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占新
河湟谷地,顧名思義,泛指黃河上游和湟水流域交叉地帶。其地理范圍包括今日月山以東,祁連山以南,今西寧四區(qū)三縣、海東以及海南、黃南等部分沿河區(qū)域。據(jù)《后漢書·西羌》載:“乃渡河湟,筑令居塞。”由此看來,河湟之名稱,至今也有1000多年了。漢代,霍去病西擊匈奴,在此設(shè)立西平亭,為有確切文字記載之始,始稱湟中。又其族屬,稱為羌中。甘、青等省大多數(shù)“花兒”研究學(xué)者認為:它就是歷史上古絲綢南路和我國北方農(nóng)耕民族與游牧民族之間進行茶馬交易之地帶。其文化圈所處位置,恰好是中原文化圈與吐蕃文化圈、西域文化圈的交界地帶。被當(dāng)代的著名社會學(xué)家費孝通先生稱之為“藏彝民族走廊”的核心區(qū)域。
可見,河湟谷地作為中原與周邊政治、經(jīng)濟、文化力量伸縮進退相互消長的中間地帶,而成為中原文化與周邊文化、域內(nèi)文明與域外文明雙向交流擴散、薈萃傳播的橋梁地帶了。
怪不得在這個地帶世代居住著的回、土、撒拉、東鄉(xiāng)、保安和部分藏、蒙古、裕固等各民族群眾與藏文化相比較,它具有更多漢文化的特征,與中原文化相比較,它又有更多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成分。
正因為地理位置的獨特性、文化的交叉熏陶使河湟文化既聯(lián)系兩方又自成體系了。當(dāng)它具備適宜文化發(fā)展的條件時,以“花兒”(“少年”)為代表的各種形式的民族民間文化都可以在這里發(fā)芽、結(jié)果,并形成了得天獨厚的民族民間文化優(yōu)勢。
俗語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這一點不假。生于斯長于斯的勤勞樸實的各族群眾人人都有一副唱“花兒”、漫“少年”的金嗓子;個個都有一副欣賞天籟之音的好心境,去遨游于“花兒”的海洋,盡情地表達著他們對生活的認知和對理想的追求。以至于每一首“花兒”的吟唱恰似與天、地、人之間的一次對話,有多少快慰與憂傷來自這份綿綿的心腸。
“花兒”,民間俗稱“少年”,過去人們一般在高山、原野、田間、河邊勞動或民間傳統(tǒng)集會時演唱。它的曲調(diào)以“令”命名,在河湟谷地更是出現(xiàn)了一些以地名命名的作品,如《河州令》、《互助令》、《馬營令》、《古鄯令》、《川口令》、《循化令》、《湟源令》、《西寧令》等;以襯詞命名的如《溜溜兒山令》、《咿呀咿令》、《尕呀呀令》、《嗆啷啷令》等;以音樂特征命名的如《繞三繞令》、《沙燕兒繞令》、《直令》等;以花命名的如《白牡丹令》、《黃花令》、《山丹花令》等;以勞動名稱命名的如《拔草令》、《腳戶令》等;以稱呼命名的如《尕阿姐令》、《三尕妹令》、《尕阿哥令》等;以戀情命名的如《好花兒令》、《尕聯(lián)手令》等;以相貌特征命名的如《乖嘴兒令》、《大眼睛令》、《水紅花令》等;以動植物命名的如《麻青稞令》、《喜鵲兒令》、《尕馬令》等;以民族命名的如《土族令》、《撒拉令》、《東鄉(xiāng)令》、《保安令》等等。每一種令都有其自身的唱腔和旋律?!盎▋骸边@種“令”的形式還與古典文學(xué)中的元曲之曲牌極為相似,這無意中為那些“花兒”研究者開辟了另一片天地。
“花兒”曲令如此的豐富多彩,這就給“花兒”歌手和歌唱家們賦予了廣闊的展現(xiàn)才華的平臺。當(dāng)你聽到高亢粗獷的“花兒”時,就會想到黃土高原勇敢豪放的漢子;當(dāng)你聽到哀傷悲涼的曲調(diào)時,就會覺得仿佛聽到被壓迫在最底層婦女的如泣如訴;當(dāng)你欣賞到明朗歡快的“花兒”時,會令你心曠神怡奮發(fā)向上;當(dāng)你聽到委婉悠揚的令兒時,你會感到身臨其境,定會想起心儀的姑娘,而唱起“在那遙遠的地方”。
