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尤知酒一生最大的愿望有兩個,一個是縫了屈邪的嘴,一個是戳了屈邪的眼,但很可惜,直到最后她也沒能下得了手,她想,她唯一能做的,大概是管住自己的心。
——《紅顏手札·知酒》
(一)
尤知酒摘了朵白芷花,剛別在耳后,隔老遠就傳來一個討厭的聲音。
“丑婦竟簪花,花多映愈丑?!?/p>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她將花捏碎在手心,轉過身果然看見了屈邪那張欠揍的笑臉,她咬牙切齒:“邪菜牙,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陽光下,少年笑得無賴,甩著腰間的穗子,懶洋洋地一步步走近:“嘖嘖,這片花圃又不是你的,憑什么叫我滾遠?”
他身子一擠:“讓讓,別擋了這春光?!闭f著低頭嗅花,故作陶醉,“這樣美的花可不是某個丑丫頭能配得上的,知道‘云泥之別怎么寫嗎,盈芳小姐才是最適合的?!?/p>
被擠開的尤知酒怒目而視,兩個拳頭已悄然握起……
說來尤知酒與屈邪也算得上青梅竹馬,兩家父母俱是秦府的家丁,尤家是護院,屈家是賬房先生,兩家關系極好,內室又同時懷孕,孩子出生時便定下了娃娃親。
但若要讓尤知酒與屈邪自己來說,可就不是這么回事了,這青梅是酸的,竹馬是破的,還娃娃親,呸!
他們一路斗到大,打到大,損到大。
屈邪從小就在父親的耳濡目染下,能掐會算,又生得眉目清俊,站在花間的身影說是哪個世家子弟也不為過,但要讓尤知酒來評價,沒別的,只生了一張賤嘴。
而尤知酒也受父親的影響,自小習武,悟性高,身手巧,輕功更是絕佳,獨挑幾個大漢都不在話下,但同樣,要讓屈邪來評價,沒別的,只長了一副丑貌。
于是,一張賤嘴碰上了一副丑貌,吵吵鬧鬧就是數(shù)十年。
其實尤知酒哪有屈邪說得那么丑,不過就是面黃肌瘦,個頭矮小了點兒,倒是屈邪當真嘴賤,老是笑話尤知酒“丑丫頭”,尤知酒也不客氣,八歲那年就打掉了屈邪兩顆門牙。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屈邪說話都漏風,吃菜還塞牙,被尤知酒反唇相譏,笑他是“邪菜牙”。
兩人斗了這么多年,真叫尤知酒耿耿于懷的,卻是屈邪的一句“云泥之別”。
“云”是盈芳小姐,“泥”是她,在請教過府里的老先生后,她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我要是泥巴,你就是癩蛤蟆,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花圃旁,尤知酒毫不客氣地回擊道。
屈邪卻像是心情極好,采了幾枝白芷花,抱在懷里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揮揮手,聲音一如既往地欠扁。
“隨便你怎么說,夏蟲不可以語冰,本大仙人才不與你這丑丫頭一般見識呢!”
(二)
絕佳輕功用來尾隨屈邪,尤知酒覺得著實浪費了。
但她還是在屈邪放下花枝,悄悄離去時,在心中嗤笑了一句:“膽小鬼!”
門邊的白芷花清逸動人,秦盈芳每天都能收到,卻不知何人相送,還頗有毅力地一送就是好幾個月。
知道這些的是尤知酒,她跟著屈邪,一切盡收眼底。
這一回,她終于忍不住走出,趁左右無人,一腳將那些花枝踩得稀碎。
踩完后她總算出了口惡氣,拍拍衣袖,蜻蜓點水般閃人,飛旋的身影帶起一陣風,卷起一地殘落的花瓣。
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走近,又放下幾枝新鮮的白芷花。
“邪菜牙,真是欠了你的!”尤知酒低聲咒罵著,一邊用指甲在花瓣上刻下一個歪歪扭扭的“屈”字。
“笨蛋,連個名字都不留,鬼才知道是你送的!”
