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秀芷,1940年生,著有《千古月》《江水西流》《月光光》等多種,曾獲臺灣多種文學獎。
由于上頭有四位姐姐,而我又是父母親的“屘女兒”,童年時家境不寬裕,因此,我穿的衣服總是破舊的“數(shù)朝元老”。新衣服不會是為我而做的,都是姐姐們穿小了,一個傳一個,到我身上已十分“可觀”了。誰叫我是么女兒,底下沒有人接,也就不可能為我做新衣服。
我出生在日據(jù)末期,那年頭大多數(shù)臺民都不得溫飽。番薯簽飯、百補衣司空見慣。光復初期,百業(yè)依舊凋敞,各樣物質都極為缺乏,布料更是昂貴。有的只是:日本人回去他們本土,把身邊物便宜賣出,人人云之“剝狗皮”——日據(jù)時,臺民稱日本人為四腳狗。除了“剝到狗皮”的有較像樣一點的衣物外,一般人仍然穿著很缺欠。
那時,甚至有偷衣服鞋子的小偷,偷了再轉手賣出。以前有所謂“估衣攤”,也就是專賣舊鞋舊夾的地方,臺北大多集中在萬華康定路桂林路一帶。
1947年夏末,我進入國民小學,而且是臺北市城中區(qū)的小學。身上穿一件沒綴補過的好一點的衣服(也是四姐穿小了給我的),光著腳,由四姐帶我到學校去。她高我三級。班上同學多半跟我一樣,是赤腳大仙。只有少數(shù)穿新衣新布鞋。
學校沒有硬性規(guī)定穿制服,如果規(guī)定的話,說不定有些家長會因做不起新衣、買不起新鞋而不讓子弟入學。我同班同學中沒有人穿皮鞋,全校只有兩三個學生穿皮鞋,其中一個和四姐同班。
有一天,四姐班上那穿皮鞋的同學,到操場玩時把皮鞋股下來跳繩,沒想到鞋子就這么丟了。四姐全班被老師一個個盤問,問不出所以然來。很晚四姐才回家,連續(xù)數(shù)日都在查問,弄得人人惶惑。
那年頭不僅有人偷皮鞋,連木拖板也有人偷。偷皮鞋的是“正賊仔”,偷木屐的則是“垃圾賊”,換言之,不成樣的賊。
很少人冬天有毛線衣或外套穿。我班上只有一位男同學,穿件藏青嗶嘰外套,十分神氣。至于“大衣”,沒半個人有,連老師們都沒有。老師們最像樣的衣服也是嗶嘰外套。大多數(shù)舍不得穿,平時穿的是美軍軍服,毛呢料的,染成深色或黑色。“染外套”在那時很時興,改衣服也是。
小孩子們哪有“毛呢外套”,幾件布衣服就過一個冬天。有錢的人家,或有一兩件“衛(wèi)生衣”,一般人家也不太買得起。棉毛裳為什么叫衛(wèi)生衣?我到今天還不明白。
女孩子很少穿長褲的,男孩子也不多。再冷的天氣,小孩子仍然穿裙子、短褲。因為長褲做不起,小孩子年年長,春天做了,秋天就顯短了,轉年春天就不能穿,誰也浪費不起。只有成年男人,而且是“斯文人”才穿西褲,草地人穿半長短的“臺灣褲”,褲頭用條布帶子綁系的。
大人們,做“斯文”工作的,穿皮鞋或布鞋。市井商人穿木屐,做工的種田的穿草鞋或沒穿鞋。公職人員則穿“中山服”。父親那時在省政府上班,穿的就是中山裝,胸前還要戴一個徽章,腳上有時穿皮鞋,有時穿布鞋。
沒外套長褲、叉光著腳,可是,我卻沒感冒過,天天東跑西跑也不覺得涂。一直到升小學二年級,我才有一雙短筒膠鞋,母親說:晴雨兩用,多好!卻不知這種鞋,下雨天,鞋子里照樣進水(那兒有水洼子我踩那里),天晴,兩只腳板塢在不透氣的膠鞋里,發(fā)汗又發(fā)黏,要說難過有多難過,因此,我情愿仍然光著腳上學。
升小學三年級,我終于得到有生以來第一件新衣裳。并不是家境好轉了,而是三姐去學裁縫,她們有項“習作”就是要做女童裝,大我三級的四姐個兒高佻,已是少女不再是“女童”,于是我才有機會做到新衣裳。
這衣服是一件頭洋裝,淺綠、淺黃、淺紅格子相間,中間有一條同布色腰帶。我舍不得穿,放在五斗屜中,母親也說:“等出門做客或遠足才穿?!?/p>
我就盼著遠足的日子來到。誰知遠足的日子還沒到,有天家中慘遭祝融降臨,家中大部分東西都來不及搶救,我那最寶貴的新衣裳也被焚毀得無影無蹤了。
第二天我到學校,告訴老師家被燒毀的事,老師同情的問我:“東西有沒有來得及搬出來?”
