河高昂著頭、走來走去地朗誦楊煉的詩歌……[46] 。而按照鐘鳴的看法則是歐陽江河“受北方的影響,喜歡抒情的氣氛和強烈的觀念,意象支離破碎,隨意朝任何方向發(fā)展。就技巧形式而言,明顯在柏樺等人之下?!盵47]
下 篇
除了成都之外,山城重慶對先鋒詩歌的推動作用同樣特殊而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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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地處巴蜀盆地東部,其北部、東部及南部分別有大巴山、巫山、武陵山、大婁山環(huán)繞。地貌以丘陵和山地為主,坡地面積大,故有“山城”之稱。又因為有長江和嘉陵江在此交匯,故重慶又別名“江城”。而李商隱的“巴山夜雨”則成為我們對這個地方的深刻印象。曾因寫出《尋路中國》而聞名的美國人海斯勒在涪陵師專從事外語教學的時候也對中西在地理和文化上的差異深有心得。海勒斯的中國同事尚老師盡管沒有去過涪陵但是認為涪陵應該是出美女的地方,理由很簡單,因為涪陵“有山有水”所以“出美女”,“在成都我碰到過一位涪陵人,她也給我講了同樣的事情?!莾旱娜擞袝r候脾氣不好,她提醒我說,‘因為那兒天氣太熱,而且山很多。我經常聽到類似的說法,這表明中國人對待自然環(huán)境的態(tài)度與外國人截然不同。當我看到那些呈梯狀的小山包,注意的是人如何改變土地,把它變成了綴滿令人炫目的石階的水稻梯田;而中國人看到的是,關注的是土地怎樣改變了人。剛到學校那幾天,我總在想這個問題,尤其是因為我所有學生的成長都與這片土地緊密聯(lián)系。我很想知道,四川這種地勢崎嶇不平的自然環(huán)境怎樣影響了他們。同時,我也不知道未來的兩年里,這會對我有什么樣的影響”[48] 。
即使重慶和成都同屬巴蜀文化圈,但是相距1000華里的距離還是讓它們之間有了差異。即使是像柏樺(1956年1月出生于重慶)這樣的重慶詩人在1984年第一次走進成都的時候仍然被它強大的“異樣”氛圍所感染,“是如此地令人樂而忘返。涼爽代替了酷熱,秩序代替了混亂,時間本能地在此放慢了下來,甚至靜止不動。哦,時間在這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并信步于茶肆、酒館、竹林或鳥籠。”[49] 鐘鳴把柏樺譽為“共和國的三個顴骨”之一(另兩個是北島和黃翔)。1986年,柏樺考取四川大學中文系研究生。也是在這一年他的成名作《在清朝》在成都誕生。按照柏樺自己的說法《在清朝》是他獻給成都的“情詩”——“安閑和理想越來越深/牛羊無事,百姓下棋 /科舉也大公無私/貨幣兩地不同有時還用谷物兌換/茶葉、絲、瓷器//在清朝/山水畫臻于完美/ 紙張泛濫,風箏遍地/燈籠得了要領/一座座廟宇向南/財富似乎過分//在清朝/詩人不事營生、愛面子飲酒落花,風和日麗/池塘的水很肥/二只鴨子迎風游泳/風馬牛不相及//在清朝/一個人夢見一個人/夜讀太史公,清晨掃地/而朝廷增設軍機處/每年選拔長指甲的官吏//在清朝/多胡須和無胡須的人/嚴于身教,不茍言談/農村人不愿認字 /孩子們敬老/母親屈從于兒子//在清朝/用款稅激勵人民/辦水利、辦學校、辦祠堂/編印書籍、整理地方志/建筑弄得古香古色//在清朝/哲學如雨,科學不能適應/有一個人朝三暮四/無端端的著急/憤怒成為他畢生的事業(yè)/他于一八四〇年死去”。80年代先鋒詩歌熱潮中的這首代表作竟然是來自于成都對一個重慶詩人的激發(fā)。實際上柏樺這首名為《在清朝》的詩更確切地說應該叫《在成都》。是成都這個特殊之地以其特有的精神氣息和文化根性喚起了一個年輕人閑適的“前朝”般的舊夢以及由此造就的“陰凄幻美”的風格。endprint
