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康》記者 談樂炎
責編 羅嶼 LuoYu@chxk.com.cn
何偉將書名定為《奇石》,他堅持認為“奇石”富有某種寓意,他說:“中國就像塊奇石,每個人都能看出不同的樣子。”
何偉走進那家販賣奇石和玉雕的小店時,一座玉雕帆船在他們身邊倒地摔碎。店員說這是因為他朋友的“衣服把它掃下來了”,但何偉“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一個事先下好的套”。
何偉本名彼得·海斯勒,是《紐約客》第一任駐華記者,在中國生活工作多年,他先后寫出了《江城》、《甲骨文》和《尋路中國》三本書,在很多人看來,他是近年來報道中國故事最獨到也最成功之人。
他早就聽說過類似碰瓷的故事,“有的古董商店自己把花瓶砸碎,然后怪罪于顧客。”但事到臨頭,他也只能賠錢了事,掏出50元塞給店員,便和朋友匆匆離去,他們一口氣開出去很遠,才在一處路邊茶鋪停下,大口喝著茶,“平復自己的神經”。而事后何偉想來,破碎的玉雕應該是山寨貨,否則50豈能打發(fā)?
2011年他離開中國,遠赴阿拉伯世界,直到今年前不久,他在過去若干年里為《紐約客》撰寫的24篇文章(其中16篇關于中國),在做了部分刪節(jié)后,才得以集結在中國內地出版。
何偉將書名定為《奇石》,這也是其中一篇文章的題目,正是從那次令他記憶猶新的碰瓷事件寫起。他堅持認為“奇石”富有某種寓意,他說:“中國就像塊奇石,每個人都能看出不同的樣子?!?/p>
“我們自以為熟悉這個國家,被他一寫,才意識到并非如此,我們自以為熟悉,卻漠視了很多?!敝幕瘜W者止庵說。
何偉的中國緣,始于1996年。
那一年,他這個美國密蘇里州青年剛剛從牛津大學拿到英國文學碩士學位,一心要當一個作家。這一年美國“和平工作團”(Peace Corps)招募志愿者,派往中國等地支教,何偉立即報名參加。
多年后,在《奇石》一書里,他坦言,自己加入這個組織,并非真的想成為一名心懷理想改造世界的志愿者,而是“我需要時間用于寫作?!?/p>
然后他被派往中國川江邊的一座小城涪陵,開始了為期兩年的支教生活。在他看來,和平隊的手冊里沒什么好玩意兒,“美國人對于發(fā)展中國家的看法相當古板——有的國家需要拯救,有的國家需要害怕?!蓖瑫r他也感慨“中國政府同樣如此,他們的宣傳絲毫沒有幽默感?!?/p>
涪陵這樣的中部小城市,在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是何偉眼中的“偏僻地區(qū)”。和他一起來華的和平隊隊員,大多在類似的地方,很快陷入局部瑣碎的“偏僻”生活里,很少與和平隊聯(lián)系,只是偶爾從其官網上下載一些課程方面的要求,比如“綠色英語運動”。這是一個全球性的項目:和平隊希望從事教育工作的志愿者將環(huán)保主題融入教學活動中。這樣的主題在當下看來很尋常,但在當年,則顯得突兀。那是一個剛剛在市場經濟加速飛奔的年份,人們更熱衷談論致富的技巧等實用話題,而環(huán)保,沒人真的在乎。
當何偉的一個同伴“審慎”地組織了一場題為“亂丟垃圾是好還是壞”的辯論時,一下子全班分成兩派,一部分學生群情激奮地說,很多中國人從事的職業(yè)就是撿拾垃圾,如果沒有了垃圾,他們肯定會失業(yè)。
