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在太行山腳下長大的王樹洲,對這條山脈有著很深的情結(jié)。他帶著相機,冒風雪、登天梯、臨絕壁,跋涉太行山40余年,用自己的方式拍攝記錄下了這里的風物人情,并同當?shù)厝私Y(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他說,對他深愛的太行山,他還有很多的拍攝想法,他會繼續(xù)行走,去記錄更多的、更不為人知的美麗與精彩。
我的故鄉(xiāng)是太行山腳下的一個小鎮(zhèn)??梢哉f,我和太行山的緣分是與生俱來的。小時候,我常常跟父母在山里勞作:采藥、挖野菜、砍柴……兒時的所有快樂,全都來自這座大山。那時候,我眼中的太行山既有雄偉的一面,也有秀美的一面。記得每天早晨,當我站在屋前仰望,就會看到太行山巍峨的崖壁在陽光的照耀下變成紅紅的一片,那種紅十分鮮艷,似乎已經(jīng)將我的臉也映得通紅。
正是對太行山懷有濃濃的相依之情,后來愛上攝影的我,自然要將鏡頭對準這座自己最熟悉的大山。從上世紀70年代起,我就開始了對太行山的拍攝。40年來,我背著沉重的攝影器材爬山涉水,用自己的方式記錄著太行山,完成了用鏡頭語言與太行山的對話。
方畫幅:
拍攝太行風光的定式
作為黃土高原和華北平原地理分界線的太行山,具有險、峻、奇之美,是絕佳的攝影勝地。為了完整地表現(xiàn)太行山的自然風貌,每年我都會在不同的季節(jié)去到太行,在山里住一段時間,尋求最佳的創(chuàng)作時機。
在太行山拍出較好的作品相對容易,但要拍出個性獨特的作品就很難。為了拍出新意,我常常選擇在雨雪天氣里進行創(chuàng)作,因為在我看來,太行山的蒼涼、凝重,只有在這些特殊的氣氛下才能得以展現(xiàn)。
2004年冬天,我和4位影友一同在太行山上拍攝。那一次,我們遇到了罕見的大雪。一群人就在雪中奔跑、歡呼,一邊欣賞大山在雪中的神韻,一邊尋找拍攝角度。但是,由于山霧太濃,能見度較低,未能拍出理想的效果。于是我們在山里等了5天,直到某天下午,太陽突然從霧中顯現(xiàn),大山在陽光下露出強健的軀體,峭壁瞬間披上了一層濃重的紅黃色彩,樹掛也抖擻精神,顯示出自己的驕姿……更讓我們興奮的是,平時在太行山很難見到的云海也出現(xiàn)了。云海時聚時散,變化萬千,大山浮在其間,如若仙境。我拿起相機,激動地拍攝下無數(shù)難得的畫面。
太行山的特殊地貌決定了拍攝難度。比如由于高山對陽光的遮擋,很難讓人拍到清晨和傍晚低色溫下山體呈現(xiàn)的紅黃色調(diào);比如站在高處俯視,是一覽無余的大場景,極具氣勢,但站在山腳仰望,視野就十分有限;再如溝壑間長年的霧靄,直接影響畫面的清晰度……因此,要想拍到精彩的畫面,就必須熟悉太行山的環(huán)境,這是最重要的“天時地利”。幾十年來,我花在觀察、尋找上的時間往往比拍攝的時間長很多。每次到山里去,我都會尋找最佳拍攝地點——比如什么時間、什么光線、什么角度拍峽谷最佳;什么方位和時間太陽能從山的夾縫中透出,以便拍攝陽光照射下的懸崖……只有做到心中有數(shù),才能攝取太行山最美的畫面。
在拍攝太行山的過程中,我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攝影風格。除了拍攝大場面的風光,我也試著去發(fā)現(xiàn)太行山的局部美,注重觀察精彩的細節(jié),在畫面中尋求“情趣”。而在攝影技巧上,即便是遇到波瀾壯闊的云海和蒼茫的雪原等氣勢宏大的場景,我也會強迫自己改變過去單一使用廣角、標準鏡頭的習慣,而是換取長焦鏡頭,刪除畫面中多余的景物,將更典型、更精彩的畫面拉近。在我拍攝的太行山風光作品中,有很多都是方畫幅構(gòu)圖。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種構(gòu)圖方式,對于方畫幅的把握,實際上也是鍛煉自己對景物敏銳的觀察能力。因為方畫幅構(gòu)圖要求畫面簡潔嚴謹,通過簡單的畫面體現(xiàn)作品的內(nèi)在精神,這也成為我拍攝太行風光的定式。
