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嫻
(重慶理工大學,重慶 400054)
作為翻譯界里程碑式的著作,《譯者的任務》關于翻譯的一些獨特見解一直吸引著大批國內外翻譯學者。其中,最核心的觀點即“純語言”說。本雅明指出:“all suprahistorical kinship of languages rests in the intention underlying each language as a whole-an intention,however,no single language can attain by itself but which is realized only by the totality of their intentions supplementing each other:pure language.”[1]沙 特 爾 沃 思 (Shuttleworth)和 考 伊(Cowie)將“純語言”作為詞條收入到《翻譯學詞典》中,指出“本雅明的純語言觀傳達的是各種語言間的一種親緣性……所有語言都是一種更大的語言可辨認的碎片”[2]。某種程度上說,“純語言”為我們理解“翻譯是什么”“翻譯、人類以及語言之間的深層次關系是什么”等一系列問題提供了更為合理、客觀的解釋,對于本體論指向上的翻譯研究意義重大。然而,國內許多學者在進行譯介和評價時,出現多種譯本:
1)袁文斌雖然沒有直接給出“純語言”定義的譯文,但在《論本雅明的翻譯批判》一文中從語言批判、接受之維、解構學思想三個維度對《譯者的任務》一文進行剖析,將intention翻譯為“意象”,指出“意象是語言本身的特性,包含在句子中,而不在人的意識中”[3]。
2)陳永國和馬海良翻譯的《本雅明文選》中,將純語言譯為“語言間相互補充的總體意念”[4]。
3)胡慶平和周述棟將純語言翻譯為:“所有超越歷史的語言間的親屬關系都存在于每一種語言各自的整體意指之中”[5]。朱林的譯文也與之類似,將純語言理解為抽象的意指集合[6]。
4)“意圖”是目前采用最多的一種譯法。馮文坤的翻譯為:“所有超越歷史的語言之間的親屬關系都存在于每一種語言各自的整體意圖中——然而這種意圖不是任何單一的語言可以通過其自身實現的,而只能通過各種語言一切互補的意圖的總體來實現,這種總體意圖即是純語言。”[7]周曄談到“純語言是一種語言關系的總和,即總體意圖”[8]。喻鋒平的翻譯是“在作為整體的每一種語言中,所指的事物都是同一個。然而,這同一個事物不是單獨一種語言所能表達的,而只能借助語言間相互補充的總體的意圖”[9]。黃海榮指出“從純語言的整體中分裂開來的各個語言,盡管它們的意指方式各異,卻有著相同的所指:所有這些語言碎片相互補充的整體性意圖指向就是純語言”[10]。
5)曹明倫的譯法是“所有語言意向互補之總和”[11]。
可以看到,譯文的分歧主要體現在“intention”的翻譯上,目前主要有“意象”“意念”“意指”“意圖”和“意向”五種譯法,術語譯名不統(tǒng)一的現象不僅帶來概念的混亂和讀者理解上的困難,還不利于學術思想的傳播和發(fā)展。根據術語“單義性”原則,一個術語應該有且只有一個譯名和與之相對應的概念?;诖耍疚脑噲D從深層次挖掘這些相關概念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希望對“intention”的翻譯作正本清源式的討論。
“意象”,顧名思義,指的是主觀的“意”和客觀的“象”的結合,最早源于孔子“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的討論。言是意的載體,言以傳意,但由于語言表達的局限性,意是不能全然傳達的。那么,如何傳意呢?《易經·系辭上》中給出了答案。概念雖然不能清楚表達,但可以通過物象,所謂“立象以盡意”??此普J知主體對于事物的客觀描寫,其實是主觀情感的抒發(fā)。通過賦予具體物象某種特殊含義和文學意味,以達到抒發(fā)感情的目的。簡言之,就是借物抒情??梢?,物象與意象是緊密聯(lián)系的。物象是意象產生的基礎和前提,意象是物象的升華和發(fā)展。這種特殊的審美方式與“取之象外”或者“象外之象”有異曲同工之妙,其中第一個“象”是物象,建立在“言”的基礎上;第二個“象”就是意象,構筑的是一個想象的空間。南朝梁代劉勰進一步把意象理論置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來考察,在《文心雕龍》中用運斧制器的比喻,生動形象地說明了“意象”在詩人創(chuàng)作構思中的重要地位,所謂“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p>
