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奇葉

1929年10月，毛澤東住在上杭浮橋汀城樓左側(cè)的臨江樓上。這是一座半新式的別墅。樓的主人乃一個行棧業(yè)老板，紅軍進(jìn)城時，正好不在。樓空著沒人住，紅四軍總部便設(shè)在這里。這天，傅柏翠向毛澤東匯報完工作，二人憑欄眺望。只見那琴崗之麓至汀江岸畔，一片開闊的田野；近處墻邊和野地上，則鉆出叢叢小菊。一派金色秋景。

毛澤東忽然興致勃勃地說：“前幾天，從永定來，見到路上處處有野菊。沙地有，旱地有，濕地有，宅旁有，山坡有，密林也有。小小的一朵朵黃花，金燦燦，像星斗。閩西野菊多，秋天景色格外濃。這些菊都叫什么名字？”

傅柏翠說：“長在沙地、旱地、宅邊的叫山黃菊；長在山谷中、濕地上的有蟛蜞菊、千里光；長在草坡、田埂上的有山柳菊。閩西野菊品種太多了，講不完?！?/p>

毛澤東說：“沒想到你倒是研究菊科的專家！這上杭城邊，不久前是兩軍大戰(zhàn)的沙場，野菊也爭芳斗妍，那些野菊花叫什么呢？”

“那里的野菊名稱也很多。”

毛澤東微笑著說：“總而言之，都叫戰(zhàn)地黃花，怎么樣？”

傅柏翠也笑了：“名字確切，還有不贊同的嗎？”

“從古到今，許多人寫過菊花詩，你喜歡誰的？”

“我讀的不多?！?/p>

“就說讀過的不多中，喜歡誰的？”毛澤東問。

傅柏翠說：“陶淵明的‘秋菊有佳色，衰露掇其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將菊花孤高絕俗、閑靜、淡遠(yuǎn)的精神寫了出來?！?/p>

“陶淵明這些詩出來后，菊花和高士隱者們結(jié)下深緣，成為孤標(biāo)傲世的象征。陶淵明追求真樸自然，他有條件這樣做。饑寒交迫的種田人、工人，就無法做到，他們要解決肚子問題，不可能向往不能解決溫飽的虛幻的精神生活。”

傅柏翠明白了，毛澤東并不欣賞陶淵明那種避世的閑淡生活，他要的是在風(fēng)云變幻的時代激流里顯示英雄本色的生活。便接著說：

“我也喜歡岑參的‘強欲登樓去，無人送酒來，遙憐故園菊，應(yīng)傍戰(zhàn)場開’。明白如話，不用典故。寄托作者對飽經(jīng)戰(zhàn)爭憂患的老百姓的同情，渴望天下太平，人民安居樂業(yè)。詩有盡，思無窮?！?/p>

毛澤東接著說：“這詩有奇氣，自然樸素逼真，展現(xiàn)一幅畫圖：流血遍野、刀刃相交的兩軍鏖戰(zhàn)的城鄉(xiāng)，叢叢菊花依然在路邊開放。情韻無限，但不免又給人寂寞惆悵之感?！泵珴蓶|既贊賞岑參詩，又覺有點消沉。他問道：“菊花詞呢？”

傅柏翠說：“詞，我讀得更少了。印象深的就是人人皆曉的李清照的‘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p>

毛澤東說：“她的詞兒女情長，我更喜歡她的詩‘生當(dāng)為人杰，死亦為鬼雄’。這詩顯示出英雄氣概，只是非詠菊?！?/p>

毛澤東望著秋高氣爽的長空，回過頭來看到樓內(nèi)十來盆盛開的大菊花，問道：“今天是九月初八吧？”

傅柏翠說：“明天是重陽。”

“黃巢有一首菊花詩：‘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黃巢把菊花瓣設(shè)想為戰(zhàn)士盔甲，語氣雙關(guān)，既形容菊花秀色，又暗喻戰(zhàn)袍。這詩何等氣勢！這是封建文人們想也不敢想的?！?/p>

毛澤東雙手叉在腰后，走了幾步，又說：

“黃巢還有一首《題菊花》：‘颯颯西風(fēng)滿城載，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菊花在寒秋里開放，蜂蝶不來，惟有孤芳自賞。生不逢時。黃巢感嘆不已，他要做司春春神，讓菊花在春天開放，與萬花爭艷，想得多么浪漫。有人說‘他年我若為青帝’是向帝王挑戰(zhàn)的反逆思想。這詩好就好在想別人所不敢想，說別人所不敢說。他如果想獲得政權(quán)，給平民百姓帶來春天，有何不可？還有人說這詩是黃巢5歲時寫的，自然是胡講。若說他早有叛逆思想那就對了。”