風掠庭院,拂過她的衣袂發(fā)梢,刻完后尤知酒左右望了望,起身敲敲房門,然后腳尖一點,快速飛上了屋頂。
果然,吱呀一聲,有人推開門,不多時,秦盈芳歡喜的聲音便傳出:“喜兒,快來看,我知道花是誰送的了!”
房里的主仆二人興奮地研究著,屋頂上的尤知酒卻半天沒動,忽然就泄氣般,一聲嘆息。
當屈邪打扮得豐神俊秀,神秘兮兮又難掩激動地湊到尤知酒耳邊,告訴她“盈芳小姐約他晚上去海上看星星”這個好消息時,尤知酒只淡淡地掀了掀眼皮。
“哦,是嗎?恭喜恭喜,癩蛤蟆總算離天鵝肉又近了一步。”
屈邪整整衣裳,將尤知酒的反應歸結為嫉妒,毫不在意,反而慷慨般一揮手:“說吧,晚上要帶些什么好吃的給你?”
尤知酒靜靜地看著他,他叉腰倚在門邊,眸如點漆,墨發(fā)飛揚,很囂張欠扁,很小人得志,卻又很……耀眼。
見尤知酒半天沒說話,屈邪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傻了啊,拜倒在本大仙人的風姿下了?”
尤知酒眨眨眼,一把拍掉他的手,張口就來:“于記的醬牛肉,王阿婆的百花蜜餞,摘星樓的太白三景,如果有好酒就再多帶幾壇回來,行了就這些,癩蛤蟆你好走,祝凱旋歸來,多謝不送!”
一氣呵成完畢后,門撲通一聲關了,猝不及防地差點把屈邪的手夾住。
“喂,丑丫頭,發(fā)什么瘋!”他在門外叫嚷著,見尤知酒不打算開門后,怒極反笑:“你倒是不客氣,獅子大開口啊,行,本大仙人今天心情好,你就等著吧,吃到你想吐!”
說完他吹著口哨,瀟灑轉身,腳步漸漸遠去。
屋里抵著門的尤知酒,直到這時才眨了眨眼,一聲啐道:“吃吃吃,吃你個大頭鬼!邪菜牙,最好翻船把你摔死在海里!”
(三)
許是老天聽到尤知酒的詛咒,屈邪與秦盈芳在海上真出了事。
他們的船不小心闖入鯨拾幫的領地,連人帶船被扣下,換句話說,就是被綁了得拿錢去贖!
鄔城臨海,所謂鯨拾幫,便是這海上的一方霸主,領頭的是個女人,叫今拾娘,縱橫海上數(shù)十年,是個不容小覷的狠角色。
這次也怪屈邪與秦盈芳運氣不好,恰撞上他們在海上進行一筆交易,回來報信的喜兒哭哭啼啼,秦家一片大亂下,尤知酒先父親一步站出。
“老爺,讓我去吧,我輕功好,一定把盈芳小姐順利帶回來!”
她目光灼灼,袖下的兩只手卻捏得緊緊的,心中已將屈邪問候了千百遍。
邪菜牙,你個倒霉悲摧的,叫你嘚瑟,還說要帶好吃的回來,現(xiàn)在好了,都要成別人的下酒菜了!
海上風大,船帆獵獵作響,一箱黃金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跪在旁邊的少年面黃肌瘦,個頭嬌小,正是女扮男裝的尤知酒。
船手點清數(shù)后,首座上的紫衣女子這才睜開眼,伸了個懶腰,似笑非笑地開口:“秦家果然上道,說只許派一個人來就只派一個人來,派的還是個小不點兒,不錯不錯。”
桅桿上一左一右綁著兩個人,兩人嘴巴被堵住,此刻瞪大了雙眼望向尤知酒,正是屈邪與秦盈芳。
地上的尤知酒卻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只將頭埋得更低了:“幫主素有海上飛鷹之名,做的是大買賣,我家老爺扎根黃土,做的是小生意,陸不與海斗,只求平平安安,不敢在幫主面前?;?。”
風掠長空,首座上的今拾娘哈哈大笑,豪氣地一揮袖:“是個會說話的,行了,帶人走吧?!?/p>
隨著這一聲令下,降桿、松綁、放人……就在尤知酒一手攙一個,迫不及待想要離開時,一只飛鏢卻擦身而過,唰的一下釘在了甲板上。
“我有說……兩個都能帶走嗎?”