甘肅省的臨夏、東鄉(xiāng)、和政、康樂、永靖、皋蘭、廣河、天祝;青海省的民和、樂都、平安、互助、大通、西寧、湟源、湟中、化隆、循化、尖扎、同仁、貴德、共和、門源、都蘭、格爾木;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的西吉、固原、同心、隆德、澤源、銀川;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的昌吉、焉耆等地。這些地方的總面積大約近200多平方公里,人口達600多萬,這些地區(qū)都有唱“花兒”的習(xí)慣,這在全國及世界各地各類民歌中是十分罕見的。
在西北四省(區(qū))中,世世代代演唱花兒的民族有回、藏、漢、土、撒拉、東鄉(xiāng)、裕固、保安和蒙古等九個民族。在中國很多地方,許多民歌的傳播范圍往往只局限于某一個具有相同特征的小地區(qū),比如“信天游”只流傳于陜北,“爬山調(diào)”只流傳于內(nèi)蒙的一些地方,其他如白族的“三月街”、瑤族的“耍歌堂”、壯族的“歌墟”等都是在一個地區(qū)內(nèi)流行,而西北地區(qū)的九個民族世世代代傳唱一種民歌,這就是河湟“花兒”,這在全國乃至世界是沒有的。這些民族的宗教信仰各不相同,如藏、土、裕固族信仰藏傳佛教,回、撒拉、東鄉(xiāng)、保安族則信仰伊斯蘭教,漢族信奉佛教和道教,他們宗教信仰不同,生活習(xí)俗各異。同時漢、藏、土、撒拉、蒙古、裕固等民族有自己的語言,有些民族還有自己的文字。盡管他們的宗教信仰不同,生活習(xí)俗有別,穿戴服飾各異,但是唱起“花兒”來,就有了共同的語言,在“花兒”會上,同在一個演唱圈子里,大家親如一家,表現(xiàn)了民族大團結(jié)的空前氣氛。這在世界上也是少有的。
“花兒”大多以四句式為主,前兩句以比興起聯(lián),后兩句才是主題。它涉及的內(nèi)容十分廣泛,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歷史故事、神話傳說、花草樹木、飛鳥走獸、陰陽八卦、民情風(fēng)俗、傳統(tǒng)戲曲、農(nóng)時節(jié)令、服裝頭飾、烹調(diào)飲食、歷代名著、山川河流、工農(nóng)商賈、學(xué)堂校園、醫(yī)藥狩獵、棋琴書畫、金客沙娃、牧童腳戶、三教九流、地區(qū)特產(chǎn)、文物古跡、苛捐雜稅、反抗封建、褒貶史事……世間萬象無所不寫,無所不唱,正如民間“花兒”把式們說的:“只要陽世上有的,花兒里就有吼的?!闭婵芍^是祖國民間文學(xué)中的一部“百科全書”。
河湟“花兒”的格律,既不像唐詩那樣嚴謹,也不像自由詩那樣自由,但它有自己特定的格律。違犯了“花兒”的特定格律,那就不是“花兒”。“花兒”的句式大多數(shù)為四句式,但也有五句式、六句式或多句式。如以四句式“花兒”為例,每句由三個詞組成,單句為三字煞尾,偶句為雙句煞尾。押韻是“花兒”的最基本的要求,有的是全首押韻,一韻到底;有的是交錯押韻,隔句對仗;有的是復(fù)韻、間韻,全句對仗。這種韻律格式除《詩經(jīng)》中的某些篇章外,在其他古今中外民歌中,找不到相同的例子,“花兒”特殊的藝術(shù)性由此可見一斑。
它的歌詞章句如詩,韻律和諧,讀起來節(jié)奏分明,朗朗上口,唱起來悅耳動聽。
這些取自青海本土豐富的人文資源和自然資源的“花兒”,就成了別的西北省區(qū)所無法望其項背的文化資源。