柏樺曾把自己的性格歸結為典型的“下午性格”。他在毛澤東時代所形成的帶有母親情結的心理特征在很大程度上暗合了南方文化和詩歌精神的陰性氣質。而在我看來這種煩亂、敏感、神經質的絕望、不安、恐懼、亢奮、尖銳刺耳的抗議以及緩慢而無事生非的表達欲、懷疑心理以及極左的沖動都更符合我要論述的西南的詩歌精神。80年代柏樺于重慶完成的很多詩歌都非常典型地呈現(xiàn)了柔軟、古典、溫潤的南方“陰性”詩學,“就一般而言,我有些懷疑真正的男性是否真正讀得懂詩歌,但我從不懷疑女性或帶有女性氣質的男性(按:男詩人多有女性氣質,這一點是眾所周知的,布羅茨基就說過這樣的話:“我甚至比茨維塔耶娃更像一個女性?!保?。她們寂寞、懶散、體弱和敏感的氣質使得她們天生不自覺地沉湎于詩的旋律?!盵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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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十年代,那時的詩人對一座城市的記憶仍然是紅色革命所制造的宏大而單一的印象。比如鐘鳴在談到對重慶印象的時候只有小說《紅巖》和文革時期的一些傳聞,僅此而已。紅巖,無論是在文學里還是在革命記憶中都成了人們對重慶這座城市的重要標識。紅巖位于重慶西北郊的嘉陵江南岸,原名紅巖嘴,因其地表由紅色的頁巖以及地形酷似延伸到江邊的鷹嘴而得名。紅巖在國共戰(zhàn)爭的時候因為地下黨組織和《挺進報》以及大批革命者的犧牲而成為圣地。紅巖這個名字最為形象地體現(xiàn)了烈士的鮮血和革命的紅色記憶。起于秦嶺的嘉陵江由北向南流入四川盆地,在重慶匯合于長江。1997年之前,嘉陵江上只有兩座高聳的大橋。特殊的地形給重慶人尤其是苦力們制造了難以想象的障礙和痛苦。正如當?shù)孛裰V所唱——“好耍不過重慶城,山高路不平??诔詢山?,造孽多少下力人”。嘉陵江使人想到的是1938年逃難到重慶的東北作家端木蕻良所寫的歌詞《嘉陵江上》:“那一天/敵人打到了我的村莊/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我仿佛聞到了故鄉(xiāng)泥土的芳香/一樣的流水/一樣的月亮/我已失去了一切歡笑和夢想/江水每夜嗚咽的流過/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
重慶這座山城給我們留下的詩歌記憶還有毛澤東在1945年9月6日到重慶沙坪壩南開中學津南村寓所拜訪南社詩人柳亞子的情形。在寓所,毛澤東將手書在第十八集團軍重慶辦事處信箋上的《沁園春·雪》(該詩寫作于1936年)贈送給柳亞子,轟動一時。而重慶留給人們的另一個深刻印象是發(fā)生在建國前夕即1949年9月2日的朝天門地區(qū)的震驚中外的罕見火災……。
曾經的“陪都”一直為重慶人津津樂道還是難掩的悲涼和落寞?重慶占地8.1萬平方公里,雖然從1930年代開始這里的城市化進程中交通得以發(fā)展,但是重慶特殊的地形還是導致了交通的極大不便。重慶市區(qū)屬于半島形地勢,半島的中端和后端又為崎嶇山脈,從長江到嘉陵江要繞過半島的大半部分。作為“第三代”詩歌的重鎮(zhèn)和策源地之一(1997年化為直轄市),山城重慶的狹窄、曲折、逼仄、潮濕、火辣、封閉、憋悶呈現(xiàn)在重慶人身上就是火辣、灑脫、粗糙、自信和幻覺,“重慶就這樣在熱中拼出性命,騰空而起,重疊、擠壓、喘著粗氣。它的驚心動魄激發(fā)了我們的視線,也抹殺了我們的視線。在那些錯綜復雜的黑暗小巷和險要的石砌階梯的曲折里,這城市塞滿了咳嗽的空氣、抽筋的金屬、喧囂的潮濕、狹路相逢的尷尬、可笑而絕望的公共汽車,以及汽車里易于勃起的熱情性器、紅色的沖鋒的迷宮,難以上青天的瘋狂,重慶的本質就是赤裸!詩歌也赤裸著它那密密麻麻的神經和無比尖銳的觸覺”,“崇山峻嶺腰斬了這座城市的鴻篇巨制,將它分割成互不關懷的八塊或九塊(現(xiàn)在更多,應是幾十塊,因為重慶已成為直轄市)。傳統(tǒng)中國應有的串連品質及人情輕撫與這個城市徹底絕緣,形成了另一種面目全非的中國生活:寂寞的自我囚徒、孤僻的怪人、狂熱的抒情志士、膽大妄為的夢想家、甚至希特勒崇拜者”[51] 。從80年代初期起,柏樺和那些重慶詩人就是在當年文革時期武斗最嚴酷的城市里,在解放碑、歌樂山、雪田灣、石板坡、十八梯、觀音巖、大田灣、陳家灣、豬市壩、沙坪壩、李子壩、渣滓洞、洪崖洞、七星崗、烈士墓和各種各樣的水橋、旱橋以及中國科技情報所重慶分所這座老式的灰色辦公樓等一系列城市地圖上從事著詩歌的交往和串連。而當?shù)厣鷦拥姆窖院汀昂谠挕薄鈷?、臟班子、操哥、錘子、牙刷、洗白——正像當時的重慶詩歌一樣充滿了粗糙的活力和異常生猛的想象力。1980年代以四川為首的“第三代”詩歌運動更像是極端的左翼抒情詩人的青春期沖動和斗爭情結對當時詩歌秩序的否定和狂熱而激動的尖聲叫喊。