聲音在背后不緊不慢地響起,一瞬間,尤知酒臉色都變了。
海風烈烈,拂過今拾娘的衣袂和發(fā)梢,她在陽光下笑得嫵媚:“本來嘛,是可以都帶走的……”
“但這位小哥長得實在不賴,把我一船人都比下去了,剛好我這船上還缺個能掐會算的賬房先生,我倒是很想將他留下,可不免稍顯霸道,人留下也不甘心,不如這樣吧,給你個機會,讓你來選,你來決定他們的命運?!?/p>
“兩個人里面只能帶走一個,你選誰?”
海水激蕩,船帆飛揚,長空下的這番話一出口,面前的三個人都震住了。
尤知酒額上有冷汗?jié)B出,眼見今拾娘笑得像只狐貍,一只美艷而又狡黠的狐貍,她便知,這一劫避無可避。
有海鳥飛過藍天,那是比一輩子還長的一場抉擇,秦盈芳哆嗦著,淚如雨下,而尤知酒卻握緊手,在與屈邪久久的對視中,明晰了彼此的答案。
她終是深吸口氣:“我選——”
(四)
小船在海面上晃晃悠悠,船里的秦盈芳一直在哭泣:“怎么辦,屈邪怎么辦,那幫海盜殺人不眨眼的……”
劃槳的尤知酒抿緊唇,一言不發(fā),只向岸邊駛去。
當船一靠岸,她便立刻把秦盈芳抱上去,自己卻抹了把汗,又跳回了船里。
“盈芳小姐,你朝碼頭方向一直跑,別回頭,那里會有人接應你……”
她一邊說著,一邊摸向靴里藏的匕首,確認后,直起身,把腰帶系得緊緊的,這架勢把秦盈芳都嚇住了:“你、你要回去救他?你有法子了嗎?”
尤知酒還在系腰帶,聞言笑了笑,頭也不抬:“我能有什么法子?輕功再好也敵不過海上飛鷹,更何況船上還有一大幫高手,插翅也難飛。”
話一出,秦盈芳便煞白了臉:“那你不是回去送……”
后面那個字被她及時打住,她還想再說什么,尤知酒已經(jīng)往回劃槳了,扭頭間催促她快走,末了,沖她一笑,汗水滑過長睫。
“生死有命,沒什么大不了,只是盈芳小姐千萬記住,以后再叫那倒霉蛋看星星時跑遠點兒,別再撞上人家的地盤了?!?/p>
海風烈烈,滿船人都沒想過尤知酒會折回,屈邪更是驚詫得話都說不出。
今拾娘隨手摘顆葡萄丟進嘴,看著尤知酒一步一步向她走來,滿臉赴死般堅毅,卻是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只說了五個字——
“我比他有用?!?/p>
面黃肌瘦的少年抬起頭,與今拾娘四目相對:“我身手好,輕功一流,做事機靈,并且絕對忠心耿耿,永遠不會背叛幫主?!?/p>
鏗鏘有力的模樣把今拾娘都逗笑了:“想換人?”她瞇了一雙狐貍眼,逐字逐句說道,“可、你、比、他、丑?!?/p>
滿船哄然大笑,今拾娘擺出一臉“姐姐就只想要個男寵”的神情,屈邪也跟著干笑,上前推攘起尤知酒:“是啊,快走吧,長成這副模樣就不要出來嚇人了!”
尤知酒卻動也不動,面不改色,只一下扣住他的手腕,目視今拾娘,說了石破天驚的一句:“但、他、是、斷、袖?!?/p>
還不待眾人反應過來,她已加了第二句:“斷的人是我。”
緊接著第三句:“他在下?!?/p>
唰唰唰,三連環(huán)殺措手不及,滿船齊齊倒吸口冷氣,看向屈邪的眼神瞬間精彩紛呈。
但很快,尤知酒便笑了,電光火石間已將腰帶一甩,迅速將屈邪的手與她綁在了一起,她仰頭,陽光下笑得更燦爛了。
“方才是說笑的,這個才是真的——”
懷里掏出一只火折子,她掃過眾人,最終將目光落在了同樣笑著的今拾娘身上。
“這點兒小把戲相信也瞞不過幫主,沒錯,腰帶中空,里面裝滿了硝粉,足夠炸掉一艘船的份量。”
戲看到這兒,今拾娘終于撫掌而笑:“喲,同歸于盡嗎?好烈性,你居然愿意為他去死?”