如:“一綹兒山,兩綹兒山,三綹兒山,腳戶哥下了個四川?!庇靡皇住盎▋骸苯獬四_戶哥的旅途勞頓,一個“下”字使信心頓時倍增;“肉色的襪子條兒絨鞋,穿上了埂子上浪來,遠處嫑站了跟前來,心上的花兒哈唱來?!币磺吧倌辍?,一個“浪”字使田野勞動的寂寞蕩然無存,內(nèi)心激起了無限的希冀;“浪頭險灘的嫑害怕,黃河的水險上過了。”一個“過”字唱出了筏子客戰(zhàn)勝驚濤駭浪時的喜悅心情,道出了請遠方的心上人放心的自白;“鋼刀鍘子明擺下,不死時就這個鬧法?!币粋€“鬧”字將青年男女“愛情價更高”的決心表現(xiàn)得一覽無余、淋漓盡致;“尕馬兒騎上著槍背上,朝林棵打給了兩槍。”一個“打”字唱出了牧民的喜不勝收的超凡脫俗之心情,實在是妙不可言。
不經(jīng)意間,帶著翅膀的“花兒”總是在河湟谷地的上空響徹連天;總是在西北大地上和歡樂一起翩翩飛舞,回首間,叫人思緒萬千。
早在二十世紀(jì)30年代,“花兒”研究拓荒者甘肅學(xué)者張亞雄利用在蘭州擔(dān)任《甘肅日報》編輯之便,公開征集流傳于甘青寧的一種民歌,在他后來編輯出版的《花兒集》中,他第一次將這種民歌寫進書中,稱之為“花兒”,并將其特征概括為“漢語、回調(diào)、番風(fēng)”,可謂一語中的。
2007年12月27日,一個名叫朱仲祿的老人在他西寧的家中溘然長逝。老人的去世引起了中國音樂界的高度關(guān)注,因為老人是將流傳于西北的民間土音“花兒”第一個帶進中央電視臺的人,并通過央視將自己的作品《花兒與少年》展現(xiàn)給國人,這次契機也使“花兒”插上了飛翔的翅膀。
我站在音樂藝術(shù)的角度看,朱仲祿的“花兒”,應(yīng)與梅蘭芳的京劇、常香玉的豫劇、白先勇的昆劇相媲美。老人去世時,客廳里掛著的一幅書法作品,就是對這位獻身民族民間“花兒”藝術(shù)的音樂大師的最好注解:“閱盡歌海千頃浪,踏遍花鄉(xiāng)萬重山;土墨采盡山鄉(xiāng)曲,野腔唱紅花海天?!?/p>
1956年冬天,為了迎接即將舉辦的全國專業(yè)舞蹈匯演,朱仲祿向作曲家呂冰提供了取自甘、青民間小調(diào)的《藍橋相會》、《四季調(diào)》、《五更調(diào)》的音樂、舞蹈、服飾、道具等全部素材,并以他最為熟悉的河州型“花兒”格式,寫下了“春季里么就到了著……”的歌詞,這就是后來譽滿神州的“花兒”代表作《花兒與少年》。朱仲祿乘著“花兒”的翅膀,開始進入音樂界的視線。尤其是他和另一位青海的“花兒皇后”蘇平把那曲《花兒與少年》帶到央視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以后,“花兒”便張開了翅膀飛向了國內(nèi)外,從那時起,“花兒”幾乎成了西部民間音樂的一張文化名片。
從朱仲祿的藝術(shù)生命史來看,他是一個具有廣泛社會影響的民間歌手,這種影響既得益于他本人的自然天賦和對“花兒”藝術(shù)的無限熱愛,也得益于新中國對民間文藝的提倡和弘揚,又得益于“花兒”藝術(shù)豐厚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盎▋骸别B(yǎng)育了朱仲祿,時代造就了朱仲祿。朱老對“花兒”藝術(shù)的歷史貢獻和成就說明,他是一個集演唱、創(chuàng)作、研究于一身的三棲式“花兒人”,是他那個時代“花兒”藝術(shù)的杰出代表。
“花兒”從“刀刀拿來了頭割下,不死時就這個唱法”的草根文化特色,歷經(jīng)朱仲祿、蘇平、韓占祥、馬俊、張??埓嫘?、索南孫斌、趙吉金、馬全、童守蓉、汪黎穎、馬文娥等一大批“花兒”歌唱家和歌手的努力,“花兒”作為一種山野小曲,從河湟谷地騰飛,成為了西北民族藝術(shù)園林乃至中國藝術(shù)殿堂中的一朵奇葩。