我搖搖頭,說:“我的一件新衣服被燒掉了。”說著就痛哭起來,傷心無限。唉!童稚時代真是,家被燒去那一剎那,最痛惜的竟是一件新衣服,是我有生以來第一件新衣服。
后來學校決定了制服的式樣,仍然不是硬性的,不過,母親看“大勢所趨”,大概要全面規(guī)定穿制服了,因此再為姐姐做新衣服就做制服。冬天黑色、夏天白色,都是一件頭的。布料是斜紋布,很容易縮水的。
小學時撿四姐穿小了的制服。上初中依然如故。夏季白衣黑裙,冬天童軍服上衣、黑裙、黑外套。白衣和童軍上衣只要換繡學號外,也沒什么,黑裙子和黑外套就討厭了!因為家境不好,買不起好的嗶嘰布料,那斜紋黑布,洗了會縮水不打緊,愈洗愈褪色,到后來,黑布泛白或泛紅,顏色臟臟的。又不能常染,經(jīng)過染煮的布容易破。
初一初二還規(guī)定穿白布鞋白襪、白上衣。到了初三,那時為了“防空演習”方便,因此學校(臺中女中)把夏季制服白上衣改成綠上衣,連鞋子也改了,一律改成黑皮鞋,有一綁帶子型的學生鞋。
制服還好辦,剪塊綠色布料,三姐會做衣服自家做了!只要花那五尺多的布錢約十塊錢上下。皮鞋就煩惱了,那時一雙皮鞋就要三十幾元(那時一斗米只有十幾元已算很好價了)。父親早因血壓太高從公職退休,我們家改種田,對農事又外行,收成不好,愈發(fā)困窘,繳納學費已很勉強。但已讀到初三,總不能為一雙皮鞋輟學吧!于是父母親四處設法,我,也有了有生以來第一雙皮鞋。
有了這么一雙“貴重”的皮鞋之后,我走路等于被綁了腳,步步小心,深怕弄壞了鞋子。下雨天,上學放學途中,干脆脫下來,用報紙包好放在書包中,光著腳走路。很多同學跟我一樣,雨天就靠“萬年皮鞋”——打赤腳,不怕雨水弄濕打壞,反正平時光腳慣了,走在路上也不覺腳底痛。雨鞋嗎?根本買不起。雨鞋也很貴。
不過,有一回,我有個住在祖居的堂侄女,光腳叫鐵釘刺到了。我過年回祖居看她一拐一拐的走,我還笑她變成“蹩腳仙”,沒想到再過兩天,卻聽到她因破傷風病發(fā)而遽然天折。這件事使我驚悸痛苦好久,她與我年齡相仿,才玩在一道兒,頓時天人兩隔,而且不為別的,只為了光著腳被鐵釘刺一個小洞,就得破傷風病亡,真可怕。從此,我不再光著腳了。除非下田里頭做事或下溪里捉魚摸蜆(放假日,我和姐弟都要幫忙做田里的事)。
由于童年少年都沒穿過花衣服,因此成年后,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敢穿花衣服,更別說穿大紅大綠的了。選衣著總是素淡的顏色,念大專時都如此。
一直到走出校門,到中部一所中學教書,我仍然不敢穿色彩太鮮麗的衣裳,鞋子也總是選式樣最保守的低跟鞋。這時,經(jīng)濟開始起飛,一般人家生活都漸漸寬裕起來,我的學生們在校外穿的,都比我五花八色多了。