尤知酒把腰帶拽得緊緊的,不顧屈邪在耳邊的驚呼:“你瘋了嗎?”
她目視著今拾娘,嘴邊笑意不減分毫:“不到最后關頭自然是不愿意的,只要幫主放人,讓他走,我留下,任殺任剮,絕無二話?!?/p>
風掠長空,兩方僵持下,今拾娘上下打量了尤知酒幾眼,淺笑吟吟間,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是他什么人?縱然要替他死,也得看夠不夠格?!?/p>
這一回,尤知酒二話未說,直接伸手往頭上一扯,滿頭青絲瞬間抖落,隨風飛揚,船上一片嘩然。
那是屈邪從未見過的尤知酒,她小小的個子只到他肩頭,但長發(fā)飛揚的氣勢卻撼人心魄,連那張原本面黃肌瘦的臉也艷彩三分,腰帶將他們的手緊緊綁在一起,她站在他身旁,無所畏懼地目視眾人,就那樣一字一句地說:“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這份關系,夠替他死了嗎?”
(五)
海上有種古老的獵鯊方式,以人為餌,將鯊群引到撒網(wǎng)范圍,一舉擒之。
由于方式太過血腥,近年來已不多見,只漸漸演變?yōu)楹I弦环N勇氣的象征,更是想要入鯨拾幫,追隨今拾娘所必須經(jīng)歷的“洗禮”。
甲板上,尤知酒迎風而立,掏出靴中的匕首,目視今拾娘:“還望幫主說話算數(shù),斗鯊若有幸不死,便放我們走?!?/p>
被押住的屈邪拼命掙扎著,聲嘶力竭:“不要,知酒不要啊……”
但她卻看也未看他一眼,只在今拾娘笑著點頭后,毫不猶豫地一刀劃破了自己的手臂,跳進了海里。
海面上登時鮮血彌漫,不一會兒,便有鯊角隱隱浮出水面,破浪而來……
所有人圍向船邊,屈邪目眥欲裂,一聲凄喚響徹長空:“知酒——”
無法言說那一幕有多慘烈,大海里那道小小的身影,拼命揮舞著匕首,身形靈巧地穿梭在鯊群里,整個過程兇險萬分,水面上鮮血愈漫愈多……
直到尤知酒去了半條命地躺在了甲板上,一船人仍是心有余悸,再看向她的眼神里便多了絲敬佩。
空氣中彌漫著強烈的血腥味,屈邪撲到那個遍體鱗傷的身子旁,泣不成聲。
今拾娘一步步走上前,彎腰察看了許久,終是對著九死一生的尤知酒豎起了拇指。
“小姑娘,好膽識,好身手,你的男人我不要了?!?/p>
她目光灼灼:“鯨拾幫能人聚之,不如你留下來跟我吧,我在這海上許你一席之地。”
尤知酒仰面朝上,濕漉漉地躺著,吐出一口血水,在屈邪的攙扶下一點點支起身:“不用了,小打小鬧攀不上幫主的威名,只求幫主守諾,立刻放我們走?!?/p>
海風烈烈,當屈邪架起尤知酒才走出幾步,便又被一聲叫住。
陽光下,今拾娘美艷不可方物,衣袂飛揚:“喂,你叫尤知酒對嗎?”
她眉眼含笑,隨手拋出一物,屈邪趕緊接住,定睛一看,竟是個瓷白的藥瓶。
“你很不錯,我喜歡,想通了隨時來找我,我給你留個位子!”
