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我永遠記得那個傍晚,因為一道出口在天色漸陰漸沉之際為我敞現(xiàn),生命自此有異。
當時還在臺灣,我是個初中二年級的學(xué)生,正逢周五,可以從宿舍回家過周末,我照例得從學(xué)校搭車去逛西門町一帶的書店和唱片行,揣著有限的零用錢在一本小說與一盒錄音帶之間猶豫躊躇。那天我買了一盒Bruce Springsteen的《Born in the USA》,那是彼時美國最暢銷的專輯,然后我滿心期待地趕車回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平常擠得跟罐頭似的巴士竟然有不少空位,免了一個多小時被罰站和搖晃之苦。我迫不及待地拆開那盒錄音帶的包裝膠紙,再貪婪地閱讀盒子里那其實不大看得懂的附贈的歌詞小紙片,在且停且行、擺動劇烈的昏暗車廂中,專注地猜測每一首歌要說的故事的涵義。
忽然鄰座有人和我打招呼:“嗨!你正在看什么?”我嚇了一跳,立刻從遙遠的新澤西回到現(xiàn)實的臺北。原來是位很帥氣的大哥哥,他說自己是個大學(xué)生,很愛聽音樂,所以好奇我這個小弟弟何以如此用心于一盒錄音帶。
他拿了我的帶子一看,笑了笑說:“不錯,雖然Bruce Springsteen是個了不起的搖滾歌手,但你聽過他以前的東西嗎?”然后他就開始給我“上課”了,“課堂”里有許多我聞所未聞的人物,稀奇古怪的理論,以及充滿神奇色彩的歷史,仿佛是一個武俠小說里的江湖。比如一首二十多分鐘長的搖滾樂,一個讓吉他著火的狂人,一名躲在各種電子儀器背后制造宇宙嘆息的隱士。最神奇的是到了最后,他竟然說:“可惜,Bruce Springsteen墮落了,居然在這張新專輯里加進了舞曲,那還算搖滾嗎?”然后他在下車之前趕緊抄了一張小紙條給我,里面有他所謂的“入門經(jīng)典”,囑咐我一定要好好用心去聽。
墮落?音樂也有墮落這回事嗎?什么叫作墮落的音樂?為什么一個搖滾好漢開始玩舞曲就叫作墮落呢?再看看他那張字跡清秀的“秘籍”,上面有幾個陌生的名字,他們就是傳說中的高人吧?
自此之后,我按圖索驥,越摸越遠,覺得自己好像進入了一個超脫凡俗的世界,就像《納尼亞傳奇》里面那個神奇的衣櫥,又像《哈利·波特》里火車站上那個看不見的月臺——只要一走進去,我就能逃離身邊這讓人厭煩而庸俗的現(xiàn)實,得到自由。
所謂自由,首先是跟人家不一樣。當其他臺灣同學(xué)都在聽香港過來的譚詠麟、張國榮以及梅艷芳的歌,并且不厭其煩地央求我教他們粵語發(fā)音時,我擁有一個真正的自我,那是他們所不識的。
赤裸點講,比起他們,我比較不墮落。
然后我又想起了電影。雖然我不泡電影院久矣——總是為了省事躲在家看碟,但我實在很懷念那段日子:幾乎掏盡所有零用錢去排香港電影節(jié)票房的隊,然后一天連趕五場戲,中間出來就用口袋里僅余的硬幣換面包干啃。聽起來辛苦,憶起來覺得不可思議,但當時真有一種幸福充盈全身的舒暢。為什么?因為自由。
電影學(xué)者游靜曾經(jīng)寫過一段十分美妙的話,大意是進電影院看戲是需要勇氣的。她真是說得再好不過了。請想想看,我們和一群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坐在同一間漆黑的房子里,目睹銀幕上種種驚心動魄的場面。那些場面或許叫我們汗流浹背,或許令我們潸然淚下,甚至讓我們的臉從耳根開始一片赤紅。雖然看不見,但鄰座漸趨沉重的呼吸,身體散發(fā)出的異樣,難道我們會感覺不到嗎?
