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宏杰
張宏杰簡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著有《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 《曾國藩的正面與側(cè)面》《坐天下很累》 《饑餓的盛世:乾隆時代的得與失》等多部作品,2013年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欄目講述《成敗論乾隆》。
不知不覺,一轉(zhuǎn)眼,時間已經(jīng)過去16年了。萬歷十二年,張居正去世了。人亡政息,在臺上永遠正確的張居正現(xiàn)在處處錯誤了。萬歷十三年正月初十,親政的萬歷皇帝下旨,起用海瑞為南京都察院僉都御史。
同年三月,又“升南京都察院僉都御史海瑞為南京吏部右侍郎”。
這一年,海瑞已經(jīng)72歲了??鬃悠呤挥饩?,他的忠實學生海瑞,是否也因為一生的挫折和十幾年的反思而變得聰明了呢?是否像朝廷所期望的那樣,“平氣虛心,正直而濟以中和,剛方而文以禮樂。擴包荒之度,毋狃意見之偏”,而“將來之建立必有勝于今日”呢?
人們期待著海瑞的再次亮相。
詔書一下,海瑞即刻打點衣物,準備起程。有人勸他要拿拿架子,朝廷讓他委屈了這么多年,怎么能一召即起呢?起碼得推辭一兩次。海瑞不以為然:“主上有特達之知,臣子不可無特達之報。區(qū)區(qū)虛襲,奚取焉!”遂起行。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等了18年,海瑞終于等來了自己的又一個政治春天。
海瑞還是一貫的風格?!白原偱_至蜆崗,家仆皆徒步。有一小僮,亦只攜附前輿,不與馬。又自五羊至上新,惟坐一小船,寂寂過,多無知者。”
然而,畢竟久經(jīng)風霜摧折,72歲的海瑞,確實少了一分18年前的自信。海瑞的心里,既有“漫卷詩書喜欲狂”的欣喜,有“即從巴峽穿巫峽”的急切,也有政治風雨給他留下的重重陰影。他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人情世態(tài),見知于一時,焉保有終于后日?漢魏桓謂:‘宮女千數(shù),其可損乎?廄馬萬匹,其可減乎?’”言中似乎少了一分明朗,多了一些滄桑。
說是這么說,事實證明,這只是他一時的激憤之語。一旦做起事來,海瑞的風格仍是控制不住的火暴。
海瑞上任后,立刻收到百姓反映五城兵馬司到處敲詐勒索、強行攤派的控告。所謂“五城兵馬司”,乃是南京城內(nèi)的治安隊,職責與今日的公安局差不多,是腐敗的高發(fā)地帶。海瑞決心拿這里開刀。他發(fā)布告示說:五城兵馬司官吏,如狼之貪,如虎之猛,敲詐百姓的膏血,用來迎合上官,自己貪污。各街巷的人如果被五城兵馬司侵擾,可以放膽到我這里來告,本官一定為你們做主!做老百姓,不可做刁頑不聽法度的百姓,亦不可做軟弱聽人打、聽人殺而不言的百姓。有冤不告,冤何時止?
一紙告示下達,朝廷明白了,海瑞還是那個海瑞,絲毫未變。海青天依然像以前那樣強硬如鋼,歲月不但沒有使他的性格里增加一點彈性,反而老而彌堅,老而彌辣。
海瑞還是沒有弄明白官場里的利益規(guī)則。他不知道,他動了五城兵馬司,就等于動了南京兵部,就等于動了整個南京的官僚網(wǎng)。雖然五城兵馬司僅為六品衙門,卻是可以通天的重要部門。他以為,自己以副部級侍郎之威,一個號令,就可以解決問題。這實在是太天真了。
不僅如此,不久之后,海瑞又上疏皇帝,對朝廷吏治表示極大不滿,建議恢復(fù)明太祖對貪官剝皮實草的酷刑。他認為,若非如此,官場風氣無法好轉(zhuǎn)。
理所當然,海瑞南京吏部右侍郎的椅子還沒有坐熱,一紙調(diào)令下達,“升右侍郎海瑞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
又一次明升實降。原來,“南京為養(yǎng)望地,官號吏隱。右都雖長御史,稱獨坐,然于諸御史無所短長也,取相引為尊重,他吏治民事無相關(guān)者。稍積望歲月,且遷北矣。即京中人從來未知右都御史為誰氏”。
成祖遷都北京后,為了表示對太祖的尊重,在南京設(shè)了一系列官職,然而大多有官無職。右都御史更是個可有可無的閑職,名位雖高,實際上什么事也管不了。年輕的萬歷皇帝在召來海瑞不久,就后悔自己年輕沒經(jīng)驗,犯了個錯誤。他現(xiàn)在終于明白張居正為什么不起用海瑞了。
也許是人老了,海瑞終于感覺到了灰心的滋味。失望和絕望是不同的,在人生末路上,絕望就意味著對自己一生努力的否定。他終于發(fā)現(xiàn),他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他在給梁云龍的信中說:“年七十有四,非做官時節(jié)。況天下事只如此而已,不去何為!”