一望無際的海面上,小船搖搖晃晃的,船上的屈邪手忙腳亂地上著藥,淚水滾落長睫,渾身顫抖著:“丑丫頭,丑丫頭你別嚇我……”
他懷里的尤知酒吃痛皺眉,好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這人真是沒別的,永遠一張賤嘴……”
屈邪胸膛起伏著,這才破涕為笑:“那你起來和我吵啊,別睡啊,以后還有大把的日子治我這張賤嘴呢……”
尤知酒哼哼著,眼皮卻越來越重,耳邊只聽到那個聲音一直喋喋不休地說著。
“你不是說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嗎?你長這么丑,除了我肯定也沒人愿意娶你了,這樣吧,只要你不睡,我就勉為其難造福蒼生,娶了你好了,你可占大便宜了,聽見沒……”
那一瞬,有溫熱的眼淚滑過尤知酒的脖頸,她想,她約莫是聽錯了,因為從五歲第一次打架,把屈邪漂亮的臉蛋抓花后,他就惡狠狠地發(fā)過誓,娶只大母豬也不會娶她。
難道這么多年過去,他終于醒悟,她還是比大母豬強上那么一些的?
(六)
尤知酒的傷足足養(yǎng)了三個月,期間屈邪寸步不離,日日照料,把尤知酒都喂胖了,看起來氣色也好了不少。
“還是活著好啊,到了地下可就沒口福嘍?!背酝觑埡螅戎菩臐M意足,又在屈邪的攙扶下到院里散步曬太陽,兩人有說有笑,不防迎面碰上了秦盈芳。
她神情有些不自然,看看尤知酒,又看看屈邪,欲言又止。
尤知酒立刻心領神會地打起呵欠來:“吃飽喝足還得睡一覺才舒暢啊,你們聊,我先進屋躺會兒了。”
說著她推開屈邪,拖著長長的影子,一瘸一拐地進了屋。
外頭的對話聲隱隱傳來,尤知酒發(fā)誓她真不是想偷聽,只怪屈邪把她喂太飽,她死活睡不著。
但這一聽,卻讓她聽到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也正是盈芳小姐急忙來找屈邪的原因——
兩家父母竟在操辦他們的婚事了!
許是海上一劫給的沖擊,世事無常,兩家父母達成共識,決定趁早將婚事辦下來。
可這一來,卻苦了秦盈芳:“如果,如果你真娶了知酒……我怎么辦?”
嚶嚶哭泣中,屈邪頭都大了,百般安撫下,終是咬咬牙:“行了,我來想法子,你先回去,讓我靜靜……”
屋里,尤知酒靠著墻,眨了眨眼,神情怔然。
鼻尖仿佛還能聞到海風的味道,耳畔有個聲音不停對她說,你別睡,你別睡我就娶你……
果然,還是……聽錯了嗎?
云泥之別終究是云泥之別,她緩緩滑坐下去,自嘲一笑,到頭來她也就比大母豬強那么點兒。
“邪菜牙,鬼才信你有什么法子,你要是敢悔婚,非被你爹和我爹一起打斷腿……”
嘴角呢喃著,尤知酒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卻是笑著笑著,忽然捂住臉,認命般一嘆。
“悔婚這種事嗎,還是女兒家來做比較合適?!?/p>
尤知酒悔婚的事在秦府鬧得沸沸揚揚,人人都唏噓一句,好個堅貞女子,平日那么討厭屈邪果然不是說說的。
若不是她有傷在身,外加屈家父母的極力阻止,恐怕就要被她那脾氣暴躁的老爹打死了。
尤知酒倒也烈性,拖著一瘸一拐的身子,跪在雨里死不松口,到底讓她悔了婚。
屈邪拿傷藥去看她時,她正燒得厲害,被窩里的一張臉紅紅的,倒襯出幾分病態(tài)美。
屈邪的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他不笨,既明白某個傻姑娘的心意,也明白那份變相成全,但他卻什么也不能說。
倒是尤知酒在他離去時,倏然開口:“你在海上時……有沒有對我說過什么?”
她聲音啞啞的,才一出口屋里便靜了下來,風拍窗欞,不知過了多久,背對著她的屈邪才終于搖搖頭:“沒有?!?/p>
榻上的尤知酒慢慢“哦”了一聲,轉過身,似乏了般閉上眼,揮揮手:“原是我聽錯了,你走吧,我有些累了?!?
