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姑娘

在沙巴潛水時，一位潛水教練難過地說，他發(fā)現(xiàn)一片正在死去的珊瑚礁。我問他珊瑚為什么會死去，他說珊瑚很脆弱，只要采下一小塊，很可能一大片珊瑚就會為之死去。但是即使再三勸誡或警告，仍然會有少數(shù)游客忍不住動手去觸碰那些珊瑚。

每一個人都覺得，只有撫摸或獲得那些珊瑚，才會有“我來過，我看到過”的滿足感。彼時，我們坐在岸邊看日落，他隨手在沙灘上寫下了“I am here”，然后我們一起看著這行字被海浪吞沒，沙灘重新恢復平坦。他抬起頭來看我：“這樣不就很好嗎？我不需要做任何事證明自己曾經(jīng)在這里，海知道，就夠了。”

讀過關(guān)于一對夫妻的報道，妻子因為一場事故成為植物人，丈夫不離不棄照料她20年。包括記者在內(nèi)的很多人都有些不解。20年如一日地做同樣的事情，辛苦而乏味，更重要的是，對方一無所知。

記者忍不住問那位兩鬢斑白的丈夫：“是什么力量支撐你做這件無人知道的事情？”丈夫很驚訝：“怎么會沒人知道？”他指指自己的心口，“難道這還不夠嗎？”

我聽過很多句類似的話，“我要讓XX知道……”“我要讓全世界知道……”，然而卻都沒有這樣一句“海知道”和“我知道”來得令人動容。經(jīng)歷藏于心底，任何時候拿出回味，都會歷久彌新。反倒那些刻意留下的印記，無非在風雨中變得滄桑斑駁，直至脫落。做得過分者，還要被后來者唾罵。

正如戀愛中的男女往往奮不顧身，在身體上文下彼此的名字，拍下甜蜜的照片上傳網(wǎng)絡(luò)，無非是希望別人給出一句贊美或祝福，至少是自己愛過的證明。

結(jié)果往往大失所望，除了少數(shù)親友之外，似乎并沒有太多人在乎。更要命的是，一旦失去了愛，所有的證明都成了負擔。

一個夏天，在瑞士乘坐黃金列車，鄰座是兩個女人。一個女人始終握著另一個女人的手，不停地在她手心里寫著字。我留心觀察了一會兒，然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那個被寫字的女人不但聾啞，還是盲人。

在號稱“瑞士最美列車”的貴賓席中，在身邊流動如畫的絕美風光里，這位無法聽見和看見的殘疾女士，赫然占了一席。她從容地坐在那里，任她的朋友在她的掌心迅速地寫下一個個字母。

我問她的朋友：“為什么陪她出來？”“她希望看到這一切?！薄翱墒?，她并沒有辦法看見聽見呀?！彼呐笥盐⑿Γ八恍枰C明，她知道自己來過，這就夠了。”

她緊緊握住朋友的手，眼睛看向窗外，潔白的少女峰在凝視著我們。陽光折射到她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那一刻，我記住了她的表情，勝過窗外流金般的風景。

照片會風化，字跡會模糊，磚瓦會腐蝕。百年之后，除了風聲依舊，你與我都早如流沙，散于風里。期盼他人留念，倒不如在經(jīng)歷風景時，用更多的心思去珍惜銘記。

記得，就是最好的證明。

（插圖：鐘坤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