學生中有特別愛賣俏的,還在制服上變花樣。有幾個學生天天做一件麻煩事。上學時學生鞋放在書包中,腳下穿“社會鞋”——也是黑色的就是了。到快到學校才換學生鞋。在學校里頭,升旗降旗和上我的課時,就循規(guī)蹈矩,其余時間又換上“社會鞋”。當我發(fā)覺這幾個“活潑過頭”學生的妙事,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這么費心機干嘛啊!鞋子太多了,才變得了怪。想我初中時,在路上也曾把學生鞋放在書包中,所不同的是:她們是為了厭憎學生鞋,而我是為了怕穿壞了鞋子,“同曲異工”。
我的寶貝學生還有件妙事。在一九六八、九年,“迷你裙”風席卷全球時,學校規(guī)定女學生裙子下擺,最高只能膝上一寸。那些愛搞怪的“高足”,在升降旗典禮中都勉強夠合格,但等到一進教室,或一解散,怪了,裙子“自動”縮了,大腿露出一大截。原來她們把裙頭卷上幾卷,情愿加粗腰圍也要展示玉腿。不只我班上,別班學生也有好多如此的,后來更有戴假發(fā)、裝假睫毛的。唉!時髦,時髦,吃飽了穿著就有余力趕時髦。
至于男學生,有陣子社會中流行“AB褲”,于是不守本份的男學生把褲管修得緊緊的,蹲都無法蹲,尤其冬天穿長卡其褲,太緊了,一蹲就裂開。后來社會流行喇叭褲,于是學生們很多穿起“掃地褲”來,這時,不僅AB褲在他們眼中其土無比,直筒式的西裝褲也被他們看不順眼。
我常想:都是物質太充裕了,若他們像我一樣,早生十幾年,穿用都不夠,哪來心思在制服上變出花樣的?
我的第一件大衣是在二十七歲那一年做的,那時已訂婚。想著:該有一件大衣了吧。于是到臺中街頭轉了轉,看中一塊鵝黃色毛絨絨的布料。連工帶料才七百元,以當時一般物價來說不算少(是時,我教書月薪才一千來塊錢),但和一般服裝價格比較,實在不貴。
當時島內還很少大批成衣商,衣服多半在大店中訂做,或剪布另找裁縫做。我選的樣式很簡單,圓領、隱藏式的口袋,是最基本式樣。
沒想到這么“單純”的一件大衣穿上身,一路上引人頻頻注目,到學校,同事為之驚訝,學生為之嘩動。原來布料本身的鵝黃的色澤太搶限了,而且又顯出自然光澤。整件衣服看來就顯得華麗得很。我過去又一向最不愛穿紅戴綠的,頓時穿這么顯眼的衣服,怪不得大家都覺得“不順眼”。
外子嘲笑我:“簡直像只黃色的北極熊。”他不喜歡我穿這么惹人注目的衣服。于是在結婚前,又陪我去做另一件大衣,他選的是暗花大格子正式毛料,做起來竟達一千五百元??墒谴┑缴砩虾苤兀懿皇娣?,因此婚后不久,我又另買一件全黑的大衣,也是七百元。
先是穿黑大衣,可是那件布料十分粗,穿起來也不舒坦。暗格子大衣又笨重無比,因此,我較常穿那件鵝黃色以棉和人造纖維混紡的“熊”大衣。穿起來又輕松又暖和。
淺黃色大衣雖然容易臟,不過用洗衣機洗一洗,一脫水,易洗易干,洗凈后像新的一樣,不變形、不褪色。而且那么多年穿下來,年年洗,依舊十分鮮麗。好多人看了都問:“你這件大衣很貴吧?”
