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陳丹青去新加坡演講前，《聯(lián)合早報》刊登的導(dǎo)演彭文淳對其做的訪談中，陳丹青提到了高倉健：“……他將我視為好朋友，近年冬天我就穿著他送我的好皮衣。這故事說來有點滑稽，有點動人吧。”

陳丹青和高倉健見面不過兩三次，但從他們之間的交往中，我們可以接收到藝術(shù)家之間不可言傳的信號密碼。

初見：

一個孤單老人的“保鏢”說

年初去日本考察美術(shù)館，趁便在東京與徐富造先生聚會，他說不巧，高倉健在北海道拍戲，這次見不成了。轉(zhuǎn)眼年底，高倉健走了，我即與富造兄通話。他說其實年初高倉健即已住院，老頭子曾想溜出病房和我碰頭，醫(yī)生勸阻了，富造遂不忍告訴我。這時他哭起來：“丹青啊，以后我?guī)闳タ此?，他在家鄉(xiāng)福岡的一棵大樹下選好了墳?zāi)??！?/p>

富造兄是上海老知青，父親僑居?xùn)|京，“文革”后即辦他過去，教他開餐館。今富造兄位于港區(qū)的餐館已是日本皇室成員光顧的名店。他去東京時，《追捕》尚未在大陸公映，他在父親餐館的屏風(fēng)后，時時窺看這位常來就餐的演員。其時高倉健正當(dāng)盛年，獨身，沒有兒女，以他在日本的大名，出行交友，諸多不便，日后卻和富造成了莫逆之交。在自家樓面，富造特意騰出第四層權(quán)做高倉健時來走動的“家”，高倉健的六十歲生日，便在那里度過，富造給我看照片，只見高倉健含笑站著，富造夫婦與三位兒女均擅演奏，各人操一樂器，為他慶生。

張藝謀請高倉健出演《千里走單騎》時，老人年逾七十，出行中國，左右不離富造。2007年，高倉健聞知藝謀在弄奧運會開幕式，特意去傳統(tǒng)作坊定制了一對刀劍，裝木盒里，遠(yuǎn)道送來北京給藝謀壯色，全程仍由富造兄陪同——后來這木盒就擱在辦公室，直到開幕式小組散伙——那天我在辦公室正聽藝謀瞎聊，門開了，倆老男人怯生生站在那兒，藝謀起身迎過去，同時聽得有人輕聲說：高倉健。

誰曾忽然撞見三十多年前見過的銀幕明星嗎？我完全沒認(rèn)出，而是，緩緩想起他來。他見老了，濃眉倒掛著，已見灰白，像是我的哪位叔伯或姨夫。他倆停留的半小時內(nèi)，高倉健始終害羞而恭謹(jǐn)?shù)卣局?，因了語言隔閡，沒人與他說話。木盒開啟時，眾人湊過去看，他移步退后，正站我左側(cè)，我試以英語問候，他即應(yīng)答，于是交談片刻。告辭時，大家在走道里擁著他輪流合影，我就走開，不料高倉健忙完，越過人群，輕拉我的手腕，過去合影。

翌日繼續(xù)開會。午間，富造兄撥來電話，開腔便是滬語，嘻嘻哈哈。老知青是片刻即熟的，富造笑說插隊落戶的往事，居然記得我在“文革”美展的畫，又說老頭子昨夜回了賓館感慨道：這樣地來一趟，為什么只有那個黑衣人說了那句話？我問哪句，他說是“what a story！”（怎樣的故事?。?。那不過是英語的場面應(yīng)酬，聽高倉健專程送劍，我便隨口一說，老人當(dāng)真了。

藝謀會用人，10月，他遞我?guī)酌陡邆}健的影劇照片，說是老頭兒生日，畫個素描送他吧，他回去后還念叨你。我一愣，也就涂抹了，交給他。不久富造來電話，說是高倉健一定要我去東京時再見。也巧，女兒正有翌年去東京謀職的計劃，他即要了孩子的電話。來年女兒落戶東京，旋即告知，老頭子和富造很客氣地招待她：“哎呀，以后再不去了！好正式?。　笔堑?，日本式的待人的鄭重，我也害怕。富造卻是開心極了，一疊聲說：“你放心好了，高倉健說，以后就做你女兒的保鏢?！蔽倚南陆锌啵嚎磥砀邆}健是個孤單的老人。

藝術(shù)家的交往：

《1900》與一塊手表

4月間陪了母親到東京看女兒，便在富造的那個四層與高倉健又見面了。他仍是筆直地站著，候在門后，臉上的意思，真好似等來什么老朋友。我想想好笑，一面之交，老頭子何至于這么高興呢。但我也高興的，不為他是高倉健，而是難得就近觀察一位偉大而垂老的演員。