多年后,何偉依舊很感慨,他覺得這樣的經歷會改變一個人,“只是改變的結果不一定符合你的預期”。對死硬的理想主義者而言,這樣的工作真是糟糕透頂,他們大多干到最后便沮喪不已。實用主義者可以堅持到最后,明智的人還給自己的每一天都確定了細小的目標:“學一個中文詞組,或者教會求知若渴的學生一首詩歌?!遍L遠的目標統(tǒng)統(tǒng)被拋到了一邊。而何偉似乎不屬于這兩者。
在涪陵,“何偉”真正誕生了。當地人幫他取了這個中文名,“何”是涪陵大姓,而“偉”則被他們視為“是個不錯的漢字”。何偉很樂意這樣能更拉近與當地人的關系,他知道中國有句古話“入鄉(xiāng)隨俗”。在涪陵兩年,何偉完成了《江城》。
資深媒體人陸暉受邀參加了前不久有關《奇石》的一場新書研討會,他說,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何偉在最開始寫《江城》的時候,文本很粗糙,因為他當時作為和平隊的隊員在涪陵做英文老師,還沒有成為職業(yè)作家。后來成為《紐約客》駐北京的記者,他明顯有一個磨礪的過程,寫作越來越純熟、越來越精致。
2003年何偉以《紐約客》記者的身份,重返涪陵,之后寫下《永沉江底》一文,文中恰到好處地呈現(xiàn)出陸暉所言的那份“純熟”和“精致”。這篇文章看起來像是他久別重逢的私人游記,其實他試圖在漫不經心的筆調之后,呈現(xiàn)他對三峽工程與沿岸居民生活關系的思考和觀察。這一年6月1日,長江三峽大壩已經合龍,以西400公里以內、海拔135米以下的數千城鎮(zhèn)消失在水面以下,數百萬人口遷移。
6月8日大雨,傍晚7點零8分,何偉看到一處江邊民居的磚頭已經被淹沒了一半,大人們忙著往上搬家,最小的女孩坐在南瓜地里的桌子邊靜靜抄寫著課文:“春雨綿綿下,出門看桃花?!?2分鐘后,一個年輕人逮了幾只從上漲的江水里逃出來的黑蝎子,“平時很難抓到?!蹦贻p人說,這東西有毒,但可以入藥。一百元一斤。
何偉試圖尋找潛伏在日常生活里的關于三峽蓄水的某種情緒,他沒有簡單用判斷句說哪一種是支持,哪一種是反對,而是在瑣碎的敘事里呈現(xiàn),給人以開放式的聯(lián)想。在江邊遇到漁民黃宗明,便問:“江水估計什么時候淹到他新做的漁船?”黃宗明漫不經心:“也許明天中午?!贝稳丈衔纾S宗明喝完一大杯白酒,江水已經上漲到漁船木支架的一個角。下午1點34分,一艘輪船駛過,尾浪晃動了漁船,漁船咔嚓作響,終于脫離了支架,浮在了水面。
曾以非虛構作品《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而聞名的學者梁鴻說:“我覺得何偉不僅僅是一個一般的來到這個國度旅游的非虛構類作家,實際上對我們生活的內部,甚至是文化的結構,他也試圖去了解、去思考,這一點非常重要?!?/p>
何偉此前寫過一本書名為《甲骨文》,因為某些原因,一直沒能在中國內地出版,曾有出版社找到他,期望他同意做較多刪改,以便出版,他拒絕了。他認為那樣會影響敘事,給讀者某種潛在的誤導。但在《奇石》一書的出版過程中,他做了讓步。多年的中國生活,讓他越發(fā)意識到,在有限的尺度里尋找突圍,更考驗智慧,也更具有傳播的意義。
當然,這個倔強的美國人,還是忍不住在新書的扉頁特別寫上一行“作者說明”:“海灘峰會、橋上風景、突襲美國和全力沖刺四章內容略有刪節(jié)。”同時他還留下自己個人主頁的網址,期望有心的讀者去完成剩下的閱讀。
《海灘峰會》一文,何偉將目光投向北戴河這座海濱城市。在中國的政治地理版圖,它具有特別的意義。每年夏天,政府的高級官員相聚這里,共同決定國家的未來走向。何偉在此地與各種普通人閑聊,他看起來并非真的要去解密這座小城背后巨大的政治密碼,而是將此地作為一個記錄中國普通老百姓政治心態(tài)的別樣舞臺。而他間或記錄采訪中與當地警衛(wèi)人員的周旋,也呈現(xiàn)出這座城市的別樣緊張和政治生態(tài)的神秘感。