孩子出生,會跑會跳后,我一直想在市場上找這種布料為孩子做大衣,可是奇怪的很,竟再也找不到。布商向我推薦的都是“純毛料”!孩子長得很快,而且容易弄臟衣服,我要貴的純毛料干嘛?我只要容易洗、輕軟又舒服的布料。
市場地攤上也有很多人造纖維粗棉紗混紡的,較便宜,一兩百就可以買到,不過,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貨。我心想孩子年年長高,買這種也就罷了。反正頂多穿一年多,就再也“裝”不下,有時甚至于買太合身了,一兩個月就穿不上。
我只有一男孩一女孩,女孩子小時,還可接她哥哥的,可是才三四歲,她就會計較:“我都撿哥穿過的?!倍夷暧?,可以買“中性”的衣跟,大一點根本就男女有別,妹妹不肯撿哥哥的衣服。她連襯衣外套都懂得分辨:“朝右扣,男生的。”
孩子穿小了的衣服,送給別人也沒人要,因此,我愈發(fā)舍不得買貴的衣服給他們。不過仍然年年為他們買新衣、新鞋襪。這兩年,他們開始想挑昂貴的,不過每次都被我“否決”。
我自己呢,自從孩子出生以后,家計不再寬松,而且我自己也沒發(fā)胖,外衣又老穿不玻,因此,十數(shù)年如一日。甚至二十年前念書時,嫂子給我的幾件好外套,我到今天還保存得很好,竿年穿。鞋子也買得不多。結婚時訂做了一雙麂皮的黑皮鞋,到現(xiàn)在只是舊了,但還能穿。
還自以為:像我這種人,算得上“好媽媽”吧!沒想到前陣子,有一天,女兒有點發(fā)燒,還執(zhí)意要上學,我送她到教室,并商請老師特別照顧。這以前我很少去她班上,去,也穿著很隨便。那天因天氣冷,我就穿鵝黃大衣和麂皮鞋子,都是“歷史悠久”的。但是中午又去學校接孩子上醫(yī)院時,寶貝女兒卻對我說:
“媽!我同學都說你好自私??!你自己穿那么高貴,貂皮大衣和麂皮皮鞋,每次卻只給我買一些地攤上的便宜貨?!崩咸?!我穿的是貂皮大衣?天底下那有鵝黃色的貂?
這天晚上,我跟外子說這個笑話,并且說:
“那件黃大衣,你說我穿起來像狗熊,你女兒的同學可認為是貂皮大衣呢!值錢吧!”
以為外子聽了會哈哈大笑,沒料到他臉色反而黯淡下來。說:“你該添一添新衣新鞋了,十多年沒買大衣,和像樣的皮鞋,也太委屈你?!?/p>
他想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想買新衣好鞋。說真的,比起童年穿“萬年皮鞋”,又沒見過大衣、沒摸過外套,這十來年,隨著全面的經(jīng)濟飛躍,像我們這普通的家庭也能過富足的生活,我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何必一定像暴發(fā)戶,今年流行米色、明年流行咖啡色,追逐時街,只有永遠貧窮,那,空虛的只是自己、不滿足的只是自己。以前母親常跟我說:“有時該當思我時?!?/p>
是該如此。何況我那十三四年前的衣服鞋子,竟然還被誤認為“價值非凡”。不過,那本來也是價值不同凡響,大衣說不定如今是“獨一無二”的,至于麂皮鞋,本來就是好皮鞋,流行潮來潮去,十多年過去,又符合現(xiàn)今最流行的式樣了,不過我從不管流行不流行,只求能冬天暖和、舒適,夏天舒暢就成了。
(選自臺灣大地出版社《悲歡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