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譚清友
時間就像浮在地面的塵埃,母親用腳步,把它們壓實在路面。路在母親的腳下,伸向山坡,蜿進田園。
春天來了又走了,母親聽見了種子出世的哭泣。她眼中的亮光,掃過起伏的禾苗,茂盛的綠色,是她期望的落腳點。
雨過去,風又來。風雨中,母親的身影雖然模糊,但母親的行走,使風雨變得無力。我知道,母親是一個溫暖而又有力的詞語,用在哪里,哪里就有一片明朗的天。
我們兄弟姐妹都是母親的作品,她攝取了山之魂,地之氣,莊稼之樸實。
懷念母親,似乎,我能瞬間找回母親在世的所有時間。那些時間,在母親勞作的身影上;那些時間,安靜在傍晚,母親和我們圍坐的飯桌前;那些時間,也寂靜在深夜,母親圓睜著雙眼,對日子一分一厘地盤算。
懷念母親,我會不由自主地仰望山坡,那彎彎的山,多像母親的雙臂,獨具消除悲傷與憂愁的溫暖,被攬進懷中的幸福,會成為一生清晰的留戀。山,不會轟然倒下,就如母親把骨氣,灌注在我們的姓氏里,任其蜿蜒。
懷念母親,我會捧起金燦燦的稻谷與豆子。似乎從稻谷和豆子上,我能看見母親滿含笑容、而又日漸枯瘦的身子和那張風雨反復磨礪過后的臉。我羨慕蠶蛾,破殼而出,還能留下一個漂亮的繭殼??赡赣H,只能用衰老換來兒女的茂盛,我知道,我們就是她,一生想寫下的語言。
懷念母親,我會深深低下頭去,把母親走過的路重新走一遍。我會撫摸那些成熟或者沒有成熟的莊稼,感受母親對土地的親近,感受日子如日出日落一樣簡單。我會重溫母親,那張被灶火映紅的臉,從上面讀出人生最經典的格言。
母親在我心里走動,一千年一萬年!
世間,腐爛最快的是沒有一絲挽留的時間。
在中秋的一輪圓月中,我仍看見一個身影,不可復制的身影,不可模仿的身影,熟悉得刻骨銘心,她——就是母親。
那應該是在莊稼地,綠色的莊稼興奮地抖動葉子,她在起伏的綠色中勞作,時而躬身下去,撫摸每棵禾苗的走勢,時而抬起頭來,目光把田野推廣得無邊無際,而每棵禾苗都是她心愛的孩子。
那應該是在春天,太陽氣血充足,而母親卻是瘦弱的身軀。她經營著春天,經營著一家人的日子,而日子必須從莊稼地開始。從種子的第一聲哭泣,到掛滿豐碩的果實。母親,足跡上重疊著足跡,把無數的黎明和黃昏,抹成一把把汗珠子。有一種姿勢,永遠定格在我們心里,那就是她在莊稼地勞作,無數次抬起頭來,又無數次躬下身去。
最終,灶膛的火,溫暖著一家人的日子。
最終,風霜和苦澀都在她發(fā)際和額頭凝聚。
最終,她平靜地離去,安然得像那片無怨無悔的土地。
最終,我們都留下無盡的遺憾和惦記。
她煮著五彩的黃昏。
灶膛的火,映紅她的臉龐。從那火中,她把艱難和勞苦,都化作了灰燼,呼嘯的火苗,像熱辣辣的舌頭,舔著她的滿足和興奮……
她知道:村莊四周是竹林,村莊外緊挨著的是田土,再遠一點的,是山坡和樹林。田野中的每一條小路,都在她掌心縱橫。
她知道:干旱隨時會來,禾苗也會壓上一片雷聲,收成有時會變成一聲聲嘆息。這些,她只能咬著牙關,壓在舌根。畢竟,腳印和汗水編織的長繩,多數時候能拴住豐收的脖頸。
她知道:幸福就是緊依這些田土,山水喊得應,兒女喊得應,一腳踏下去,是五趾分明,有雄雞叼起的黎明,有鴨唱犬和的黃昏。
她煮著鄉(xiāng)村的暮色。
灶膛熊熊的火,是她全部心情。
有母親的中秋,分量才不會輕。那圓,才會徹底圓在心靈。
有母親的中秋,一切事物不敢殘缺,桌上的月餅,才會和天上的明月默契地對應。
有母親的中秋,時間不會輕易溜走,必須收藏人間這稀有的天倫之樂,收藏月光刻意傾瀉的這一片銀。
因為母親時刻都像一條船上的桅桿,能鎮(zhèn)住風聲浪聲,能穩(wěn)定地向一個方向航行。
因為母親平時就像一座大山,能抗得住閃電雷鳴,不搖不晃,痛苦時沒有一聲呻吟,雖然微笑時會一臉皺紋。
因為母親很多時候像一堵厚墻,能夠隔斷侵襲心靈的塵埃,讓我們保持沒有熏染的清晰。
要是沒有母親,中秋只是一種痛,月餅只是我們切碎的思念,中秋只能留下無數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