柏樺在《海的夏天》中有這樣的詩句——“憤慨的夏天/有著娟潔的狂躁和敏感/愁緒若高山、若鐘樓”。這不僅是一個人青年記憶的表述,更表達了1980年代的詩歌癥候和精神狀態(tài)。就是在這種憤慨、狂躁、敏感、焦慮、偏執(zhí)和愁緒中打開了以西南為核心的先鋒詩歌的大門。在這一時期的四川詩歌中我們看到的詩歌精神是激進的、暴躁的,而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成都曾經體現(xiàn)出的柔靜的詩歌性格似乎早已成為詩壇絕響和前朝舊夢。1937年秋天的一個清晨,陳敬容在成都的一個院子里寫下這樣的詩句:“我愛長長的靜靜的日子,/白晝的陽光,夜晚的燈;/我愛單色紙筆,單色衣履,/我愛單色的和寥落的生”(《斷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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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樺在文革中到重慶巴縣農村當過知青,而那時鄉(xiāng)下的勞動尤其是美妙的自然景象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后柏樺從重慶到廣州、成都、到南京,再回到重慶、成都的不斷漫游似乎在精神稟賦上暗合了中國古代詩歌尤其是南方詩人漫游的傳統(tǒng)。盡管不同時期柏樺的“出走”有著復雜的原因,甚至可能有著難以排遣的個人痛苦,但是不停的地理場景的變更尤其是南京和后來的江南漫游給柏樺的詩歌寫作產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這種南方氣象的濡染和浸潤打開了柏樺江南式的詩歌美學。
1978年春天,22歲的柏樺由重慶赴廣州外語學院讀書。期間柏樺手抄了30多本的詩歌,抄下記憶終生的北島的《回答》、《雨夜》、《習慣》、《黃昏·丁家灘》等詩。1981年春天,姚學正、李克堅、柏樺、黃念祖等人成立廣州青年文學協(xié)會并以工人的名義創(chuàng)辦刊物《五月》。這種方式與北島的《今天》竟然如此相似。有時,詩歌的歷史會以驚人的方式重演。1973年北方的水鄉(xiāng)白洋淀正上演年輕的詩人芒克和多多的一年一度的“詩歌決斗”,而10年之后這在西南的“第三代”詩人張棗和柏樺這里得以重現(xiàn)。1983年10月柏樺起身到西南農業(yè)大學教書,不久之后與從長沙來川外讀研究生的張棗相遇,一段深厚的詩歌友誼從此開始。確切地說在此之前兩個人曾經有過一次極其短暫的見面。而柏樺的匆匆離去正是因為他看到了張棗與自己極其相似的詩歌品質,這讓他既驚訝又有些不滿。而從1984年開始,隨著張棗和柏樺的深入交往,他們像前輩詩人芒克和多多一樣繼續(xù)著一場新的詩歌決斗。當兩個人開始詩歌“決斗”的“絕對之夜”(張棗語)開始的時候,在2010年的一個早春英年早逝的張棗都不會想到他們和當年白洋淀以及“今天”詩人一樣成為二十世紀中國詩歌史尾聲中不多的詩歌傳奇之一,“我和諧的伴侶/急躁的性格,像今天傍晚的西風/ 一路風塵仆仆,只為了一句忘卻的話/貧困而又生動,是夜半星星的密談者/是的,東西比我們更富于果敢/在這個堅韌的世界上來來往往/你,連同你的書,都會磨成芬芳的塵埃”(張棗:《秋天的戲劇》)。張棗的早逝多像他自己所說的“芬芳的塵?!?,而這是否印證了80年代初的那個夜晚張棗在柏樺那里寫下的兩個簡短而宿命性的字:“詩讖”?endprint
在重慶,張棗寫了一些詩歌。1984年12月5日深夜,張棗一口氣寫下了《題辭》和《等待》兩首詩。這些詩歌的完成既呈現(xiàn)了一個湖南來的詩人對重慶的觀感,同時也是在這個城市里張棗和柏樺詩歌交往和友誼的見證。1985年1月21日,重慶。張棗給即將過生日的柏樺寫下了兄弟情誼般的詩《故園——柏樺兄生日留存》:“春天在周遭耳語/向著某一個斷橋般的含義/有人正頂著風,冒雨前進/ 也許那是池塘青草/典故中偶爾的動靜//新燕才聞一兩聲/燃燒的東西真像你/你以為我會回來 /(河流解著凍),穿著白襯衣/我夢見你抵達/馬匹嘯鳴不已//或許要灑掃一下門階/背后的瓜果如水滴(像從前約定過)/陽光一露面,我們便一齊沐浴”。