那么,什么是意念呢?意念,又稱思緒、念頭。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認知主體基于具體的經驗,在腦海中產生某種特殊的情感和思想,希望借助客觀物象來表達的想法就是意念。例如,白居易《琵琶行》中的詩句“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就很好地說明了詩人的意念如何經過心智加工到意象語言表征的過程。白居易在被貶為江州司馬后,一直心存郁悶而無處宣泄。一年秋天的夜晚,當他送客江頭,偶逢琵琶女,由其悲慘遭遇聯(lián)想到自己政治上失意,觸發(fā)了詩人創(chuàng)作的意念。詩人寓主觀情感于客觀物象中,通過“杜鵑”“猿啼”意象的疊加、并置,描繪出一幅凄涼愁苦、孤單寂寞的畫面。童丹和白文昌指出“對譯者而言,一首詩字面上表現為詞語的連綴,但從詩人思維角度看,則是意念的流動”[12]。
在結構主義中,符號是一種二元關系,包括能指和所指兩個要素,它們的結合便形成了符號。然而它們如何結合呢?在語言符號化的過程中,是否所有的能指和所指都能結合為符號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交通路口信號燈的能指與玫瑰花象征愛情的所指就沒有任何關聯(lián)。這就是說,一個能指之所以能夠同一個所指結合成為符號,還必須有第三個要素,這個要素就是“意指”,即能指和所指之間的關系。羅蘭·巴特進一步闡明“意指”的含義,指出“符號是音響,視象等的一塊(雙面)切片。意指可以被理解為一個過程,它是將能指與所指結成一體的行為”[13]。換句話說,意指(signification)是一個動態(tài)的“符號化過程”,是能指與所指相互作用的結果。同時,意指也是一個共時、靜態(tài)的概念,代表符號意義的一個維度,即通常意義上符號的字面意義。在符號化過程中,符號與客觀世界直接發(fā)生聯(lián)系形成一級符號,滋生出語義內容。這個語義內容逐漸固化下來、脫離語境成為相對穩(wěn)定的闡釋項,換句話說,一個符號經歷了個體發(fā)生和種系發(fā)生之后形成約定俗成的意義,這叫作意指(signification)。
意圖,本是一個心理學術語,指的是行動之前的態(tài)度,如行動的目的、想法、指向等。20世紀50年代,奧斯汀(Austin)將該概念引入到語用學中,用于解釋形式邏輯不能解決的自然語言現象。奧斯汀認為任何言語行為實際上是說話者表述和解釋語用意圖的交際行為,是說話人通過“說話”這一動作實施的行為,包括許諾、請求、詢問等[14]。在此基礎上,奧斯汀提出言語行為理論,即言內行為、言外行為和言后行為,并著重區(qū)分了言內行為和言外行為:前者是語義學所關注的字面意義,后者指話語者自身的意圖。例如,在圖書館的自習室中,A學生問B學生“這是你的書嗎?”表面上是詢問,實質上是希望對方為自己騰出空位的請求。格賴斯(Grice)提出了會話的合作原則,從說話者對數量準則、質量準則、關聯(lián)準則和方式準則的角度研究說話人的真實意圖[15]。施佩貝爾(Sperber)和威爾遜(Wilson)的關聯(lián)論中把意圖分為信息意圖(informative intention)和交際意圖(communicative intention),認為說話者任何明示性交際活動首先是實現信息意圖,但更重要的是交際意圖[16]。而聽者對說話者交際意圖的識別必須在關聯(lián)原則的指導下,根據信息的篩選和語境的補充,借助演繹推理而獲得。