何偉特別寫道一位跟蹤他的便衣警察,小平頭,發(fā)胖,四十多歲,穿著骯臟的棕黃色T恤,他的同伴穿得稍好,仿冒的Izod襯衫,黑色皮鞋上印著花花公子的標識。后來何偉和當地一位朋友喝酒,席間說起這兩位便衣,不料當地朋友平靜地說:“我知道?!边@讓何偉怔了一下才繼續(xù)開口:“我不想給你們惹麻煩?!碑數嘏笥颜f:“不是什么麻煩,我們一點都不擔心,再說了,你也沒辦法?!彼詈笱a充了一句:“別管它?!?/p>
止庵在提及此書時說:“我最喜歡的是這本書里面作者的態(tài)度,可以用兩句話來概括,就是關心而不迷茫,冷眼旁觀而不高高在上?!?/p>
在《橋上風景》中,何偉將這種特質發(fā)揮到極致,他要寫的依舊是個大命題——中朝關系。一如既往以看似閑散的筆調從小事說起。他來到與朝鮮一江之隔的丹東。在這里的第三天凌晨兩點,他被闖進賓館房間的小偷驚醒。當時那名身形瘦小的小偷,正在亂翻何偉放在梳妝臺上的行李。見何偉醒來,小偷奪門而逃,何偉則“只穿了一條短褲”緊追不舍,在樓道拐角,他將小偷按倒在地,一頓老拳。小偷丟下剛剛偷來的相機、錢包等,趁何偉走神之際,翻窗逃脫。
打斗中,何偉扭傷了手指。事后他猜想,那個又黑又瘦且那么容易被他按倒在地暴打一頓卻沒有還手的小偷,很可能是對岸而來的朝鮮難民,但警方一個勁兒保證,這一段邊境線很少有難民,因為鴨綠江那一側的朝鮮城市新義州,相對比較富裕。不過何偉并未因此打消猜疑,他知道:“再往東走便是嚴重的饑荒區(qū),每年估計有七萬朝鮮難民進入中國?!?/p>
“一想到自己曾經對一個餓著肚子的人施以老拳,我就感到十分不安。”何偉說。
止庵更看重何偉的那篇《全力沖刺》,這是關于北京奧運會的文章。
何偉在北京二環(huán)看到兩旁飄揚著迎接考察團的彩旗,彩旗上的中文是:“新北京、新奧運”,對應的英文卻是“New Bing,Great Olympies”。他很好奇,怎么單單就一個形容詞進行了改譯?
幾星期后,他采訪北京市時任副市長劉敬民時提出了這個疑問。對方回答說,中文的“新”含義更豐富,不太好翻譯。不過,當何偉和另一位體育官員說起這事兒時,他的解釋似乎更為直接:“如果翻譯成New Olympies,那會讓人覺得中國人想改變奧運會。國際奧委會可不喜歡這一點?!?/p>
止庵說:“我看這一段的時候非常感動,我在北京也經歷奧運,我從來都沒留意這件事,他留意了。有些事司空見慣了,我們自己會把它漏過去,這就是一個外國人真正愛我們的地方。”
“何偉作為外國人,他非常樂意學習很普通的東西,然后把這些東西寫到自己的作品中來表達出去。”負責該書出版的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圖書編輯楊銘宇說,何偉不僅僅能發(fā)現(xiàn)那些因為“司空見慣”而被忽視的細節(jié),更能在大家都看到的細節(jié)里,闡釋更多的意味?!澳憧梢栽凇镀媸防锩婵吹胶蝹プ鳛橐粋€記者他是怎么寫這些非常細微的東西,又是怎么樣把這
些細微東西背后的時代背景、人的生活變化都表現(xiàn)出來,這是大家在《尋路中國》或者《江城》里面可能看不到的,而《奇石》里面有很多這樣的例子?!?/p>