隨著柏樺和張棗的詩歌交往,在他們身邊又集結了付維、鄭單衣、楊偉、王凡、李偉、文林、付顯舟、劉大成、王洪志、陳康平等校園詩人。隨著張棗詩歌寫作的漸入佳境,柏樺認為張棗的詩歌最終要達到的目的地是——北京,“張棗的聲音那時已通過重慶的上空傳出去了,成都是他詩歌的第二片晴空,接著這只鳥兒飛向北京”[52] ??梢娫谶@些南方詩人看來,北京仍然是詩歌神圣殿堂的象征。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后來圍繞著“今天”和先鋒詩歌在北京詩歌圈有一個重要的神秘人物——趙一凡(1935~1988)。趙一凡對當時北京“地下”詩歌的資料收集起到的作用是有目共睹的。而當時四川的“第三代”詩歌運動中在西南農業(yè)大學校園后面山坡的一個平常的農舍里一個叫周中陵的人開了一個打印室。這在當時手抄和油印詩歌十分流行的年代是非常稀有的。就是這個以打字為生的周中陵,竟然在繁重的生存壓力面前狂熱地自學美學,狂熱地喜歡詩歌。在他的周圍無一例外都是詩人朋友,柏樺、張棗、李亞偉、廖亦武等詩人都曾在這間農舍里聚集、喝酒、吟詩。而在“第三代”詩歌運動中一份重要的民間刊物綠色封面的《日日新》就是1985年春天在這里誕生的。而歷史是如此地巧合和不可思議!周中陵因自小小兒麻痹導致左腿殘疾,這與北京的坐在輪椅上的趙一凡的命運是如此相似!趙一凡自幼因病致殘,兩度臥病在床達15年,常年在輪椅上生活。略微不同的是趙一凡因為詩歌成了痛苦的受難者,而周中陵則因為詩歌成了歡樂的鼓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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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北方和南方詩人因為性格和地方文化上的差異在詩歌修改上的區(qū)別。無論是食指的詩歌寫作還是不久發(fā)生于白洋淀的“地下”寫作,后來受到洪子誠、程光煒等詩歌史家不信任的一個重要原因除了詩歌系年問題之外,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食指、北島、多多等這些詩人曾在不同時期修改自己的詩作。而這些詩人包括北島時至今日仍然對詩歌修改三緘其口,保持沉默。我在博士論文《當代詩歌史寫作問題研究》中曾梳理過食指、北島等詩人的不同詩歌版本和詩作的改動情況。而為什么這些北方詩人對詩歌的修改情況不置可否?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是覺得修改詩歌是詩人的權利,還是詩歌改動代表了不同時期的美學趣味,甚至還隱含了對前期詩歌寫作的某種不滿和補充?其中原因筆者無力作出判斷,但至少這種集體性的修改行為應該有一定的地緣性格以及詩歌歷史觀在起作用。因為比照之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南方的詩歌尤其是四川詩人對詩歌的修改、甚至是相互之間的修改從來都是“明目張膽”開誠布公地進行,而不是遮遮掩掩、忸怩作態(tài)。盡管歷史語境不同,但是這其中至少應該包含了地方差異所導致的詩歌性格的不同。在1980年代四川詩人互相修改詩歌甚至形成了一種風氣,比如張棗和柏樺在第一時間閱讀到對方詩歌時都樂此不疲地予以修改。這既是相互的信任,也是對自己詩歌趣味和技藝的信任與炫耀。張棗曾改動過柏樺《名字》一首的最后一節(jié),張棗曾為柏樺的一首詩起了一個非常貼切也讓柏樺非常服氣的名字《白頭巾》。歐陽江河、張棗和付維一起改動過柏樺的《在清朝》。比如歐陽江河把《在清朝》的“安閑的理想越來越深”改為“安閑和理想越來越深”,付維把《在清朝》的“夜讀太史公,清晨捕魚”修改為“夜讀太史公,清晨掃地”,付維還把《望氣的人》中的“一個干枯的道士沉默”改為“一個干枯的導師沉默”。而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版本《在清朝》、《望氣的人》等都是這些朋友共同完成的杰作。
而當南方正展開轟轟烈烈的“第三代”詩歌運動的時候北方的“今天”詩人卻感受到了空前的落寞并陷入對當年白洋淀詩歌輝煌期的回憶和挽歌當中。這從另一個側面顯現(xiàn)出北方在一度的輝煌過后呈現(xiàn)出空前而少有的落寞和“邊緣特征”。而后來的《現(xiàn)代漢詩》則成為北方詩歌的最后的理想閃光。
