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劍杰
1781年,乾隆帝治下號稱鼎盛的大清王朝,發(fā)生了一起舉國震驚的重大貪腐窩案:時任浙江巡撫的王亶望,在甘肅布政使任上謊報災情、私分救災銀事發(fā)落馬,甘肅官場涉案者多達60余人。
此案,朝廷最后查清王亶望伙同陜甘總督勒爾謹?shù)热?,共貪污贓銀1000多萬兩,禍及官吏60余人,其中王亶望論斬,勒爾謹自裁,冒賑至兩萬銀兩以上者22人死罪,其他官員發(fā)配。此案是大清立國以來所未有的特大貪污案,可謂震撼朝野。
然而,王亶望的下場,似乎并未影響乾隆后期官員們的繼續(xù)貪腐:這是一個自皇帝以下都在自我封閉中歌舞升平的年代。乾隆自己帶頭鋪張奢華,上行下效蔚然成風,官場風氣早已悄然變化,貪墨、結黨營私、官官相護,各地財政則普遍出現(xiàn)了嚴重虧空,大省大虧,小省小虧,錢糧名實相符的州縣寥若晨星。其中山東省巨虧200萬兩之多,福建虧空250萬兩以上。
三任浙江巡撫落馬
王亶望被處決后僅僅3年,他的繼任者,也就是當初奉命查抄王家的浙江巡撫陳輝祖,此時雖已升任閩浙總督,也因貪腐照樣落馬,被賜自盡。
陳輝祖落馬,事發(fā)于他的四弟陳嚴祖。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正月,時任甘肅理環(huán)縣知縣的陳嚴祖,被發(fā)現(xiàn)系王亶望貪污大案漏網成員,貪污金額為4800兩,而當時主持王亶望案查辦的陳輝祖,顯然難脫包庇干系,遭乾隆帝降詔嚴斥,因此自請降三品頂戴留任。
但在當年9月,陳輝祖即被進一步追責,遭朝廷革職拿問,其罪狀顯然不只是包庇。原來,朝廷“檢校亶望家入官物與原冊有異同”,進而查明,陳輝祖當初在奉命查抄王亶望家產時,以銀換金,隱藏玉器,多將貴重器物占為己有。
于是在次年2月,陳輝祖因牟利營私罪名被乾隆帝賜自盡。但陳案并非就此打住,在他身后5年,乾隆帝將湖北官場之貪腐成風,歸咎于當初陳輝祖任湖北巡撫時,更將其子充軍伊犁。
乾隆一朝是所謂的大清盛世,但到乾隆中后期,官員的貪污,也隨之自上而下彌漫的歌舞升平、奢靡氣息而愈演愈烈。以浙江巡撫為例,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繼王亶望、陳輝祖兩位前任之后,時任浙江巡撫福崧又因貪腐落馬,他被查實索賄白銀11萬兩,并侵吞公款6萬多兩,在被押送北京途中被勒令自盡,同案犯官兩淮鹽運使柴楨則被就地正法。
浙江巡撫的前腐后繼,只是乾隆晚年官場貪腐成風之冰山一角:乾隆四十七年山東巡撫國泰案、乾隆四十七年閩浙總督陳輝祖案、乾隆四十九年江西巡撫郝碩案、乾隆六十年的閩浙總督伍拉納案、福建巡撫浦霖案……自此,封疆大吏們的前腐后繼,在清朝就這樣拉開了永不停息的大幕。
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此間,乾隆查處貪腐官員力度不可謂不大。史載,乾隆查案,從不投鼠忌器,也不講究什么“辦案范圍”,并且時時警惕著官員的貪腐行為,甚至從蛛絲馬跡中覺察。
乾隆四十九年春,乾隆帝在巡幸江南途中,召見江西巡撫郝碩。郝碩的奏對支支吾吾,毫無條理,讓皇帝很不滿意。于是被勒令“進京候旨”,事實上革了職。但郝碩的霉運不止于此。問答中,乾隆還敏銳地察覺,郝碩恐怕不僅僅工作能力不行,很可能還有貪腐行為。
于是,乾隆下令兩江總督薩載借機去江西密查郝碩。5月,薩載回奏郝碩果然有腐敗行徑,一是向下屬官員勒索錢財,二是收受饋送,涉嫌受賄。郝碩隨即被正式革職,并被抄沒家產、勒令自盡。
然后,乾隆又從郝碩的腐敗,聯(lián)想到了整個江西官場。很快,查實有行賄情節(jié)的江西各道府州縣官員71人,連負責查辦此案的兩江總督薩載,也因失察之罪,被革職留任,被扣罰養(yǎng)廉銀三年。
乾隆處置貪腐的手段也相當酷厲,乾隆二十二年,朝廷查出云貴總督恒文低價向下屬強買黃金,少付銀兩,同時有數(shù)萬兩銀子的財產來源不明。于是恒文被“諭令自盡”,和他“搭班子”的云南省級領導也被“一鍋端”:
巡撫郭一裕參與強買黃金,被撤職、充軍;布政使納世通、按察使沈嘉征知情不報,還一味迎合上司的不法行徑,被革職。有主動行賄行為的劍川州知州羅以書,革職,杖責100;臨安府知府方柱等37名在任知府、知州、知縣,被認為在被勒索的時候人人隱忍,沒有一個人告發(fā),不能算是自首,全都有罪。結果37人全部被“降一級留任”。
對犯罪的官宦子弟,乾隆則會從嚴從重判決。王亶望案發(fā)生后,閩浙總督陳輝祖的弟弟陳嚴祖、兩江總督高晉的兒子成德都涉案,分別貪污白銀3700兩、4300兩。兩人初判都是斬監(jiān)候。但乾隆將二人改判了“斬立決”。
然而,乾隆末年的貪腐案,卻也隨著反腐力度的加大而前腐后繼、愈演愈烈,根源還在乾隆自身。盡管他制定了一系列法律法規(guī)來預防、懲治腐敗,但他同時也推出了更多的制度,把官員們往腐敗的道路上推:臣工貢獻、皇帝出巡、議罪銀、官員公捐……
臣工貢獻就是達官顯貴們向皇帝進貢,乾隆把地方高官進獻貢品的多少、好壞、周期長短,和他們的“忠誠度”聯(lián)系在了一起。始于雍正朝的臣工貢獻制度,在乾隆朝嚴密化、系統(tǒng)化,而且進貢周期越來越短,最初是端陽、萬壽、元旦時大臣們進貢,后來乾隆又規(guī)定上元、中秋等節(jié)也要進貢,而且平常要有“非例之貢”。僅有制度可循的,乾隆時期的天下總督每年進“例貢”183項、巡撫進“例貢”277項,這還不包括制度之外的“非例之貢”。
當時的閩浙總督伍拉納就承認:“我們并不自出己資買辦物件,乃婪索多銀自肥囊橐?!倍憬矒岣a碌饺魏?,馬上吩咐鹽運使柴楨“代辦”貢品,有玉器、朝珠、手卷、端硯、八音鐘等件。這一次進貢花費白銀三萬八千余兩,全都計在鹽運司衙門的公款上。
乾隆拿到的貢品太多,塞滿了整個紫禁城。到嘉慶繼位后,發(fā)現(xiàn)“內府所存陳設物件,充禼駢羅,現(xiàn)在無可收貯之處”。事實上,絕大多數(shù)貢品,乾隆壓根就沒看過,更沒碰過,“所貢之物,視之真糞土之不如也”。
乾隆還喜歡出巡。他在位60年,外出巡幸超過了150次,平均每年接近三次。乾隆本人也承認此舉勞民傷財,在晚年說:“朕臨御六十年,并無失德,惟六次南巡,勞民傷財,作無益害有益?!?/p>
正由于出巡過于頻繁,且熱衷游山玩水,地方官紳便投其所好,不惜耗費巨資“接駕”。在富庶的江南地區(qū),鹽商等富裕階層或者主動捐獻、或者被官府勒索,承擔了主要成本,而在經濟欠發(fā)達地區(qū),則完全是動用公款,于是腐敗官吏趁機中飽私囊。
“獨善其身”只是美好的幻想
此外,乾隆朝還有議罪銀制度,這是根據(jù)官員犯罪情節(jié)的輕重,交納相應數(shù)額的銀子來免除一定的刑罰。
議罪銀制度明顯有法不依,加劇了清朝官吏的腐化。乾隆本人也承認此舉有可能讓“廉者為貪者受罰”,但就是不取消,還將此舉擴大化,將一些在財務上的“無著款項”也勒令相關官員賠補。
比如乾隆47年鎮(zhèn)壓回民起義后查出“軍需斷難開銷各款”,一共有27.7萬的白銀難以核實,勒令陜甘總督的俸祿和養(yǎng)廉銀都扣兩成,直到補足款項為止。這又是一項讓地方要員不堪重負的制度。
這其實是皇權的自私。乾隆除了可以借此制約地方大員外,還能斂財。因為,所有的議罪銀不是繳到國庫,而是進入內庫,也就是皇帝的小金庫。
在這些制度高壓之下,封疆大吏們不可能保持廉潔,不得不勒索、挪用,把腐敗的壓力轉移到下級官員頭上,最終導致整個地區(qū)、整個系統(tǒng)的集體腐敗。于是,進入官場的任何一個人,想“獨善其身”都只能是美好的幻想。聰明如乾隆者,發(fā)現(xiàn)了問題,但卻不想改變。
于是,乾隆朝反腐的最終結果,就是出了和珅這個空前絕后的巨貪,據(jù)計算,他被查抄的家產總數(shù)超過白銀8億兩,而當時大清國庫每年收入才8000多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