當沉重的腳步聲終于遠去時,床上的尤知酒才緩緩睜開眼,摸出了懷里的一面小圓鏡。
鏡里的人兩頰緋紅,笑得比哭得還難看,果然一如多年來某人笑話的那般丑。
鏡子是小時候屈邪送的,在她抓花他的臉后,他給她的“驚喜”。
“看看,沒騙你吧,這個人果然比臉抓花的我還丑,最適合用來辟邪了,是不是?”
她打開后才知上當受騙,耳邊傳來屈邪夸張的笑聲,叫她恨不能把他的嗓子毒啞。
但事后那面小圓鏡她卻悄悄留了下來,隨身帶著,有事沒事就拿出來瞅瞅,看是否有奇跡發(fā)生,鏡里的那張臉忽然變漂亮了。
不過很可惜,即便流星劃過再多次,奇跡也沒有發(fā)生過。
“果然啊……”榻上的尤知酒嘆息著,手指摩挲著鏡面,看鏡中人笑著落下淚來。
丑人多作怪,癡心愛妄想。
(七)
當春暖花開,尤知酒又能飛檐走壁時,秦家也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秦老爺棒打鴛鴦,極力阻止女兒與屈邪的來往,為此不惜比武招親,拿捏住屈邪“能文不能武”的最大弱點,要他徹底斷了念想。
但這場權宜之計的比武招親,卻給秦家招來了一個大克星——
魔君梨月亭,人稱“翡翠山主”,行事詭譎,特立獨行,他最大的“惡名”就是克、老、婆!
他命硬,得天煞孤星之判詞,前前后后已克死了十八個未過門的老婆,沒有一個姑娘能挺到洞房花燭夜,江湖中紛紛猜測,他在練某種邪功,可天知道他多冤枉,他時至今日仍是童子身,說出去都沒有一個人信!
何其蒼涼的魔君梨月亭,在無意途經(jīng)鄔城時,恰好撞上了秦家比武招親,他幾乎想也沒想就上了擂臺,上天可憐他,掉個老婆給他,他沒理由不伸手去接??!
于是就這樣,大殺四方的梨月亭穩(wěn)坐擂臺,如果再沒人上去挑戰(zhàn)他,那么秦盈芳就得嫁給他,做他那第十九個亡命老婆了!
秦家上下亂作一團,秦盈芳更是哭得尋死覓活,就在這一片慘兮兮中,屈邪再也坐不住了,血紅了眼沖進廚房,提著兩把菜刀就出來了。
緊隨其后的尤知酒趕緊上前,一把將他攔下:“邪菜牙你不要命了嗎?你要是上去打擂臺,剛好攢個整數(shù),棺材都省了,直接和盈芳小姐一起下葬!”
屈邪不管不顧地仍是往前沖:“可還能有什么辦法?她要是真嫁給那魔君,就是我間接害死了她!”
“你冷靜點兒!”尤知酒死死抱住他,兩相撕扯間,終是一記手刀揮去,屈邪應聲倒下,俊秀的臉龐直接歪在尤知酒肩頭。
院里長風掠過,落葉紛飛,尤知酒胸膛起伏著,緊緊扣住屈邪的雙臂,好半天才咬牙切齒地開口:“老子信了你的邪,邪菜牙,認識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擂臺上,面黃肌瘦的少年迎風而立,衣袂飛揚,手中握著一條赤色長鞭,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下,面不改色地報出名姓。
“在下屈邪,前來應戰(zhàn)。”
對面的魔君梨月亭瞇著一雙長眸,上下打量了少年幾眼,終是搖搖頭,不可思議地笑了:“就你這小不點兒?”
“小不點兒也想抱得美人歸?!鄙倌晷α诵?,挺起腰桿,眸光漸厲:“各憑本事,請山主賜教吧?!?/p>
聲音一落,長鞭一揚,攜風之勢迎面而來,速度快到都幾乎看不清是如何出手的。
如果說之前眾人還都認為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比武,那么在少年出手的那一刻,便只剩一個感慨了。
“好……快啊……”
(八)
醒過來的屈邪沖出來時,管家差點沒能攔住,還好及時捂住他的嘴,才讓那聲“知酒”咽入喉中——
臺上的戰(zhàn)況已至尾聲,不過是貓戲老鼠,慢慢玩耳。
誰玩誰?自然是梨月亭玩尤知酒了,縱然輕功再高,尤知酒也不可能是梨月亭的對手,幾輪纏斗后便被傷得連鞭子都握不住了。
“小不點兒你認輸了嗎?”