世間最殘酷的景觀,人心最深沉的秘密,如此赤裸坦誠,我竟然就在人群中看見了。沒有遙控器,我調(diào)節(jié)不了畫面的行進方式與速度、聲響的大小和高低,我就這樣被動無助地夾在一群陌生人中間,任由電影擺布,不由自主地大笑或者痛哭,回憶以及遐想。
走進影院,豈能不要勇氣?
但是不用害怕,因為有某些獨特、用心而神秀的電影作者,他們竟敢撕破日?,嵤滤谏w、修飾的真實,把命運的無常、上帝的退隱、承諾之背叛、欲望之陰暗,全都大膽地拍了出來,交給我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游靜還說:“人家都敢拍了,我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是的,我還怕什么呢?看電影,尤其是看好電影,原是一種在眾人中認出自己本來面目的英勇行動。所以,許多影評人才會如此珍惜“真實”。“真實”不是技法上的“寫實”(很多時候,“寫實”恰恰才是說謊的最好方法),而是電影作者敢于認真對待自己,敢于以“真面目”示人,甚至敢于面對人之存在的一種質(zhì)地。
因此,看電影于我就和聽音樂一樣,是少年時代追求自由的手段。拒斥庸俗,一開始或許還是為了在同學(xué)中間樹起不凡的自我感覺,但其實更是為了逃離庸俗的宰制,離開“成人社會”的無聊和謊言,離開森嚴的學(xué)校體制,離開社會和國家對個人的期盼跟定位。
很自然地,少年時代的我完全無法接受任何流行而熱門的音樂和電影,更無法忍受電視上那些虛假的俗華與美麗的面具(真是報應(yīng),我今天竟以此為業(yè))。音樂與電影絕對不是娛樂,它們怎能是娛樂呢?有人問討厭文化工業(yè)以至于厭惡一切娛樂的阿多諾:“你平常有什么消遣?”一向嚴肅的阿多諾簡單而冷峻地回答:“我從不消遣。我用對待工作的同等態(tài)度去對待音樂?!闭\然,聆聽勛伯格確實該比工作還認真。
可是我總不能只聽勛伯格,只看布列松吧?生活在媒體環(huán)境之中,我們被迫接受大量噪音,并且以噪音為溝通的工具。假如我也去看王晶的電影,假如我也去聽張學(xué)友的歌,我會告訴自己,那只是為了和大眾溝通而已(比方說,學(xué)會對一個女孩唱歌)。萬一我在那些濫熟的曲調(diào)中得到吟唱的樂趣,在港產(chǎn)鬧劇前笑得人仰馬翻,我會忍不住自責(zé),恍如一個修行者在犯禁的行為里感到愉悅,是一種“罪疚的享樂”。尤其在我開始寫評論之后,更是極其扭曲地以撻伐流行文化為己任,似乎這種鞭打自己的行為可以減輕那種罪惡感。
也許是受到文化研究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多年之后,我才漸漸緩釋這種正邪不兩立、雅俗要分明的心結(jié),試著在自己對周星馳的喜好里找出合乎道德的依據(jù)。更妙的是,這種依據(jù)竟然還可以用繁復(fù)的理論與晦澀的術(shù)語去表述,因此顯得更為莊嚴。奇怪的是,在這個轉(zhuǎn)向之后,我竟然也逐漸失去了寫樂評、影評以及所有藝術(shù)評論的動力。當初推動我寫作的欲望到底是什么呢?我忘了。
我很喜歡法國學(xué)者雅塔利的《噪音》,他認為音樂基本上是一種組織和判別噪音的產(chǎn)物,同是聲響,音樂與噪音的分別決定于一套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的邏輯。
這又讓我想起兩件不相干的事:十幾年前,我在紐約一家舊書店看到一本約翰·凱奇親筆簽名的《沉默》,售價40美元。當時嫌貴沒買,后來悔恨了一段日子。兩年前,我看了德國導(dǎo)演Philip Groning的紀錄片《遁入寂靜》,拍的是法國山中一座與世隔絕的修道院,里頭身著斗帽長袍的修士嚴守禁語的戒律。于是整部片子除了鐘聲與誦經(jīng)聲,就幾乎沒有別的聲音;鏡頭則在一片白雪籠罩的古建筑內(nèi)外緩緩挪移,再無顏色??瞻锥聊?,大音希聲,此之謂也。所以,我是否擁有凱奇的簽名著作,也就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