走進石頭世界
拍攝“懸崖上的村莊”
除了自然風貌,點綴在太行山間的村莊也是我拍攝的重點。
在太行山大大小小的村莊中,我拍攝得最多的是郭亮村。郭亮村海拔1752米,依山而建,被稱作“懸崖上的村莊”。過去,進出村莊只能走“天梯”。天梯是由一塊塊不整齊的巖石壘成的絕壁小路,最寬處只有1米,最窄處不到半米,十分險要。后來,郭亮村人做出了一件令人震驚的事情——他們自發(fā)組織了一個13人的施工隊,奮戰(zhàn)5年,在萬丈懸崖之中鑿?fù)艘粭l長約1400米的隧道,也就是著名的“絕壁長廊”,這是現(xiàn)在進出郭亮村的必經(jīng)之路。從此,這個與世隔絕半個世紀的村莊,終于結(jié)束了利用天梯進出的困境。
我是在隧道即將被鑿?fù)〞r來到這里的,我拍攝下了村民們擂錘鑿石,推車出渣的畫面。鏡頭里,這群默默無聞的英雄讓我感動不已。
從那以后,郭亮村就成了我的拍攝基地。此地懸崖千仞,深壑萬丈,非常適合攝影創(chuàng)作,我的很多個性鮮明的太行山風光作品都來源于這里。
每年,我都會來郭亮村幾次,村里有許多拍攝題材,最突出的便是石頭。郭亮村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石頭世界,村里的房屋都用石頭砌成,不僅如此,就連板凳、桌子甚至床,都是石頭做成的,石磨、石斧、石鋤等工具更是隨處可見。我曾詢問村民為什么要用石頭營造一切,村民回答:“石頭是我們的一切,那兒有祖輩的靈氣,也有后輩的希望。制造石器只花力氣不花錢,為何不用?”質(zhì)樸而又充滿內(nèi)涵的回答,體現(xiàn)了村民對這座大山深深的依戀之情。
每次去郭亮村,我都住在村民家中,村里人說我來郭亮村就像回家一樣。村里的十幾戶人家,我都能如數(shù)家珍,我喜歡坐在村民家中的炕頭上聽他們嘮家常。他們把我當朋友一樣對待,也十分樂意配合我拍照。村里如果有人結(jié)婚、生孩子,或是過生日,也都會請我去為他們拍照,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會失信于人,我會把所拍攝的照片一一送到他們手中。
幾十年來,我和郭亮村人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如今,我仍然會時常去郭亮村,除了拍照,更多的則是去看望那里的村民。我非常喜歡郭亮村人,大山贈與了他們與生俱來的樸實、厚道,每當看到那一張張熟悉而親切的面孔,我的內(nèi)心就會覺得十分安寧。
登天梯,過獨木橋
探訪八里溝村的風物
另一個讓我特別懷念的山村,便是八里溝。
記得第一次去八里溝,是1979年的秋天。當時,我背著照相機在山里轉(zhuǎn)悠,偶然間聽山里人講,山上有一個叫“八里溝”的小村,村里只有六、七戶人家,他們幾乎從不下山,原因是山路太陡峭。出于好奇,我決定前去探尋一番。
沿著崎嶇的山路向八里溝進發(fā),邊走邊拍,當我來到一處懸崖附近,不由得止住了腳步:眼前的路,不過是在絕壁裂隙中開鑿出來的石梯,一面貼著石壁,一面臨著深淵,讓人毛骨悚然。為了拍攝,我壯著膽,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一步也不敢踏錯,深怕失足掉下山崖。當我艱難地爬過這段石梯,誰知又迎來了更大的挑戰(zhàn)——前方的峽谷有一段路被山洪沖壞,裂開一條大約3米寬的巨縫,縫隙上躺著一根晃動而狹窄的木頭,下面是深不見底的山谷,谷底水聲震耳??粗矍暗那樾危也恢?。一番心理斗爭后,我決定迎難而上。我閉著雙眼,騎在木頭上,提心吊膽地慢慢挪動身子,由于緊張,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當我用了近1個小時通過這條巨縫后,懸著的心才終于落了下來。