郭尚興指出術語翻譯必須追本溯源,挖掘隱藏于術語背后的概念、所使用的語境和背后的視域[17]。通過分析,不難發(fā)現“intention”的幾種譯文“意象”“意念”“意指”“意圖”分別有自己獨特的內涵以及適用語境和背景:意象(image)在中國古典文論中是一個審美概念,指的是審美主體(主觀情感)和審美客體(外在物象)的結合;意念(idea)是一個心理學術語,是基于事物或事件產生的一種想法;意指(signification)是一個符號學術語,既指符號能指和所指結合的行為過程,也指這一過程的結果;意圖(intention)即我們行動之前心存的目的,在語用學中,指的是說話者意欲表達的真實含義,包括象征意義、規(guī)約會話隱含等。這些譯法不但不能準確揭示出“intention”的本質內涵,還可能歪曲原作者的本意。應該看到,本雅明的翻譯本質上是一個語言學或哲學的問題,因此對“intention”內涵的追問必須歸結到語言哲學的視域上。郭建中指出“本雅明論翻譯,是在語言哲學的框架下,探討文本的可譯性、翻譯的語言和語言的翻譯問題”[18]。從語言哲學的視角來看,《譯者的任務》中闡述的應是帶有現象學印記但又有別于現象學的一種思想。而胡塞爾的現象學本質上是一種意識哲學,如果要用一個詞匯來概括其哲學思想,這就是“意向性”。因此,要準確理解“intention”,必須從意向性理論入手。
意向性(intentionality),來源于拉丁語intendere,意思是“指向”。意向性的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柏拉圖。柏拉圖在《克拉底魯篇》中用了一個形象的隱喻來說明,“思想和信念就像弓箭一樣,瞄向的是某種東西”[19]。意向性就是在瞄向(abzielew)的形象中表現出的行為特性。中世紀的經院哲學家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從本體論的角度出發(fā),指出人不能直接把握外在對象,必須通過心靈感知、思想等思維活動使對象在內心世界呈現出來,因此意向性可以理解為人類把握外在對象的方式。
然而,真正的意向性研究還是肇始于布倫塔諾(Brentano)。布倫塔諾將意向性用于區(qū)分心理學研究對象和物理學研究對象的差別,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立了實證心理學。布倫塔諾指出,意向性是人類心理現象的本質特征,所有的心理現象都具有意向性。他的學生胡塞爾批判和繼承了這種觀點,認為意向性雖是人類意識的根本屬性,但真正具有意向性的心理現象必定指向特定的外部事物。換句話說,意向性的根本屬性是“指向”。胡塞爾進一步指出,人的意識總是指向某一客體的,每一種意識都是關于某種事物的意識,沒有脫離客體而存在的意識。因此,可以這樣理解,人的意識都是關于某種對象的意向性意識,而任何對象又內在于人的意識之中。因此,意向就是關于對象的意識活動,而意向性是純粹意識的本質特性,意向性“是一般本質體驗領域的一個本質特性……是嚴格說明意識特性的東西”[20]。
某種程度上說,本雅明主要受到了胡塞爾意向性思想的影響,但是本雅明并沒有對其理論簡單地模仿、重復。在本雅明看來,意向性是語言本身所固有的特性,“我們在思考概念時,不是在概念中思考,而是在意向性中思考”[21]。本雅明指出意向性既不存在于概念中,也不存在于符號中。一方面,概念與客體之間不是意向性的,而是一種派生的關系。另一方面,符號也不包含意向性,因為符號直接但并不是必須指向客體。因此,意向性只能且必須存在于名之中。“通過名的力量,詞才獲得了對物的意向性,詞通過名參與到客體中”[21]??梢钥闯?,在本雅明這里,意向性不再是意識的基本性質和結構,而是語言本身所固有的特性。意向性存在于所有語言之中,個體語言是意向性的語言,而純語言又是所有語言相互補充之意向總和。因此,本雅明的意向性理論雖源于胡塞爾,但在本質上卻與之不同。
總之,“intention”的翻譯首先應從該詞的內涵和使用語境進行思考。這個概念本質上是一個意識理論,是“關于某事物或別的事物的意識”[22]。在本雅明那里,意向性是語言本身所固有的特性。正是因為意向性,任何一種語言都會指向其他語言;也正是通過翻譯,各種語言才會形成一個意向整體,才能盡可能地接近純語言。從這層意義上,筆者同意曹明倫教授的譯文,將“intention”譯為“意向”。
通過以上的討論,可以看出在將國外學術著作譯介到中國的時候,術語翻譯尤為重要。術語好比一篇文章的引子,一種思想的靈魂。術語翻譯準確與否直接影響著信息的傳遞和思想的傳播,因此術語翻譯需遵循準確性原則,即準確體現概念的內涵、使用的語境和背后的視域。當然,術語翻譯絕非易事,并非一人所能及,因此需要學界前輩和同人相互討論、共同研究,更好地推動術語翻譯的規(guī)范化、標準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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