傅柏翠完全贊同毛澤東的見解，說：“什么樣的人講什么樣的話。反對朝廷的農(nóng)民領(lǐng)袖，他的筆下自然而然流露出這樣思想和感情。黃巢的菊花詩與別人作品完全不同，它脫卻了封建文人的氣味，豪壯又不失含蓄?！?/p>

毛澤東踱著步，笑著說：“現(xiàn)在為人民利益而造反的革命應(yīng)超過前人。”

傅柏翠說：“當(dāng)然，共產(chǎn)主義是前人所沒有的?！?/p>

“不單主義，氣魄、行動上也是如此。你們上杭不是流傳有：‘囑托于孫，莫打上杭’的民歌嗎？過去的造反者都無法攻下的上杭城，現(xiàn)在不是被我們攻下了？”

“是。我們辦了前人辦不成的事?！?/p>

就在22天前——9月8日，朱德率領(lǐng)紅軍秘密到達(dá)上杭城外。19日晚發(fā)起攻城。經(jīng)過一場激烈戰(zhàn)斗，攻下上杭城，全殲守城之?dāng)?，俘?000多人，繳槍1000多支。

上杭城建于宋端平元年，前后經(jīng)過近70年才造成。后來又經(jīng)過多次擴建加固。它三面環(huán)水，城墻高三丈多，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人稱“鐵上杭”。幾百年來，該地民間流傳一首民謠：“鐵打上杭，固若金湯。東無退路，西無戰(zhàn)場。南有河道，北有池塘。囑咐子孫，莫打上杭。”明代農(nóng)民起義軍攻城失敗，犧牲慘重。太平天國石達(dá)開部將石宗國率領(lǐng)萬人攻城，傷亡巨大，城也攻不開。從1234年建城后，690多年來，沒有一支軍隊能攻進(jìn)城中。只有紅軍一夜之間拿下了城池。

毛澤東說：“我們勝利，不是因為攻城人馬比石達(dá)開的人馬多，也不是城里守敵弱，而在于懂得依靠群眾，發(fā)動群眾。攻打上杭城，你和縣委同志不是發(fā)動了全縣區(qū)鄉(xiāng)赤衛(wèi)隊和農(nóng)會會員數(shù)千人，配合紅軍攻城嗎？還有城里群眾為我們通風(fēng)報信。太平軍就做不到這一點?！?/p>

傅柏翠說：“這是上級布置的，我是服從命令聽指揮?！?/p>

“上級也是集體領(lǐng)導(dǎo)，集中了大家的智慧嘛?！泵珴蓶|在一朵大菊花前停下來：“石達(dá)開是英雄，他能詩。黃巢也算英雄，他也能詩。古人說：莫言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能解詩。過去如此，今天如此，將來亦如此。”

傅柏翠說：“我們紅四軍里，就有許多解詩的英雄。你和朱德同志都是。陳毅同志也算一個。”

他知道三人都愛寫詩詞，也讀過他們的作品。他們詩詞里流露出的是革命者的情感和抱負(fù)，不同凡響。

毛澤東說：“難道你不解詩嗎？”

“我不行。頂多是一知半解。不行?！备蛋卮鋼u頭說。

“人有時候不能太謙虛?！泵珴蓶|說。

二人哈哈大笑。

毛澤東又說：“黃巢自號沖天大將軍，打下長安，做了皇帝，可他失敗了，自殺了。從起義到滅亡，先后僅10年。他到處流動，攻城守地，可今天奪下一個城池，明天又把它棄了。他所攻克的城不下數(shù)十個，但從不選擇其中險要的雄關(guān)重鎮(zhèn)，派兵駐守，作為后方的大本營。弄得入長安做皇帝，也不過掌握巴掌大的地盤。沒有牢固根基，如何能長久維持？我們需要黃巢那樣心有人民的雄才大略的造反英雄，又不能有他的流寇思想，和成功后的享樂、忘本思想。”

他們從談菊花詩，講到黃巢，又將話題轉(zhuǎn)到根據(jù)地建設(shè)上去了。

第二天是九月初九。毛澤東工作之余，很快在臨江樓上寫下《采桑子·重陽》：

人生易老天難老，

歲歲重陽。

今又重陽，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風(fēng)勁，

不似春光。

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

這成了毛澤東詠菊詩詞中又一名篇。

（本文根據(jù)有關(guān)資料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