注 釋:
[1] 陳超:《生命詩學論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95頁。
[2] 開愚:《中國第二詩界》,《作家》,1989年第7期。
[3] 李怡:《現(xiàn)代四川文學與巴蜀文化闡釋》,湖南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63頁。
[4] 姜濤:《沒有共識,又何需爭辯——北京詩歌印象》,《巴枯寧的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1頁。
[5] 朱大可、宋琳、何樂群:《三個說話者和一個聽眾——關于詩壇現(xiàn)狀的對話》,《當代作家評論》,1988年第5期。
[6] 朱大可:《流氓的盛宴:當代中國的流氓敘事》,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93頁。
[7] 姚曉娟編:《巴蜀文化》,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頁。
[8] 李怡:《大西南文化與新時期詩歌的消長》,《詩探索》,2000年第3-4輯。
[9] 流沙河:《為成都人叫魂》,《成都:近五十年的私人記憶》,四川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3頁。
[10] 成都市人委辦公廳:《成都市法令匯編》,第四集,1959年6月。
[11] 最具代表性的研究者是王笛。此外敬文東的博士論文《在火鍋與茶館的指引下》以及在此基礎上整理、修訂的《抒情的盆地》一書對成都的火鍋和茶館與詩歌的關系進行了別開生面的考察與闡釋。
[12] 翟永明:《紙上建筑》,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endprint
[13] 李亞偉:《英雄與潑皮》,《豪豬的詩篇》,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第225頁。
[14] 歐陽江河:《成都的雨,到了威尼斯還在下》,《站在虛構這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97頁。
[15] 崔顯昌:《舊蓉城市民生活漫憶》,《龍門陣》,1987年第1期。
[16] 李怡:《現(xiàn)代四川文學的巴蜀文化闡釋》,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09頁。
[17] 陽翰笙:《出川之前》,《陽翰笙選集》(第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7頁。
[18] 石光華:《我的川菜生活》,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頁。
[19] 萬夏:《蒼蠅館》,《天南》,第3期(2011年8月)。
[20] 歐陽江河:《成都的雨,到了威尼斯還在下》,《站在虛構這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99頁。
[21] 沙?。骸逗仍绮璧娜恕?,《沙汀文集》(第6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61頁。
[22] 特殊在于這首詩中提到了眾多的女性形象,這些形象的特征都是美麗、風騷,如楊濤、楊玲、安靜、張小靜、劉濤、翹翹、西西以及未提名字的女人。
[23] 《成都省會警察局檔案》,93-6-2635,成都市檔案館藏。
[24] 《新新新聞》,1936年5月24日。
[25] 張恨水:《蓉行雜感》,曾智中、尤德彥編:《文化人視野中的老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81頁。
[26] 巴波:《坐茶館》,彭國梁編:《百人閑說:茶之趣》,珠海出版社,2003年版,第294頁。
[27] 王笛:《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頁。