梨月亭也是有趣,每當將人打趴下后,都要這樣笑瞇瞇地問一句,然后得到的答案永遠是血肉模糊的一聲:“再來!”
“你倒是個烈性的,為抱美人歸當真不要命了?”
再又一次把人打趴,鮮血四濺時,梨月亭有些無奈了,他縱橫江湖數(shù)十年,還從沒見過這么難纏的少年。
而這一回,那個血泊中的身影久久沒有動彈,就在大家以為勝負終見分曉時,一雙血手陡然伸出,在滿場屏氣凝神的注視下,一點點強撐著,搖搖晃晃地又站了起來。
血水滑過發(fā)梢,握鞭的手顫抖著,擂臺上的少年笑著,一字一句艱難開口:
“千金難買……心頭好,我爛命一條,就愿意……為了心上人而死,你能……拿我怎么樣?”
臺下的屈邪被幾個家丁死死按住,拼命掙扎著,已是淚流不止,卻聽到長鞭啪的一聲,臺上那道血影用最后力氣暴喝道——
“再來……打不死我……就滾下擂臺!”
說時遲那時快,身形疾掠間,在眾人還未看清時,鮮血淋漓的一鞭已擊向梨月亭。
梨月亭抬頭,掌風下意識地凌空相迎,少年的身子高高蕩出,整個世界瞬間靜了下來。
“知酒!”撕心裂肺的一聲響徹全場,如斷線風箏,散開的長發(fā)漫天飛揚,鮮血染就的凄美,震驚了所有人,連梨月亭都看呆了:“竟是個……姑娘嗎?”
一道身影發(fā)了瘋似的奔上擂臺,淚水肆漫:“丑丫頭,丑丫頭你沒事吧……”
意識的最后,尤知酒仿佛聽見啪嗒一聲,懷里的小圓鏡掉了出來,碎了一地。
大雨滂沱,敲打著秦府的匾額,一匹駿馬自后門奔出,馬上之人正是不顧秦盈芳苦苦勸阻、心意已決的屈邪。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去翡翠山,把知酒帶回來!”
夜風肆虐,衣袂飛揚,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那日比武的場景,那是后來夢魘里永不能忘卻的痛。
在尤知酒重傷倒地之際,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一幕出現(xiàn)了,梨月亭居然會仰天長笑,從屈邪懷中將人奪去,踏風拂袖,剎那消失在天邊。
空中只留下他那縹緲的最后一句:“踏破鐵鞋,如斯命硬,更去何尋?”
是的,他帶走了尤知酒,帶走了他認為足夠“命硬”,能抵擋他天煞孤星之命格的尤知酒。
如果早知會造成這般后果,屈邪寧愿沖上擂臺的是自己,被梨月亭一掌劈死也好過失去尤知酒。
有什么東西直到痛徹心扉的那一刻,才讓他徹底明白過來。
他想去救尤知酒,卻被滿臉淚痕的秦盈芳拖住,她說,事已至此,只能將損失降到最小,難道要讓知酒的犧牲白費嗎?
她望著他,一張臉依舊楚楚動人:“我們成親好不好?爹說不會再阻止我們了,你難道要放棄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
那一瞬,屈邪難以置信,他仿佛不認識眼前這張柔美的臉了。
纖細的十指緊緊抓住他的衣袖,不知過了很久,他才終于笑了,笑得滿眼淚花,他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一字一句:“是你的幸福,不是我的,更不是知酒的?!?/p>
風愈大,雨愈大,一切都無法阻止他策馬夜奔的身影。
懷里是那面當日碎了一地,后來卻被他一塊一塊黏好的小圓鏡,淚水墜在鏡面上,過往一幕幕掠過腦海,他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這樣混賬的一個人。
他能把破鏡重圓,卻不知,能否再將她帶回身邊。
(九)
翡翠山,云霧繚繞,一襲長袍入亭而坐,伸出五指在發(fā)呆的某人面前晃了晃。
“喂,小不點兒,離成親之日還差三天,看來這場賭,我贏定了?!?/p>
眨了眨眼,尤知酒將放空的視線收回,一點點望向梨月亭,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在被掠來翡翠山的第一天,他們便打了個賭。
賭什么?不過是賭一顆癡心是否又在妄想。
但很顯然,她堅信不會置她于不顧的那個人,不會再來了。
“愚目不識珠,你到底癡情錯付,這下該死心了吧?”