那個長長的下午，我能記得的片刻是逗他談電影，他說，他鼎鼎佩服的大演員，是美國的羅伯特·德尼羅。我說達(dá)斯汀·霍夫曼、艾爾·帕西諾，都厲害呀，老頭子正了臉色，把嗓音弄粗了，連連說：“喔……no one！ no one can be like him！”那一瞬，他顯然沒想到自己也是大演員，卻忽然像極了他扮演的角色，露出忠誠到發(fā)倔的模樣，眉心擰巴起來。我們一部部數(shù)落德尼羅的電影，卻沒有貝托魯奇的《1900年》。我說，德尼羅在那部片子里年輕得一塌糊涂。高倉健的眉心又?jǐn)Q巴起來，漸漸對自己生氣的樣子：“耶……”他拖長聲音說：“我怎么不知道？”旋即起身給助手電話，自然，換了日語，富造立即解釋：他要手下馬上弄到《1900年》的碟片。事后得知，日本電影商不愿進(jìn)口三小時以上的電影。

傍午，母親倦了，即被富造引進(jìn)內(nèi)室的沙發(fā)歇息。當(dāng)我們張羅靠枕毛毯之際，高倉健一直欠身注意著，似乎想來相幫而止于禮。那次女兒借故不肯來，黃昏我們告辭離去。一家人夜飯后才回賓館，跑堂叫住我，說有人找。誰呢，返身出去，是高倉健站在街沿他的車旁。這是奇怪的一刻：我立即想起他曾順口問我住在哪個賓館，看來早已想好單獨再來?！澳愕哪赣H，可好？”他變得像在電影里似的，一臉的情況，仿佛事態(tài)很嚴(yán)重。我說，很好。這時他做了個難以看清的迅速的動作，從左腕褪下手表，直視我，不說話，如做黑市交易般低低地攥著，幾乎觸到我的手。我很難忘記那一刻：他忽然變得活像北京地面的家伙，眼神分明是說：“哥們兒，您要是不收……”待我遲疑接過，他周身一松，如所有日本男人那樣猛一低頭，算是告辭，上車后迅即搖下車窗，射來忠心耿耿的一瞥。

小時候，滬上常有家境好的孩子動輒拿了家里的好東西送人，換取友誼。高倉健的饋贈竟使我想起那些小孩，想到時，自知不敬。我想起他致送寶劍的一幕，顯然高倉健十二分享受襲擊般的饋贈;他又顯然羨慕著別人的母親與兒女，以至非要強行送禮才能安頓他的溫柔?？磥硭阢y幕上無數(shù)義氣凜然的片刻，并非演技，而是真心，抑或，漫長的演藝久已進(jìn)入他的日常，他要在過于孤獨的晚歲——就像他老是形單影只的角色那樣——時時找尋自己的俠骨柔腸。

可憐高倉健不知道我毫不懂表，已近四十年沒有戴表的習(xí)慣。我給了父親，父親說那是歐米茄，反面刻著“高倉健，2007”。此后他年年寄來賀卡，我第一次看見信封上的日本式稱謂：“陳丹青樣”。寄賀卡倒是在國外的尋常經(jīng)驗，不至于感動到驚慌，可他居然兩次寄我冬衣：一件青灰色羽絨衣，一件棕色的皮衣，想必貴極了，那皮摸著有如人的肌膚，神奇的是，正好合身。我回贈了一件小小的我所畫的唐代書帖寫生，他特意站畫前拍個照寄我，一臉耿耿，活像將要出征的廉頗。近年每歲入冬，我會抱歉似的穿上那件皮衣——實在暖和而輕便——走入北京的塵埃，心里想：老頭子哎，可別再寄啦！

“有哪種人像高倉健那樣，在真身與角色之間，永難得到平實的解讀”？

此后我沒再見過高倉健先生。女兒也刻意逃避她的保鏢，僅在兩位老人的再三堅請下，去過一兩回。這些天據(jù)說媒體連番出現(xiàn)紀(jì)念高倉健的版面，可見幾代人記得他，愛敬他。但所有巨星與愛他的人群，總是彼此隔開的。藝謀說，高倉健難得露面，總有他的影迷遠(yuǎn)遠(yuǎn)鞠躬致敬，并不上前，各地黑道若是探知他的到臨，會自行遠(yuǎn)距離為他設(shè)崗，雖無必要，而引為樂事。我不知道有哪種人像電影明星那樣，在真身與角色之間，永難得到平實的解讀。倘若高倉健老母健在，妻兒環(huán)繞，他仍會活在明星的被迫的孤寂中，而況他的晚年，果真孑然一身。