雖然經(jīng)歷了一番艱辛,但當我走進八里溝時,便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寧靜而美麗的小村,被漫山的秋色環(huán)繞,散散落落的石頭房坐落其中,房前屋后溪水流繞,整個村莊宛如世外桃源。
按照我的習慣,每到一個村莊必先找村干部了解村里的情況。在村口,我碰到一位老人,問他村長是誰,他告訴我說,村長叫郭秀忠,村里的大小事都找他,并說老郭的妻子剛剛過世,家里人現(xiàn)在很悲傷。我來到老郭家里,看到他一臉倦容。我向他說明了來意,他慢悠悠地說:“爬這么高的山來這兒照相,怪有意思的。”我說:“這里風景好,人也好。”他笑了笑說:“你覺得好,就隨便照吧?!蔽掖蜷_相機為他拍了一張照片,然后同他交談起來。老郭有3個兒子和3個女兒,大兒子已經(jīng)成婚,對象是山西一個小山村里的姑娘,叫黑妞。黑妞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成了啞巴,雖然身體有缺陷,但特別聰明,把針線活兒做到了極致。她見到我時,不停地點頭微笑,我還為她拍了許多特寫。
后來,我和老郭成了好朋友。每年,我都會來八里溝十多次,每次都住在老郭家中。老郭也經(jīng)常下山來看我,我們像親戚一樣走動,這種質(zhì)樸的情誼,讓我覺得十分溫暖。
行攝丹分村
尋訪打豹英雄
在拍攝太行山的過程中,我也從村民口中聽到了許多傳奇故事,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打豹英雄的故事。
打豹英雄居住在丹分村,這是一個比較偏僻的小山村,與山西省只有一溝之隔。早就聽說丹分村有個打豹英雄,好多次想去拍攝都未能成行。后來,趁著一次拍攝太行山秋色的機會,我前去拜訪了這位傳說中的英雄。
到了丹分村后,村里安排我住在楊金秀家里。金秀雖然才30歲,但已經(jīng)有不少白頭發(fā)。他個頭不高,說起話來有些靦腆。我問起打豹英雄的事,金秀說:“打豹英雄就是我的父親,叫楊福山?!蔽覇査赣H在哪兒,他指了指坐在屋外的一位瘦小的老人。老人一聲不吭,默默地抽著煙。我很驚訝,他身體這么單薄,怎么能夠與兇猛的豹子對抗?為了消除心中的疑問,我上前同他交談起來,并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1958年,一只兇猛的金錢豹(當?shù)厝私欣媳┙?jīng)常出入丹分村和鄰近的幾個村莊,不斷吃掉村民所養(yǎng)的家畜。為了對付老豹,幾個村聯(lián)合組成了一支狩豹隊,楊福山就是隊員之一。1959年正月的一天,狩豹隊在丹分村附近的樹林里發(fā)現(xiàn)了老豹,誰知隊友們都嚇得躲了起來,只有楊福山?jīng)_了上去。老豹見到楊福山,立即撲了上來,楊福山立即開槍,但由于彈藥受潮,槍沒有響,于是他趕緊扔掉槍跑,老豹則在后面追。當他跑到懸崖邊時,沒有了退路,只能緊緊抓住崖邊的一棵小樹。老豹撲到他身上,他的頭皮被撕下來一大塊,骨頭都露了出來,鮮血直流。他死死地低著頭,一只手抓住樹干,一只手抓住老豹拼命一甩,將老豹扔下了山崖。此時,因為失血過多,楊福山幾近昏迷,隊友們趕緊將他抬了回去,過了很多天,他才從昏迷中醒來,從此,他的故事便在太行山里流傳開來。
聽完故事,我不禁從心底佩服眼前這位瘦弱的男人,感動之下,我為他拍攝了許多照片,還請他帶我去了當年摔死老豹的懸崖邊拍攝。
太行山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如今,每當我坐在電腦前翻閱在太行山拍攝的作品時,那些故事就會像電影一樣在我的腦海里一幕幕上演。而我還將繼續(xù)自己的太行山行攝之旅,去發(fā)現(xiàn)更多的、更不為人知的精彩與感動。