[28] 沙汀:《在其香居茶館里》,《抗戰(zhàn)文藝》,第6卷第4期,1940年12月1日。
[29] 老舍:《茶館》,《老舍劇作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73頁。
[30] 費爾南·布羅代爾:《菲利浦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上卷),唐家龍、吳模信等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39頁。
[31] 李怡:《現(xiàn)代四川文學與巴蜀文化闡釋》,湖南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7頁。
[32] 李怡:《現(xiàn)代四川文學與巴蜀文化闡釋》,湖南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7頁。
[33] 例如新文學史上四川遲至30年代以后才以群體的崛起狀態(tài)影響到當時文壇,而即使是30年代邵子南為了買泰戈爾詩選跑遍成都也尋找不到。參見李怡《現(xiàn)代四川文學與巴蜀文化闡釋》,湖南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34] 肖開愚:《生活的魅力》,《詩探索》,1995年第5輯。
[35] 《地形與民俗》,《地理》,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6頁。
[36] 陳翔鶴:《古老的故事》,《陳翔鶴選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34頁。
[37] 敬文東:《抒情的盆地》,湖南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66頁。
[38] 葉曙明:《草莽中國》,花城出版社,1996年版。
[30] 廖亦武:《朗誦》,《現(xiàn)代漢詩》,1994年春夏卷。
[40] 廖亦武:《朗誦》,《現(xiàn)代漢詩》,1994年春夏卷。
[41] 李怡:《現(xiàn)代四川文學與巴蜀文化闡釋》,湖南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27頁。
[42] 李怡:《現(xiàn)代四川文學與巴蜀文化闡釋》,湖南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35頁。
[43] 李亞偉:《莽漢主義大步走在流浪的路上》,《創(chuàng)世紀》,1993年。
[44] 柏樺:《今天的激情:柏樺十年文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77頁。
[45] 布羅茨基:《小于一》,《文明的孩子》,劉文飛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版,第16頁。
[46] 柏樺:《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頁。
[47] 鐘鳴:《旁觀者》(第二卷),海南出版社,1998年版,第861頁。
[48] 彼得·海斯勒:《江城》,李雪順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6頁。
[49] 柏樺:《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西藏文學》,1996年第3期。
[50] 柏樺:《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92頁。
[51] 柏樺:《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99-100頁。
[52] 柏樺:《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18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