這一方面得益于何偉更花心思的觀察,比如在《離鄉(xiāng)回鄉(xiāng)》一文,他講述中國最著名的籃球明星姚明的故事,長時間追隨姚明采訪,從美國的賽場,到中國姚明參與的每一次社會活動。這看起來完全是最簡單最笨拙的隨訪方式,但卻是最用心最有效的方式,所以何偉能寫出別人無法獲取的細節(jié)。比如在北京電影制品廠的一次廣告拍攝中,有一個鏡頭是2米26的姚明舉著體重五十二斤的四歲小胖子孫浩軒去扣籃,一連拍了四條,都沒能成功,在第四次,姚明一個趔趄,不經意地讓小胖子的鼻子撞上了籃筐。小胖子嚎啕大哭,隨后又拍了第五條,終于灌籃成功。姚明踱步來到站在場邊的何偉身邊,用英語說道:“舉重訓練。”
何偉在書中特別說道自己的童年,父親總是對陌生人充滿好奇,只要在什么地方坐下來無所事事,他就會隨機選中某人,問小何偉觀察到什么?比如“他的穿著有趣嗎?走路姿勢如何?你覺得他是做什么的?為什么他會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
父親是一名社會學家,這樣的訓練,讓后來成為記者的何偉獲益良多。多年后,何偉發(fā)現(xiàn)中國人常常過于謙遜,不愿意成為關注的焦點,“當上記者后,我逐漸學會了耐著性子,因為一般要等上數月乃至數年時間,我才能讓一個人無話不談。我記住了父親的方法,如果想對某個人真正有所了解,我們就不能沒有耐心?!?/p>
為了完成關于姚明的報道,何偉還采訪了數位與姚明有過交集的人,甚至找到長期為姚明理發(fā)的一位身在休斯頓中國城的理發(fā)師。
梁鴻說:“何偉就是那樣睜大一雙眼睛看每個普通人,所以他看到了?!?/p>
在《突襲美國》一文中,何偉試圖呈現(xiàn)中國人面對美國“9·11事件”后的群體心理。他來到溫州。在他看來,這座城市商業(yè)發(fā)達,“人們不光有務實而國際化的眼光,還帶著諸多美國文化的影子,他們會對“9·11事件”有什么樣的反應?”隨后他從當地隨處販賣的反映美國霸權主義的紀錄片里,從與當地不同階層市民的交談里,讀出復雜而混沌的群體心理。
而在《中國巴比松》中,何偉講述了中國浙江小城鎮(zhèn)仿制世界名畫的畫師的故事。那些年輕的畫師,擁有嫻熟的畫技,可以模仿出各種風格的大師之作,但他們只能像影子一樣,將自己埋藏在畫作背后。何偉用了這樣一句話:“鏡子里面的倒影讓他專注于細節(jié)(‘他’指那些畫師),但是在更大的風景面前他從來沒有覺得無所適從。”
楊銘宇說:“我覺得何偉的寫作跟這句話非常相稱,他寫很多細節(jié),也看到很多細節(jié),但是沒有迷失在當中,而是歸納更多的東西放在文章里面,最后引起讀者對這些小事情的關注,再反過來思考為什么有這樣的人存在,為什么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p>
《紐約客》雜志有一期很出名的封面畫,世界分為紐約和紐約之外的地方,而“紐約之外”則是無盡的“荒原和戈壁”。這個封面直觀地展現(xiàn)了當時美國人的心態(tài)。這也是何偉少年時代的心態(tài)。對他來說,中國就是“荒原和戈壁”的一個角落,直到上大學,何偉都對中國不感興趣。但當他成為《紐約客》的記者,他一直在用細節(jié),化解中國這個“荒原和戈壁”的刻板印象。
陸暉特別在意何偉在書中寫到的各種類似“奇石”那樣的假貨,他覺得:“‘奇石’背后還有一層含義,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山寨、假貨的含義。”何偉取這個名字,似乎在暗示中國的某些問題,表面看著像一枚值錢的奇石,但實際充斥著謊言和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