他出演的片子，我只看過《追捕》與《遠(yuǎn)山的呼喚》。那已不是日本電影，而是早已入中國人后“文革”初期的集體記憶。在這兩部電影中，高倉健都是令人心疼的硬漢，沉默的人，中國說法，即叫做“打落牙齒和血吞”：這是最為迷人的銀幕類型，國內(nèi)的電影，迄今不見獨擅此道的大演員。

開放后的中國青年，如今漸漸凝固了單面的日本印象：要么追慕那里的時尚，要么便是仇視。我記得1960年代周恩來做主玉成中日少年聯(lián)歡節(jié)，是戰(zhàn)后頭一次日本民間派小朋友來訪中國，紀(jì)錄片拍下了這樣的場面：兩國孩子在火車站分別時，抱成一團，哇哇大哭，拉扯著，不肯分開。在日后的影視作品中，中日觀眾有著更為廣泛而彼此無需避諱的心理緣分，近年韓國影視起來后，日本電影的魅力漸次褪色了，然而仍有無意彰顯的人群，沉迷日劇，什么原因呢，我也不知。以我所知，兩位日本的絕代佳人而為中國百姓所牽念者，一遠(yuǎn)一近，一雌一雄，是今年先后辭世的李香蘭與高倉健。

（文據(jù)《南方周末》）endprint

可憐高倉健不知道我毫不懂表，已近四十年沒有戴表的習(xí)慣。我給了父親，父親說那是歐米茄，反面刻著“高倉健，2007”。此后他年年寄來賀卡，我第一次看見信封上的日本式稱謂：“陳丹青樣”。寄賀卡倒是在國外的尋常經(jīng)驗，不至于感動到驚慌，可他居然兩次寄我冬衣：一件青灰色羽絨衣，一件棕色的皮衣，想必貴極了，那皮摸著有如人的肌膚，神奇的是，正好合身。我回贈了一件小小的我所畫的唐代書帖寫生，他特意站畫前拍個照寄我，一臉耿耿，活像將要出征的廉頗。近年每歲入冬，我會抱歉似的穿上那件皮衣——實在暖和而輕便——走入北京的塵埃，心里想：老頭子哎，可別再寄啦！

“有哪種人像高倉健那樣，在真身與角色之間，永難得到平實的解讀”？

此后我沒再見過高倉健先生。女兒也刻意逃避她的保鏢，僅在兩位老人的再三堅請下，去過一兩回。這些天據(jù)說媒體連番出現(xiàn)紀(jì)念高倉健的版面，可見幾代人記得他，愛敬他。但所有巨星與愛他的人群，總是彼此隔開的。藝謀說，高倉健難得露面，總有他的影迷遠(yuǎn)遠(yuǎn)鞠躬致敬，并不上前，各地黑道若是探知他的到臨，會自行遠(yuǎn)距離為他設(shè)崗，雖無必要，而引為樂事。我不知道有哪種人像電影明星那樣，在真身與角色之間，永難得到平實的解讀。倘若高倉健老母健在，妻兒環(huán)繞，他仍會活在明星的被迫的孤寂中，而況他的晚年，果真孑然一身。

他出演的片子，我只看過《追捕》與《遠(yuǎn)山的呼喚》。那已不是日本電影，而是早已入中國人后“文革”初期的集體記憶。在這兩部電影中，高倉健都是令人心疼的硬漢，沉默的人，中國說法，即叫做“打落牙齒和血吞”：這是最為迷人的銀幕類型，國內(nèi)的電影，迄今不見獨擅此道的大演員。

開放后的中國青年，如今漸漸凝固了單面的日本印象：要么追慕那里的時尚，要么便是仇視。我記得1960年代周恩來做主玉成中日少年聯(lián)歡節(jié)，是戰(zhàn)后頭一次日本民間派小朋友來訪中國，紀(jì)錄片拍下了這樣的場面：兩國孩子在火車站分別時，抱成一團，哇哇大哭，拉扯著，不肯分開。在日后的影視作品中，中日觀眾有著更為廣泛而彼此無需避諱的心理緣分，近年韓國影視起來后，日本電影的魅力漸次褪色了，然而仍有無意彰顯的人群，沉迷日劇，什么原因呢，我也不知。以我所知，兩位日本的絕代佳人而為中國百姓所牽念者，一遠(yuǎn)一近，一雌一雄，是今年先后辭世的李香蘭與高倉健。

（文據(jù)《南方周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