“花兒”在河湟谷地根深葉茂,“花兒”在黃河上游姹紫嫣紅,“花兒”吸引了喜歡她的人們聚在一起舒暢心意、表達情感,隨著時間的流逝,就形成了來自民間的狂歡———“花兒會”,河湟地區(qū)“花兒會”的形成一般與廟會、傳統(tǒng)節(jié)日(如二月二、四月八、五月端陽、六月六等)關(guān)系極為緊密。我們所熟知的各大寺院廟觀大都依山傍水而建,并且遠離塵囂喧鬧。山上草木繁茂,門前溪流潺潺,環(huán)境優(yōu)美,清靜宜人。身處花紅柳綠、鳥鳴聲聲的天然會場,不禁使人春情萌動,引吭高歌。到處給人以生命的昭示和體悟,為勞累困頓多時的莊稼漢們平添了一種原始生命粗獷樸野的沖動和豪情?!疤觳幌掠暾呃赘身懀@動了四海的龍王;浪會的阿哥好聲嗓,有心了我倆人對上?!逼鸪醣舜硕际悄吧?,先用歌喉搭訕相識,若能對上話,感情的距離就逐漸拉近,氣氛也趨于寬松:“胡麻花開下的一片藍,俊不過山里的牡丹;尕妹跟前坐一天,活像是過年著哩?!比舸艘怀D生好感,雙方一改之前的羞赧,進而坦率大膽起來:“楊柳彎彎彎楊柳,五月端陽的繡球,你和阿哥我當(dāng)兩口,好日子還在個后頭?!蹦欠輰矍榈目是笈c熱烈不言而喻,有的甚至達到了迫不及待的地步:“早晨里邀著個媒人來,晌午里送著個禮來;后晌里借著個驢車來,擦黑兒我把你娶來。”短暫的一天時間,唱詞里竟然包含了傳統(tǒng)婚禮中的“六禮”習(xí)俗,著實讓人拍手叫好。如此,兩個情投意合的人便自然地走到了一起。當(dāng)然其中也不乏失意敗北者,不過也不氣餒,他們相信“天涯何處無芳草”,況且“花兒會”年年有、處處有,因此沒對上歌的人也好聚好散:“五月的端陽沒跟上,要趕個六月的會場;這一首唱完再嫑唱,端留個明年的會上。”
盡管日薄西山,倦鳥歸林,但更多的年輕人還在縱情放歌,如癡如醉。勞苦的心靈得到了歌聲之撫慰,蘊積的心緒得以恣肆的宣泄。那些曼妙的聲音帶著磁性,歌聲飛過的地方便似乎吸引著更多的耳朵傾聽、更多的眼睛關(guān)注、更多的歌喉介入、更多的文筆創(chuàng)作。
黃河上游的甘青寧地區(qū)自然就成了“花兒”怒放的家鄉(xiāng),九眼泉的“花兒會”滋潤出詩情畫意,孟達天池的“花兒會”泛起陣陣漣漪,老爺山的“花兒會”則成了河湟地區(qū)的民間文藝狂歡的品牌,銀川舉辦的全國“花兒”邀請賽、石嘴山市舉辦的沙湖“花兒”大賽等,更使“花兒”沿著黃河盛開。
青海是“花兒”的故鄉(xiāng),河湟谷地是“花兒”最為流行的區(qū)域,一個產(chǎn)于民間的原汁原味的天籟之音,一個被西北地區(qū)民間音樂人爭相開發(fā)的項目,一個旅游時代助陣經(jīng)濟的工程,一個都市音樂低迷時視聽上的新亮點,這就是“花兒”在河湟谷地的藍天下亮出聲響后的多重角色。
河湟“花兒”以其悠久的歷史傳承、豐富的吟詠主題、獨特的演唱形式和深厚的文化底蘊之優(yōu)勢,2006年5月20日國務(wù)院將七里寺“花兒”會、丹麻“花兒會”、瞿曇寺“花兒會”、老爺山“花兒會”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2009年10月,聯(lián)合國教科文衛(wèi)組織將“花兒”以“中國西北花兒”的名稱列入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從此,具有“天籟之音”之稱的河湟“花兒”傳遍了全國,走向了世界,也讓更多的人去了解“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