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當我意識到我是在這里時,太陽似乎剛升上天空不久。我可以感覺到,透過頭頂濃郁的樹葉間縫灑下的陽光給我的皮膚帶來溫意。
在我腳旁是我的行李袋。除了疏落的鳥鳴,四周一片靜寂。
而那條在我面前的路,在我左右展延,延伸向云霧中不知何處。向左或向右極目望去,我都看不到盡頭。
我下意識知道,我要到A城去。我在這里的目的,是在等候一班開往A城的巴士。至于我在等候的那班巴士是應該從左方還是右方來,我不知道。所以我有些焦急地期待著任何一個人出現(xiàn)。
終于有一個人出現(xiàn)。
我聽到背后響著腳步聲。我回過頭來,只見一個頭上還系著盞割膠燈的年老膠工從濃郁的膠林里走出來。
他微笑地點點頭。我馬上焦急地問:
“請問,往A城是哪一個方向?”
“兩邊都是一樣?!?/p>
“什么?”
“兩邊都能通往A城,兩邊也都一樣通不到A城。其實,你又何必去A城?你能搭上巴士,不管前往A城還是B城,你都該感到滿足。要知道,你一上了車,你就有了方向。至于是不是A城,又有什么要緊?!?/p>
“但我必須前往A城。在A城,我有個緊急的約會?!?/p>
“為什么要在A城呢?其實,這條路是不是通往A城,或來自A城,我也不知道,或者是否有巴士在這條路通行,我也不能肯定呢!”
“那我怎么會在這里呢?我的下意識告訴我這條路通往A城。而這里不是有個候車的牌子嗎?這里不是個候車處嗎?”
年老的膠工瞇著眼望向我身旁掛著候車牌的鐵桿。
“也許是個候車站吧。也許會有巴士在這里經(jīng)過也說不定。也許十年前有趟巴士經(jīng)過,也許十年后有趟巴士到來。在一公里外有個候車站,那兒有人在等車。也許吧,終有一天,會有巴士到來。”
“但我得去A城啊?!?/p>
“好吧,或者你能搭上往A城的巴士。但告訴我,你怎么能肯定你下車的地方就是A城?知道嗎?巴士就在這塊土地上轉(zhuǎn),它從不停歇地從一個地方駛向另一個地方。你一旦搭上了巴士,就跟著它。至于它是否會順從你的意愿把你送到要前往的地方,沒有人知道。一上了巴士,你就得在巴士上生活,而且接受它賦予你的方向。再說,你搭上的巴士是否在前進呢?告訴你,車窗上或者裝了巧妙的裝置,使你在心理上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的幻覺。這種裝置是司機在車上操縱,它使人從它的引擎聲中,以為整輛巴士正在前進中。然而實際上巴士一連幾個月都在那里停著。而你,卻透過車窗玻璃看到迷人的景色在向后掠去。”
“為什么會這樣呢?有什么目的?”
“噢,這一些都是出于司機的好意。要知道,司機都是熟悉整治的人。他為了減輕搭客們急于抵達目的地的心理,為了滿足他個人普渡眾生的虛榮心理,他會告訴搭客他正為搭客的目的地全力以赴,至于是不是能夠到達搭客心目中的目的地,對他們來說,都毫無關系。主要的是,讓所有的搭客有個方向感,要搭客們在心理上有所期待企望。他知道,所有的搭客都會在旅途上死亡,所以,所謂的A城B城,并不是件要緊的事。他可以指任何一個城市,說它是A城,它就成了A城。搭客下車來,發(fā)覺這城市并不是A城,于是搭客又得等候另一趟巴士,去尋覓他心目中的A城,就這樣,每個人都在尋找個人心目中的城市,一直到死亡。而所有的巴士司機,都是來自同一間公司的?!?/p>
“天,那法律呢?”
“法律,如果站在土地上,它也許是自主的,但一旦搭上了巴士,它就得跟著巴士的方向飛馳?!?/p>
“究竟……究竟這兒有通往A城的車嗎?或者,這條路到底有沒有車通行?”
“通行,或者是有的吧。只是通行的時間表沒有安排好。向前走吧,在一公里外有個候車站,很多人,都在等著?!?/p>
“他們在等什么?”
“等著搭上一班他們心目中認為會前往他們目的地的班車?!?/p>
“而你呢,你搭過很多次班車了吧?”
“我?先生。我從不旅行,我從不等候。我沒有方向,我沒有城市。我站在這兒,生活在這兒,我屬于這塊土地。我不愿意離開這里。告訴你,先生,我是一棵樹,一棵站在這里的樹啊。”
這時,在路的盡頭,巴士的引擎聲越來越響地向我奔來。
而我竟提不起手制止它。
而我竟提不起腳跨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