梨月亭笑得風姿翩翩,光看這張臉,真聯(lián)想不到他是克死十八個老婆的人。
就在他要趁熱打鐵,拐帶第十九個老婆之際,有門人急急來傳:“報,山主,有人來闖!”
那一瞬,他笑容登時僵了,而對面的尤知酒一雙眼卻驀然亮了。
九百九十九級階梯,要上翡翠山當真不易,更何況是一步一叩首,只怕到了山頂人都叩得頭破血流,命去半條。
但梨月亭卻笑得無比舒暢,居高臨下地拂袖:“來來來,叩響點兒,可別偷工減料,不然我這‘大魔頭是不會放人的。”
屈邪咬緊牙,不去搭理他的冷嘲熱諷,只一下又一下地叩著,不知不覺竟叩到了半山腰。
風掠長空,有身影在暗處一直注視著,眸中不覺水霧升起,模糊了視線。
血珠滴下,蜿蜒了一路山道,似開滿凄艷血花,混雜著那一叩一句的嘶啞聲音。
“丑丫頭,你等我,我?guī)慊丶摇?/p>
“我把小時候那面鏡子修好了,我覺得還是親手交給你才行,說好是給你辟邪的,你可不能再輕易丟掉……”
“還有海上那次,其實我騙了你,你沒聽錯,是我混賬,我以后不會再騙你了……”
“你看,從小到大我們都在一起,我笑你丑,你笑我嘴賤,天下還有比我們更配的一對嗎?”
“所以,你只能是我的丑丫頭,只能是我一個人的丑丫頭……”
九百九十九級階梯,血花綻放的一路低語,聽得梨月亭牙齒都酸掉了,暗處那道身影卻早已淚流滿面。
風聲颯颯,云霧繚繞,當屈邪終于叩到了山頂,在翡翠天宮前搖搖晃晃地站起時,腳步一顫,差點栽到一個人懷里。
血色模糊的一雙眼望去,那是個極美的姑娘,粉面薄唇,長發(fā)如瀑,眸中淚光閃閃。
屈邪只看了一眼,便喘息著要將她推開:“我、我要去找知酒……”
他身子搖搖欲墜,那姑娘連忙又將他攙住,哽咽罵道:“邪菜牙,你腦子磕糊涂了啊,我不就站在你面前嗎?”
如遭電擊,屈邪難以置信地抬頭,像受到了莫大的驚嚇,半天才結巴出一句:“丑,丑丫頭,誰給你換了張臉?”
一旁看了好久的梨月亭終于翻了個白眼,哼哼道:“哪里是換臉,不過是我順手治好了她的體虛癥,想叫她漂漂亮亮地做我第十九任老婆,哪曉得是為他人做嫁衣……”
喜極而泣的一聲響徹山嵐,兩道身影緊緊相擁,又哭又笑,看得梨月亭不住搖頭,嘴邊卻泛起笑意——
“也罷,也罷,翡翠山主,注定天煞孤星矣?!?/p>
(十)
成親前列賓客名單時,尤知酒親手寫了兩封請柬,一封寄往翡翠山,一封寄往鯨拾幫。
落筆后,她扭過頭,與屈邪相視而笑,心照不宣。
普天之下,若說命硬,怕沒哪個女子能硬過鯨拾幫那位巾幗。
只是不知到時候,強強相遇,究竟是某人去海上做了男寵,還是某人到翡翠山當那第十九任老婆……
窗外花枝拂然,鳥雀撲翅,這一年的春天,當真是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