一生的雄心壯志終于消泯,他現(xiàn)在可以基本判定自己的一生是失敗的一生。這一生,他吃了常人所不能吃的苦,承受了他人難以想象的壓力,放棄了人生的諸多樂趣。他把自己活生生的生命壓榨成了一塊頑石,卻沒有做成挽狂瀾于既倒的中流砥柱:洪水輕易地把他從一個角落沖到了另一個角落。
他一道又一道上辭呈,希望盡快脫身于污濁的官場。皇帝卻一次又一次拒絕?;实坌蕾p海瑞的品格,佩服海瑞的勇氣,贊美海瑞的清廉。他可不想承擔放逐清官的罵名。有這么一個將來可以留名千古的清官在自己的時代,是朝廷的光榮,也是他這個皇帝的光榮。
既然不能求去,海瑞只好做起他的右都御史。只要做了,他就不會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不論什么時候,他都學不會敷衍了事,學不會做表面文章。本來,右都御史只是名義上的尊稱,習慣上,在南京御史臺并不管實事,與眾御史其實“無所短長”。整個南京御史臺甚至都不怎么上班,右都御史更是經(jīng)常經(jīng)月不見一面。
然而,海瑞卻不這樣看。他認為,御史的職責就是紀律監(jiān)檢,自然應(yīng)該做百官的表率,在這一點上,南京御史和北京御史不應(yīng)該有什么區(qū)別。上任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頓紀律,所有御史都得上班。
海瑞每天早早就到御史衙門,誰上班遲到了,立刻罰俸。御史們其實沒有公事可辦,也得一天天在堂上坐著。
南京御史紀律松弛慣了,違法亂紀是尋常之事。海瑞一旦發(fā)現(xiàn),定然嚴懲不貸。御史陳海樓的家人到市場上用官員紅票買米,只付給一半價錢。這其實是南京官場的慣例,海瑞得知后,將其家人責打三十大板,并且戴上大枷,放在衙門口示眾。
有一位御史過生日時,在家大擺宴席,請歌伎戲班子唱了一天。海瑞找出太祖定下的規(guī)矩:“御史為百官之表,宴燕不得延伎?!焙敛涣羟榈匕堰@位御史按到地上,杖責了一頓。
其實海瑞也知道,沒有必要做得這樣嚴厲,這樣苛刻。他也知道,這樣會招來人們的反感、厭惡、痛恨。
他要的就是人們的反感、厭惡、痛恨。他要讓人們知道,雖然你們把我擠到這樣一個閑職,我一樣能讓你們不舒服!越是老了,越是受人排擠,他的官做得越是毒辣,越是矯刻,越是放肆。這里面,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緒在起作用。
南京的御史們不堪其苦。雖然彈劾海瑞是一件風險很大的舉動,他們也不得不為之了。萬歷十四年四月,御史房寰彈劾海瑞,“謂其蒞官無一善狀,惟務(wù)詐誕以夸人,一言一動無不為士論所嗤笑。妄引剝皮實草之刑,啟皇上好殺之心”。
皇帝批復(fù):“瑞在世廟時,直言敢諫,有披鱗折檻之風;清約自持,有茹蘗飲冰之節(jié)。雖當局任事恐非所長,而用之以鎮(zhèn)雅俗,勵頹風,未為無補。合令本官照舊供職?!?/p>
皇帝終于說出了他的心里話。原來,“清官”們是不適于“當局任事”,參與實際權(quán)力運作的。但是他們適于“用之以鎮(zhèn)雅俗,勵頹風”,也就是說,做一塊官場的門面,用來裝點朝廷,用來讓大家學習其精神。
精神可以用來寫到書上,記入史冊,激勵人心,卻不可施用于實際——這其實是封建時代千古“清官”共同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